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峻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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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贺连连点头称是,据儿却仍苦恼地以手支颐,道:“陛下说来说去,都是想让孩儿去讨父皇欢心。我若只会文过饰非,不敢直言,还配当太子吗?父皇说过,这天下迟早都是孩儿的,我早些历练,又有什么不好?”
我打了个寒战,望着这轻信的孩儿,摇头道:“据儿,你念了那么多书,夫子的话难道忘记了吗?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你父皇仍然好端端的在位,你只监国数月,就将他的法令、行事改得面目全非,这叫孝顺吗?皇上会放心把他的江山交给你吗?”
a16公孙丞相
西方的天马迟迟未得,皇上决意从瑯琊郡亲自出海。
这是他第六次去泰山祭上帝,这一次,他不但像从前那样,带了十几位将军、数万名封禅大军,还携了大批异国宾客,又命人在胶东准备了上千艘艨艟巨舰,准备泛舟东海,寻找那传说中的蓬莱仙境。
丞相石庆不久前患病死去,皇上依我所请,将公孙贺擢为丞相,又恢复了他因酹金被夺的侯位。
这让我多少放下心来,虽然李家的势力越来越大,但好歹,皇上对卫家还不是那么绝情,也许是念着卫青、霍去病当年拼死为他打退过匈奴、一扫五代汉皇对匈奴和亲输币之耻的功劳,也许是看在据儿越来越沉稳、在诸皇子中最为贤明、颇称太子之位的份上。
可公孙贺却不肯领皇上的情,殿上,他跪地不起,顿首流泪,不肯受丞相之印。
也难怪他害怕,汉相本是位极人臣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上能进谏天子,下能安抚万民,连天子下诏,也得与丞相商榷。
可到了我们这位皇上手里,丞相之位忽然变得可有可无起来,不但可有可无,而且只能任其劳,承其怨,不能显荣其身。
在公孙贺之前,皇上已经任用过十位丞相,有四个不得好死,自元狩年间起,接连三位丞相:李蔡、庄青翟、赵周,都因细故得罪皇上,被下狱后自杀身亡。
石庆虽然没被下狱,生前也数遭严谴,饶是他为人圆滑深沉,这几年也吓得魂不附体,没睡过几个安稳觉。
皇上命左右侍臣去扶起公孙贺,公孙贺却只是叩头请辞,泣道:“臣本是一个边关的武夫,以鞍马骑射为生,不懂什么经国之道,只怕担当不起大汉丞相的重任。”
皇上见他如此悲哀,念起当年公孙贺少年从游的旧情,竟然也感动落泪,对泣道:“丞相但忠心报国,朕绝不罪你。”
见公孙贺仍然伏地不起,皇上亲下丹墀,扶起了公孙贺,许诺道:“葛绎侯放心,朕将来必免你一次可死之罪!”
公孙贺见皇上用意恳切,情势所迫,这才受印。
他到长乐宫来谢恩时,我已听得田仁说了殿上景象,难免不悦,拍案而起,冷冷地道:“公孙丞相,是我看错人了!卫家子弟同枝连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现在能倚仗的人只有你一个,所以不遗余力助你上位。我不但让皇上重用你为丞相,你遗下的太仆之位,我也起用敬声去接任,让你们公孙家父子同时列位公卿。可你倒好,不说尽心竭力,辅佐太子,反倒哭哭啼啼、强辞相位。难道我这么做,都是在害你不成?”
他苦着脸,伏地叩头再三,这才抬起那张未老先衰的脸,叹道:“陛下,老臣少年时因军功升为太子舍人,自皇上十三岁那年起就追随在他左右,皇上是什么人,老臣比陛下还要清楚。”
我一怔:“这话怎么说?”
“人人都说皇上赏罚分明,可依老臣看来,皇上赏得重,罚得更重,他虽然一直推崇春秋之道,声称以儒术治国,其实骨子里仍信奉法家。中年以后,越发以苛刑峻法治国,容不得别人的半点小错。飞将军李广百战之功,抵不得一次迷路的失误;博望侯张骞通西域三十六国兼引道灭匈奴之功,也抵不得一次迟到的过错!李蔡乃李广堂弟,军功赫赫不说,当丞相多年,无论是专营盐铁、改币制以敷国用,还是肃吏治,都政绩斐然,一生勤勉。可退任后,仅因田地与景皇帝陵园相邻,便被下狱身亡。张汤、庄青翟、窦婴,哪个不是能臣名吏?却都不得好死!陛下,在皇上面前,哪怕立功千次,也抵不了一次小小的过错。老臣年近六十,只想保全首领,含饴弄孙,什么富贵荣华,统统如烟云耳!”他几乎是边哭边说,从前尚算得上俊朗的面容,被边塞风霜消磨得只剩下平庸和俗气,“如今陛下将老臣推上这丞相之位,就是将老臣置于炭火之上烤炙!我儿敬声本来不学无术,若只做个小官,也可保平安无事,陛下非要让他当太仆,年纪轻轻就成了‘九卿’之一,老臣恐怕此小儿一朝得志,公孙家祸不远矣!”
我呆望着他,公孙贺说得没错,皇上就是个既刻薄寡恩又恃才自傲的人,他从来就没把身边的人真当成人。
在皇上的眼里,人才不过是器物,能尽其用,才算称位。若是犯了小错,他会毫不留情地诛杀,就像是随手丢掉一件不称手的兵器,哪怕是他的舅舅、兄弟,他也不会手软。
可这是我当初的君王吗?还是无数年的诸侯争权、外戚当政、兄弟争嫡,磨出了他今天的铁石心肠?
当年他那么快地启用卫氏,是为了扫清窦、王、田三家外戚的势力,如今他无端重用李家兄弟,是否也是为了扫清卫氏的影响?
而我别无他策,为了与李家的力量抗衡,我只能将公孙贺父子置于炭火之上,毫不留情地灼烧。
据儿已经是第六次监国了,不过,这一次没有一个老成谨慎的丞相处处制约他,他可以任意行事。
我很是担心,当着皇上的面,我一再嘱咐道:“据儿,不论什么事,你都依着皇上的旨意办,皇上出巡不过三月,若非紧急军务,都留到皇上回来再定夺。”
据儿还未答应,皇上已经笑着阻拦我道:“皇后过虑了,据儿已经是年近三十的人,跟着朕听政多年,处事得当,既是监国,一应国事,都决于据儿,不必等朕回来再断。”
我还要多说,皇上又道:“这皇位迟早都是据儿的,他总有一天要独断政务,皇后,你就让他做主一回吧!”
我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他是想看看,据儿的行事,能不能让他放心,将来成为一个称位的大汉天子。
皇上本来想携带李夫人同去东海,可行前李夫人忽然得病,卧床不起,皇上只得惆怅独行,走之前,他对我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最好的太医整天围绕在李夫人的床榻,及早治好她的病。
我让他放一百个心,我是他的皇后,他的六宫之首,他心爱的女人病了,我会比他还着急。
真的。
b16女巫
卫青在平阳公主府将息了十天,才重新被皇上召见。
皇上升了他的官,那夜的经历,让皇上很是欣赏卫青的气度、勇敢和胆略,常常召他入宫练武、射猎。
有一次,卫青徒手搏熊,肩背后被撕去一大块皮肉,却仍然带伤击毙了那只有两人高的大熊,自己也成了个血人。皇上亲手为他洗伤口并上药,数日之内,连着赐了五次黄金,累积有千斤之数。
这年冬天,怀胎十月的我生下了一个脸色红润的漂亮女孩,她是皇上的长女,被隆重地上了封号——卫长公主。
满月之时,我也被正式册封为“夫人”,卫青则被升职为“太中大夫”,这是个位列上等的显爵,自大汉开国以来,无论外戚诸侯,还从没有一个未立战功的人能得到它的,而此时的卫青,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外戚。
我们卫氏家族的显贵之路由此开始。
我的大哥卫长君,也被封为侍中,从前身为公主府家奴、天天被平阳侯当马蹬踩的他,现在佩着名剑,天天与长安的王公贵宦们一起饮酒开宴。
我的姊妹们也统统跻身上流,得以与皇族、显贵们交游。
食禄二千石的太仆公孙贺,迷上了我那名声狼藉的长姐卫君孺,坚决地与出身皇族的发妻离了婚,请皇上指婚,迎娶我刚脱奴籍的大姐。
成亲仅仅三个月后,他们的儿子公孙敬声降生,我派人送去了六百件婴儿礼服和各色打造精致的金器。
我的二姐卫少儿,比大姐还要风流妩媚。
在公主府的时候,少儿与县吏霍仲孺已同居了五年,他们的私生子霍去病也快三岁了。
可霍仲孺一直没有向她求婚,少儿很悲伤,天天求恳那个县吏,好不容易得到了他婚姻的承诺,婚期定于今年夏天。
但春天的时候,我进入了皇宫,少儿便不再将霍仲孺放在眼里。将要结婚的前夕,她忽然毁约,决绝地离开了共同生活了五年的情人霍仲孺。
人们说,她被一个家世高贵、相貌俊美的高官追求,那个人是名门子弟,身为詹事,食禄二千石,名唤陈掌,是长安城最有价值的单身汉之一。
没过多久,少儿就带着三岁的儿子霍去病,嫁给了那个比她小两岁的年轻显宦,他们十分恩爱,陈掌也因此得到皇帝的恩宠。
这些烈火烹油一样的事情,轰动了长安城,我虽然与外世隔绝,却仍然不断地听见那些羡慕和妒恨的声音,它们嗡嗡嘤嘤,令我欢喜,令我担忧,令我烦恼。
窦长公主一直没有放过我,虽然我生下的不是皇子,但后宫有子,足以证明阿娇是个不能生育的女人,阿娇恚愤太过,几度试图自杀,被窦长公主拦了下来。
从此她们母女不再求医问药,而是一心迷上了巫术。
阿娇在黄金打制的椒房殿整天祭拜各种各样我连听都没有听过的神道,皇后的宫室里充斥着各地送来的女巫。
她们有的赤足长发,穿着撕成条条缕缕的衣服,眼神古怪而深邃;有的轻纱蒙面,浑身挂满装着香料和奇虫异草的瓶瓶罐罐;还有的看起来神秘非凡,佩戴着形状古怪的法器和木偶,口中喃喃诵念着不知何处的夷语……贵妇们也纷纷投其所好,在皇后面前交流起各种据说极有效用的巫祝之术。
阿娇的住处成了神殿,可皇上只能装聋作哑。
他为我建起了新的宫室,不上朝的时候,我常调好箜篌,为他清歌一曲,可皇上却无心聆听,我看见他总是凝视着墙上高悬的“山河地形图”,用马鞭指着匈奴兵锋恣意出入的河西边境,久久出神,偶尔会变得极其烦躁。
我们的孩子接连出生,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如果我能再为他生一个儿子,我就此生无憾了,在汤庙祭祖时,我默默地祈求着刘家的皇祖皇考们,为他们的万里江山赐予一个天命所归的龙种。
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我忽然生了一场重病,病好之后,侍女们打扫我的卧室,在卧榻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木偶。
木偶的形状做得很细致逼真,一看就是我的模样,甚至也梳着我最爱梳的坠马髻,描着眼角有花影的梨花妆。木偶的胸口和身体插满了银针,涂满了血痕,侍女们尖叫起来,把木偶送到我面前,害怕得浑身发抖。
我当然明白是谁精心制作了如此逼真的木偶,但我没有告诉皇上,我只是一把将这个木偶扔进了火炉。
我从来不相信巫祝,如果巫祝真的有用,母亲就不会永远失去她挚爱的情人、她三个儿子的父亲。
一个一辈子的女奴,远比一个生下来的金枝玉叶对神更虔诚崇敬,可母亲从来就没看到过一次奇迹。
皇上听说了此事,却大发雷霆。
他命人搜捕了皇后身边所有的女巫、侍女和经常往来的贵妇,下狱的命妇们竟有数百人之多,为了将她们审个清楚,皇上甚至调来了酷吏张汤,让他用他最著名的十大酷刑,来拷问这些娇生惯养的夫人小姐们。
陈阿娇和窦太主吓坏了,太皇窦太后已经驾崩多年,无人能够回护她们。
我也吓坏了,无非是些女人之间的恩恩怨怨,皇上却将这些妒忌愚昧的女人全都付诸廷尉,严刑拷打。
莫非,他真的相信世上有巫蛊之术存在?
贵妇们死的死,残的残,阿娇也因此被废除皇后之号,幽居长门宫,不准外出一步。皇上对他的表姐、恩人兼皇后无情无义,车乘经过长门宫前也略不回顾。阿娇曾重酬千金,让蜀中名士司马相如为她作了一篇《长门赋》: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
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
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这文赋缠绵悱恻,堪称绝唱。
可惜,这字字珠玑的千金之作,也不过博得皇上赞一声“好文采”。阿娇这辈子,直到病死,也没有第二次机会见到皇上。
我猜我是从那时候起才怕了皇上,他的心肠那样冷。曾让他许诺以“金屋贮之”的表姐,为他登上帝位不遗余力的女人,最终也只能成为他的垫脚石。
而我呢?跟阿娇比起来,我的家世如尘埃般微贱,我对皇上的宏图霸业从无半点贡献,二十五岁、三女之母,我知道自己的容颜和青春正在绽放最后的绚丽,我还有什么样的魅力能让皇上永远不离不弃?
a17大赦
落花如雪,年年飞舞在长安城上空,四下的柳色转得深了,越发衬出未央宫里的静谧。皇上远巡在外,未央宫里晨昏皆寂,宛如一座没有人的空城。
我扶着奚君的手,大步走向宣室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