作者:普希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14
|本章字节:9546字
十四品的小文官儿,
小驿站的大总管。
——维雅齐姆斯基公爵有谁没骂过驿站的站长?谁没和他们吵过架?有谁会在愤怒的时候没有向他们索要过那本要命的意见本,在那上白费笔墨地指控驿站长滥用职权、愚昧无知以及不务正业呢?又有谁不视他们为败类,或是穆罗姆森林里的流氓土匪呢?
但是,我们如果从公平的角度想想,换位思考一下,我们在批判他们的时候就会宽容很多。驿站长是什么人啊?就是一个十四级的背着小黑锅的悲惨角色,那些有名无实的官衔只能帮他们永远不会挨揍,而且并不是所有拳脚都能拦得住。维雅齐姆斯基公爵还有趣地把他们称为“大总管”,那么大总管的职务是什么样的呢?不也是老老实实地在岗位上干苦活儿吗?
无论白天黑夜,他们没有一刻得到过安宁,旅客们把在无聊的旅行中憋了很久的怨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在驿站长身上。天气恶劣、道路难走、车夫偏执、马匹速度慢等,全都怪到他头上!一个旅客走进他那间破旧的小屋子,还像敌人一样仇视他。如果驿站长能迅速打发走一位不速之客就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但是,如果恰好赶上当时没有马匹,那将会发生什么呢?……上帝啊!他一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还会遭到威胁!在寒冬,无论是下雨或是雨雪交加的恶劣天气,他都不得不挨家挨户地奔波。在暴风雪和主显节附近那段寒冷的季节,他却只能躲进走廊,暂时避一避一肚子怨气的旅客的谩骂,偷享一刻清闲。
一位大将军光临此地,驿站长显得非常惊恐,将军分给他最后两辆三套马车,其中一辆还是专门的特快邮车。将军离开了,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一声。五分钟过后,又是一阵铃铃铛铛的声音!军机处的信使来了,扔给他一个驿马使用证!……
我们要做的只有把这一切细细地体味一下,我们心头的怨气自然就会消失了,也许还会对他抱有真诚的同情心。我在这里再多说几句: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走遍了俄罗斯的每一个角落,全国几乎所有的驿道我都很了解,好几代的车夫我都认识,很少有驿站长是我不认识的。我在旅途中,把所有观察和积累的有意思的材料整理出来,想在以后出版。现在,我只想说一点:大多数人对驿站长这类人的态度都是不公平的。一般情况下,那些被人辱骂的驿站长都有着温和的性格,他们天生助人为乐,喜欢与人交往,不追求太多名利。如果有机会听听他们之间的谈话(不幸的是,过路人根本不会关注这些),真的可以学到很多有意思并且有益的知识。就我本人而言,我必须承认我宁肯站在那里听驿站长们的闲谈,也不愿听取因公在外出差的某个六等大文官的畅谈。
你一定猜到了,在驿站长这类值得尊敬的人物中,肯定有我的好朋友。的确,我对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的怀念是永远值得珍惜的。周围的环境使我更愿意与他接近,下面我就为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讲一讲这个重要的人物。
1816年的5月,我旅行到某个地方,沿着现在已经废弃了的某个驿道经过某个省。当时的我还只是一个小官,只有资格乘坐到站需要换马的驿车,还要付两匹马的公费。因此,那里的站长们都对我很不礼貌,我必须通过多次辩论才能得到对我有用的东西。
我当时年轻,火气大,一看到驿站长把为我准备好的三匹马套在某位大官老爷的轿车上,我就开始怨恨驿站长的无耻,骂他是小人,贱骨头。这种事情在哪都一样,在省长的午餐会上,经常会看到势利的仆人按照官衔等级给大家上菜,路过我时连看都不看一眼,我一直对这种事忿忿不平。
现在想想上面讲的两件事,我倒觉得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假如废除“小官敬大官”的通行规则,而换成“低智敬高智”的规则,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到时候肯定会争得头破血流!仆人上菜从谁开始?好了,不再废话了,接着讲我的故事最重要。
那一日,天气酷热难耐,我在距离xx站三俄里路的地方,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不大一会儿,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把我浇成了落汤鸡。当我到车站时,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第二件事就是讨杯茶水喝。
“喂!冬尼娅!”站长大声叫道,“快拿茶炊过来,再拿些奶油。”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女孩子从屏风后面跑出来,立刻跑进了前堂,她的美貌完全把我吸引住了。
“她是你的女儿吗?”
“对啊,是我的女儿,大人!”他满心欢喜地说,“她非常聪明,还特别勤快,和她去世的娘一模一样。”
他边说边为我登记驿马使用证,我无事做,就去观赏挂在他那里简单又整齐的屋子墙壁上的一幅幅图画。这几幅画讲的是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第一幅画画的是一个戴着一顶便帽,身穿大宽长袍的可敬的老人,正在送走一个年轻气盛的狂躁小伙子,他匆忙收下了老人给他的祝福和一个鼓鼓的钱袋;第二幅画着重描绘了那位年轻人的堕落生活状态,他坐在桌子旁,几个酒肉朋友和不知羞耻的荡妇围在他身边;第三幅画描绘的是一个花光了身上所有钱财的年轻人头戴一顶三角帽,穿着破旧的衣服在喂猪,他与一群猪在食槽里争食物,他一脸烦恼和悔恨的角色。最后一幅,讲述的是他回到了父亲身边,一位慈祥的老人穿着干净又整齐的衣帽,站在门外迎接儿子归来,浪子跪在地上,远处还画了一个厨子正在宰杀一头大肥牛,哥哥正在那里寻问仆人高兴的原因。在每幅画的下边,是非常贴切的诗句。这套画、栽在花盆里的凤仙花、挂满花边的床单以及我当时看到的其他东西,直到现在,我仍然沥沥在目。此时此刻,那家主人的音容笑貌仍然令人难以忘怀,他五十多岁,身体非常健康,精力也很旺盛,身穿一件深绿色的长制服,胸前还佩戴着褪了色的三枚勋章。
还没等我腾出手来给老车夫付车钱,冬尼娅就端着一杯茶炊进来了。这迷人的小妖精看我第二眼就知道她已经在我心中留下了非常完美的印象,你垂下了碧蓝色的大眼睛,我和她聊起天来,她在回答我问题的时候很大方,不像大多数女孩子那样羞涩,一看就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姑娘。我邀请她父亲喝一杯果子酒,并给冬尼娅倒了一杯热茶,我们三个人就开始尽情地聊天,就好像我们早就认识一样。
马匹已经准备好了,但我不想离开,对驿站长和他漂亮的女儿总是那么依依不舍。最后,我不得不与他们道别了。她父亲祝我一路顺风,冬尼娅一直把我送上车。走到门厅的时候,我停住了,请她允许我吻她一下,冬尼娅同意了……
自从吻了冬尼娅以后,我用一只手都能数出来我有过多少次接吻,但是没有一次接吻可以长时间占据我的心灵,让我甜蜜而又幸福地回味。
几年以后,又遇到一些事情迫使我再次路过那个驿道,我又走到了过去的驿站。我想起了老站长美丽的女儿,一想到我又能看到她,我的心就像阳光一样灿烂。但是,我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老站长是否已经调走了,也许冬尼娅早就嫁人了,或是老站长和冬尼娅已经死了,这些想法曾在我的脑海中闪过。我心头笼罩着一种不祥的预感驶向xx站。
马匹在驿站前面的屋子旁停下了,我走到屋里,一眼就认出了浪子回头的画作。桌子和床铺没有变,仍然摆在那里,但是窗户旁已经没有鲜花了,屋里乱糟糟的。驿站长已经睡着了,盖着一件厚厚的大衣。我刚一进屋就把他吵醒了……他就是老站长萨姆松·威林,他看起来憔悴多了,当他用熟悉的动作为我登记驿马使用证时,我发现他的头发白了很多,脸上布满了皱纹,胡子也很久没有刮过了,驼着个背,只不过三四年的时间,怎么能使一位精力旺盛的男人变成一个颓废的老头儿呢,我怎能不为之感到震惊呢?
“你还记得我吗?咱俩可是老相识了!”
“也许是吧,”他面色阴沉地回答,“这儿是个大站,来往的旅客太多了。”
“你的冬尼娅最近还好吗?”
老头儿立刻皱起了眉头。
“上帝才知道啊!”
“什么意思,她嫁人了是吗?”。
老站长装做没听见我的问话,继续低声念着我的交给他的驿马使用证,我不再往下问了,吩咐人上茶炊。这样一来,我的好奇心使我更加坐立不安了,我希望一杯果子酒可以打开我的老相识的嘴,告诉我一些冬尼娅的消息。
正如我所料,老站长果然喝了一杯。我发现他喝了一杯甜酒后,脸上原有的阴沉也渐渐消散了。第二杯喝完后,他的话就开始多了,他说他想起我来了,也许是假装记得我。而我的收获就是从他嘴里得知了一段动人的故事。
“听你刚才的话,是认识得我女儿冬尼娅喽?哎,话说回来了,又有谁不认识她呢?冬尼娅啊冬尼娅!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想当年,谁从这里路过都会夸奖她,没有人能挑出她的毛病,在背地里说她的坏话。高贵的太太们还会送她东西,比如头巾、耳环。过路的老爷们也会找个借口在这里逗留,表面上说是要留下来吃顿饭,其实就是想多看她几眼。那时候,不论是脾气多么恶劣的老爷,只要一看见她,就会变温驯,跟我讲话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客气。信不信由你,有时候,官差们和军机处的信使和她谈话,一次谈半个小时都不嫌累!她始终支撑着这个家,张罗家里的所有事情,把这个家打理得有条有理。至于我,就是一个老笨蛋,真是看她永远看不够,疼也疼不完啊!难道我会不爱我的冬尼娅,不喜欢我的孩子吗?难道她现在的生活会过得不好吗?当然不是了,真是天灾人祸,躲也躲不掉啊!”
紧接着,他为我详细地讲述了他这几年的痛苦。
三年前的一个冬天,一天黄昏时分,驿站长正在一本新册子上划方格,女儿冬尼娅正在屏风后面缝衣服,来了一驾三套马车。一个旅客下来了,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冬帽,穿着一件军大衣,外面披了一件披风,刚一走进来,就要马匹,但是当时所有的马匹都不在。听了这个理由,那个人气冲冲地对我大喊,挥起了手里的马鞭。但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的冬尼娅立刻从屏风后面跑了出来替他解围,冬尼娅满面笑容地问他:“先生您想吃点什么啊?”果然,冬尼娅刚一出现就取得了与往常一样的效果。那位旅客的怒火一下子就消了,他同意在这里等待马匹回来,还点了一份丰富的晚餐。他脱下湿透了的帽子,解开肩上的披风,脱掉军大衣,原来这个人是一个身材高大、刻意留了两撮黑色胡子的年轻骠骑兵军官,他坐在我旁边,跟冬尼娅愉快地聊起天来。晚餐已经为他端上来了,这时,马匹也回来了,老站长吩咐不让人喂马了,立刻给这位旅客的马车套上。等他吩咐完马匹的事后,回来一看,那位年轻人已经昏倒在板凳上了,他感到身体不太舒服,头晕得非常厉害,根本走不了路……这可如何是好啊?老站长就腾出自己的床铺,让给他躺在那里,如果病人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的话,明天一大清早就派人送他去c城看医生。
第二天,病人已经撑不住了,他的仆人骑快马到城去请大夫。冬尼娅用一块泡了醋的手帕搭在他的头上,坐在床边缝衣服。站长站在旁边时,病人总是哼哼唧唧地,表现出难忍的痛苦,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但他却喝了两杯咖啡,一边哼哼,一边嘟囔着饿,要吃中午饭。冬尼娅一直在他旁边守护着他,他还总是说口渴,冬尼娅就亲手为他做一杯柠檬水。病人只是润一下嘴唇,每次冬尼娅给他递水的时候,他都会趁机摸一下她小手儿,表示谢意。午饭前,城里的医生来了,他给病人号了一下脉,用德语与他交谈了一会儿,紧接着用俄国话宣布,这位病人还需要再好好休息几天,再过三两天就可以起床了。骠骑兵给了医生二十五个卢布的诊疗费,并邀请他一起吃午餐。医生没有拒绝,他们两个人打开胃口,大吃大喝,喝了一大瓶酒,午饭后,两个人分开了,双方都很满意。
又过了一天,骠骑兵的身体完全恢复了。他非常兴奋,不停地找乐子,围着冬尼娅和老站长开玩笑,要不就会吹起欢快的口哨,与过往的旅客闲聊,帮他们登记驿马使用证。就这样,年轻的骠骑兵赢得了这位忠厚的站长的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