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雎鸠啼血(4)

作者:陈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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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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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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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126字

林外的声音没有再追随我的箫曲,他沉默了。


我放下了箫,也沉默着。二十年了,他这还是第一次走进我的长乐宫。长乐宫内若是见不到君王的影子,与冷宫有什么区别?皇后又与废后有何区别?


“皇后,朕能进来看看你吗?”他问道。


我哽咽不能言:“请陛下恕臣妾无礼,臣妾此刻不愿见皇上。”


他再次沉默,过得片刻,才说道:“朕让你受苦了。”


我无声地哭泣着,满面是泪,遂提起袖子擦拭。


地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人的影子,高大、魁梧、潇洒不羁。绿荫荫的竹叶间渗下无数破碎的月光。


“皇后,转过脸来。”他走入亭中,温言要求着。


“已毁之容,岂敢复对君王?”我婉言拒绝。


“在朕心里,卫子夫一直都是十七岁。”他动情地说道。


“陛下喜欢的一直是十七岁的卫子夫,而不是六十三岁的卫子夫。”我依然垂着头,“皇上,你知道吗,臣妾如今只后悔一件事。”


“何事?”他走近了那两张小几,打量着几上的两盅细茶。


“臣妾只后悔……没能像李夫人那样,在年轻貌美时死去,或者更迟一些,在生下据儿之后死去。”我疲倦地闭上眼睛,说道,“以致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今天怎么了?”皇上不解地问,“如今你是朕的六宫之首,是大汉的皇后,你还想要些什么?”


我觉得难以启齿,是的,谁会在乎一个六十多岁老妇的爱情呢?我是在要求着一件多么可笑的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


我猛然抬起头来,将这张完全没有装扮过的脸对着他:“皇上,你看着臣妾的眼睛,这么多年来,皇上爱过我吗?”


皇上再次沉默了,过了很久,他将脸扬了起来,怔怔地看着林上的圆月,沉声说道:“朕这辈子,爱过很多女人,可是到现在还忘不掉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四十四年前死在你的手中。”


我的心狂跳起来,他说的是韩嫣吗?他到底还是知道了。在君王面前,哪里真的有什么隐秘。


“朕最心爱的人,第一个是韩嫣,第二个是李夫人。”他依旧平静地说道,“子夫,朕爱过你,在你还是个单纯的女孩子的时候。可是后来,你变得和宫中那些贪慕富贵、玩弄权柄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你让朕觉得害怕。但朕还是喜欢你,你要当皇后,朕就成全了你,让你当了三十五年的大汉皇后,怎么,你不满意?须知道,大汉开国以来,你是在位最久、恩遇最宠的皇后。”


我哑口无言。


韩嫣,竟然是韩嫣。盘踞帝王之心的竟然是一个永远十九岁的少年男子,我再怎样挣扎,再怎样努力,又岂能胜得了他?


还有那永远十九岁的“倾城倾国”的李夫人。


我可以战败王夫人,战败李姬、江姬,甚至战败钩弋夫人,可我怎么能赢过这两个永远年轻鲜艳的绝代人物?


我闭上眼睛,任冷泪在面上纵横。


这张满是沟壑和皱纹的脸,即使再气度不凡,风韵犹存,又有何用?


身边,竹叶的轻响中,夹着皇上重重的呼吸声,他似乎也是满腹心事。


“子夫。”他忽然换用一个久已遗忘的称呼,“朕想过,明年朕要泛舟东海,去遇神仙,行前正式逊位为太上皇,让据儿即位为大汉天子。”


我依然闭着眼睛,良久才开口问道:“皇上打算带谁一起去呢?钩弋夫人、刘弗陵、臣妾,还是新进的牡丹夫人、灞柳夫人?”


皇上毫不犹疑地答道:“朕谁也不带,单身一个人走。”


我垂首无言,想起了二十年前。他就曾经向方士们说过:“使朕得遇神仙,白日飞升,视去妻子如脱敝屣。”


天宫之上,韩嫣和李夫人会在那里等他的吧?


竹外的风渐寒,我习惯性地缩了缩肩,皇上犹豫了一下,脱下自己宽大的外氅,披在我的身上,那种久违了的体温立刻包围了我。


我抑制不住地浑身发抖,抬起头来,正准备和皇上说话,忽然听得林外的黄门官用尖锐的嗓音说道:“皇上,牡丹夫人、灞柳夫人打发了三拨人来延请皇上,皇上今晚还去她们那里赏月喝酒吗?”


我多么希望他能留下啊,但是皇上只是歉意地冲我一笑,便大步流星地走了竹林。


对于一个六十四岁的老人来说,这样的步伐,代表了一种急切的渴望,他是那样留恋她们年轻娇艳的笑脸和肉体。


牡丹夫人是洛阳郡的小卒之女,灞柳夫人是长安郊外的民女,她们都是平阳公主新近挑选入宫的,有着惊人的美貌和妩媚。


自从她们进宫以后,钩弋宫门前冷落,牡丹与灞柳二位夫人还经常在皇上面前讥讽、揭露钩弋夫人的野心,皇上渐渐对她不悦起来。


这是我要平阳公主答应去做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眼见了钩弋夫人的境遇,还是高兴不起来。


b31一斛珍珠慰寂寥


皇上对我的厌倦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呢?


他从来不是一个长性的男人,他不断地更换着女人。如果回头重新历数,或许,从十六岁以来,皇上他只长久地爱过两个女人,第一个是我,第二个是李夫人。


二十九岁那一年,他立我做大汉皇后,这好像就是他对我爱情的极点了,因为那一年我为他生下了皇嗣。


就是这一年,他有了王夫人,有了李姬,他和她们形影不离,将我这个新立的皇后抛之脑后。


跟随着据儿,皇子们也纷纷来到宫中,一个个都健壮可爱、相貌堂堂。


我有些惶惶然,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优势?是的,我是大汉皇后,但是废立全操纵在皇帝手心里。


我求助于平阳长公主。


同为女人的她,秘密地对我说道:“没有别的办法,我的母亲、孝景王皇后,她的固宠方法是不断为我的父亲孝景皇帝挑选一个比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让新进的妃子与原来的宠妃一起竞争,这样,皇帝会感激你的贤惠,也不会特别宠爱任何一个美貌宫妃。他只是不断地追逐新鲜感,这只会加固你的后位,而不会对你的权力造成任何威胁。”


我心如乱麻,哪一个女人不想紧紧抓住自己丈夫的心和眼睛?


但是我的理智告诉我,平阳公主的话万分正确。


我着手挑选绝色佳人,去分享皇上的爱,不能让他过分地宠爱王夫人和李姬,更不能让他因此爱屋及乌,提拔重用王李二家的子弟。


尹婕妤、邢夫人,亦是那几年进的宫,这些绝色女子,是我派手下从永巷与民间精挑细选,珠围翠绕,再送入皇上的寝宫。


每一次送去一个让皇上称心如意的女人,在她被封为夫人时,我就会得到一斛御赐的明珠。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荣耀,还是一种耻辱。我到底是贤淑的皇后,还是投机的政客?总之,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再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美貌的被爱过的女人。


岁月悠悠,李夫人、王夫人、李姬、尹婕妤、邢夫人俱已没入尘土,而我,一个年老的皇后,还在忠心地陪伴着同样苍老的天子。


a32大盗朱安世


征和元年(公元前92年),长安的官银库屡屡失窃。


皇上震怒,召来丞相公孙贺,当廷骂道:“没有用的奴才,连正京的库银都看不住,还能当丞相么?要不要朕亲自去为你看守?限你一个月查出盗贼,否则的话,朕立刻废你为庶人,发往官银库为守卒!”


我那可怜的姐夫,年过七旬的丞相公孙贺战战兢兢地叩了几个头,躬着腰下去了。他知道,皇上是说到做到的,没有砍他的头,已经算是皇恩浩荡了。


皇上随后又下了旨意,命令长安城所有的官署、军队都清点库银,看看一共被飞盗偷去了多少钱。


一个月后,惊人的结果出来了,长安库银一共失去二千万钱,其中北军被盗最多。他们准备做寒衣的钱被盗取一千九百万,恰好是皇上今年拨给守备北疆的大军的额外军饷,这些钱,本来是要给漠北大军添置寒衣、储备粮食、补充马匹军械的,这一千九百万钱之失,非同小可。


皇上得知之后,冷笑不止,忽然间,他收敛了笑容,将公孙贺的奏章一撕两半,掷在地上:“老糊涂,两千万白银五铢钱,重逾万斤,哪个飞贼能搬得走?想是那贼与丞相勾结好了,大开库门,用几十辆马车运走的?”


白发如雪的公孙贺,伏地叩头不止。他早就想辞去这个危机重重并且高处不胜寒的丞相之位,但是皇上不答应,说他虽然糊涂,倒还忠心。皇上年过六十之后,便开始多疑,总怀疑别人心怀不轨。


“再去细细盘查北军,那里必定有诈!”皇上咬牙切齿地说道,“查出来是哪个混账东西贪污了,朕要亲取他的人头,来稳定军心!”


公孙贺诺诺,领命而去。


第二天,有人在东司马门,猛击鼓架上的朱红牛皮大鼓,要求面见公孙丞相。


那人揭发说,盗取库银的乃是号称“阳陵大侠”的朱安世。他用巧计取走这些库银,不是因为自己缺盘费,而是为了嘲笑从前的好友、现在的太仆公孙敬声,因为守卫长安库银是太仆的职守之一。


公孙贺黯然无语。


太仆公孙敬声是他唯一的儿子,公孙敬声骄傲,却没有什么才能,是长安城有名的公子哥儿,他承袭了父亲的太仆之位已经十一年,一直无所作为,却以斗鸡走马、追逐女人、召开盛大豪华的晚宴闻名天下。


公孙贺隐瞒了一些细节,只禀报皇上说,盗库飞贼,便是那以骑术和刀法称雄关中的“阳陵大侠”朱安世。


皇上大怒,即日草诏,生擒朱安世者,赏千斤黄金、关内侯,死致者,赏百斤黄金、羽林郎。


郡国百姓都为之震动。


但六日之后,前往北军盘查军费的廷尉,带来了更为震动的消息:擅用北军一千九百万军费的人,竟是丞相之子、太仆公孙敬声。


监守自盗,按律当斩。


我的姨侄、长安最著名的公子哥儿公孙敬声,被廷尉收捕,下了长安大狱,皇上亲自草诏,削去他的一应官职爵位,十天后,要在长安市中腰斩。


可怜七十一岁的大汉丞相公孙贺只此一个儿子,他倾家荡产,赔偿了北军的军费之后,连夜入宫,老泪纵横,恳请我看在已故长姐卫君孺的面上,救救这个骄奢不法的孩子。


我气恨已极,当着据儿的面,斥责着这个因为中年得子、对孩儿溺爱不明的白发老头,旧日的轻车将军、军功累累的葛绎侯:“敬声屡次举办花费巨大的酒宴,我打发人去问你,敬声的俸禄只有二千石,怎么有如此大的财力?你都虚词遮掩,瞒得我好苦!现在倒来求我,你早做什么去了?公孙贺,你既然无能教子、无能治家,又怎能治国?老迈年高,尚恋位不去,终于酿成大祸!去去,我哪里救得了你!”


公孙贺痛哭失声,却不愿就此离去。


他那长着几根稀疏白发的头颅,用力叩在地下,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几缕深红的鲜血,沿着他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脸颊流下来。


“皇后,请皇后明察,”他牙齿零落的口中,发出嘶哑的声音,“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臣被拜为汉丞相时,曾跪地不起,不肯受印。在臣之前的五位丞相有四位被皇上所杀,一位被废为庶人,他们都是有治国之才的名士,而臣不过是个只会带兵打仗的莽汉,哪里懂什么经国之道?是以当时臣跪在地下,顿首流泪,向皇上辞道:‘臣本来是个边关的武夫,以鞍马骑射为生,没有担任大汉丞相的才能。’皇上见臣悲哀,也泣道:‘丞相但忠心报国,朕绝不罪你。’他命左右扶起臣,臣仍然不肯,皇上便亲自来扶臣,许道:‘免你一次可死之罪。’臣不得已,方才受印,此后十一年,臣六次上表,要求辞去丞相之位,皇上都未准许。臣老匹夫,岂有恋位之意?但求子孙健在,臣纵废为庶人奴隶,也心甘情愿!请皇后明察!”


绝望中,他失声大恸,我想起往事,也情知公孙父子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我的授意,是我强迫他接受相印,接受守护卫氏的职责,在当年他已经预料到了今天的结局,而我却执意要将他们放在这熊熊炭火上炙烤。


我不忍地转过头去:“罢了,你先回去,我即刻去见皇上。”


这曾经是勇冠三军、以弓箭术闻名雁门的英伟少将的老头儿,匍匐在长乐宫的深红毡氇上,低声下气地道着谢,告辞而出。


多寿多辱,对于我和他,都是一样的。倘若在少年时死去,我会是皇上终生怀念的爱妃,他会是世人永远景仰的名将。


我叹着气,冒着北风朝皇上的寝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