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他关心的问题，本想昨晚回到师部后探听一下会谈的结果，怎奈周正鹰情绪不佳，尚不知今天能否沟通一二。关于未来，李群祥比周正鹰更切合实际一些，自己非黄埔系，多年来沙场征战，厌倦了这种血腥风雨的生涯。对于内部官场相互倾轧更是不屑一顾。已心灰意冷产生解甲归田的想法，只是需要一个成熟的时机。

想来，自己和周正鹰无法比，一是没有对方显赫的黄埔出身(这很重要)，再就是顾虑还能否回归过去，家乡已解放，变成共党的天下，对于一个国民党高级军官来说，想做一介平民都很难。谁不想回家，有这种想法的人大有人在。他明白周正雄的来意，策反是共党惯用的手段，对方从来就没有放弃过统一战线的理论，他希望周正鹰能接受周正雄的观点，但希望很渺茫，他太了解周正鹰了，不能单纯用固执二字来形容。

周正鹰明白李群祥想听什么。

“楼外楼的情况怎样？”

“已掌控在周虎的直属队下，请放心。”李群祥回答。

“军统没闲着吧？”周正鹰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

“高良星(军统)在我们的监视中，不会出问题。”

周正鹰听罢将头靠在椅子上，手指墙壁上的作战地图：

“你对这条“马其诺防线”怎么看？”

李群祥明知故问：

“大哥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怎么讲，假话又如何？”周正鹰也是明知故问。

李群祥明白对方的意思，指着地图上那条长长的图标道：

“我李群祥虽非身经百战，但铁血沙场也十几载，做作战计划，和国防部那些大老爷们相比自愧莫如，但若论对战局的敏感度和硝烟嗅觉，他们恐就差得远了。”

李群祥将目光收回落在周正鹰的面孔上，一脸诚恳：

“大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中国的大局已掌控在共党手上，就整体看，似乎还有半壁江山可行，什么划江而治，什么和谈拖延，什么谋求新出路等等，这一切能挽救败局吗？显而易见，不可能，至于这条防线吗，不言自明，只是一条线而已，没有实际意义。”李群祥心说，哪座城池不是被党国高级将领们誉为什么固若金汤之类，结果还不是城破兵败吗！

李群祥观点鲜明，周正鹰也有同感。周正鹰望着李群祥淡定的表情，知道是时候了：

“老二劝我们投诚。”

周正鹰停顿下来，故意避开对方的目光，盯住那张大挂图。

“大哥意下如何？”

周正鹰没有回头，反问道：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这在李群祥意料之中：

“大哥，我这份前程(官职)是你给的，这条命是你从战场上拣回来的，自然是跟定你，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绝无二话。若问我的意见吗，我认为正雄的话不无道理，政府腐败不堪，大势已去，几百万军队鼓捣成现在这个样子，家底折腾光了，再继续追随下去，还有意义吗？”

周正鹰听罢眼睛里放射出捉摸不定的光芒。

“是啊，前途凶险啊。”

突然机要参谋报告，进来将一份加急电报递给周正鹰。

周正鹰挥挥手令其退下。李群祥从周正鹰表情上看出了问题，还没等他说话，周正鹰已将电报推向李群祥。李群祥一看愣住：部队立刻调往上海集结。

“师座，为什么？”

周正鹰毋容置疑地命令道：

“马上通知所有部队，立刻启程赶往上海，天黑前撤离完毕。”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若在平时本也算不得什么，可是刚刚和周正雄联系上：

“大哥，令弟咋办？”

“以后再说吧，若有缘分的话，去吧。”

周正鹰口气坚决，李群祥不好再说什么，转身出去布置任务。

傍晚时分，周正雄通过内部关系，得到周正鹰师调离的消息，预感这事麻烦了，怎样才能和再大哥联系上呢？直接去师部显然不合适，可错过了这个机会，如何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正在他绞尽脑汁时，杨掌柜上来报告，李参谋长求见。

周正雄没加思索：

“快请。”

李群祥快步走进房间，收入眼底的竟是一个非常眼熟的形象，简直太像了，双胞胎嘛。

“我叫李群祥。”李群祥自报家门。

“本人周正雄。”周正雄点点头。

“情况紧急，长话短说，我们师调防，晚上八点前全部撤离苏州城，你哥哥已先于我离开此地，正在赶往上海途中。”

“大哥走啦？”周正雄不解地望着对方。

“你大哥不知道我来见你，希望你保守这个秘密。”李群祥有些无奈。

周正雄明白了，听到乡音，又是帮助过自己的人，忙感谢道：

“我代表解放军感谢李参谋长的帮助，人民会记住你的功劳。”

李群祥摆摆手，表示没什么：

“周团长，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大家都是乡亲近邻，自相残杀本就对不起那块土地上的先人祖宗，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我们这一去不知什么情况？”他欲言又止。

“我哥哥到底什么态度？你是怎么想的？”这是周正雄最关切的问题。

时间紧促李群祥只能直言不讳：

“师座还在犹豫，你应该明白，让他做出一个全新的选择不是简单的事，要给他时间，可是眼下情况有变，我们最终目的地在哪里还不清楚。说心里话，征战沙场多年，落下满身伤痛，我早想解甲归田了，回家种一亩三分地，伺候爹娘度过晚年。可眼下情况非常复杂，我不能擅自离开你大哥，毕竟我们是生死过命的兄弟，他救过我的命，我不能做背信弃义的小人，还请你见谅。”

周正雄望着对方那多有无奈的表情，颇多感慨，这是一条正直的硬汉子，其实大哥也是硬汉子，只是心思沉重了些，必须想办法促成他们起义，使其早日回归到革命队伍里。

“李参谋长，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还望你多多在我大哥面前诠释革命道理，沿着蒋介石这条道跑到黑只能是死路一条，这是一条不归路，你们的老团长曾泽生将军已经起义了，我想大哥他不会无动于衷，认清大局，不要葬送自己的前程，在八年的抗日战场上，你们都是抗日英雄，历史会记住你们的。”

李群祥惭愧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心情十分复杂。走到门口对下面一招手，上来一个士兵将一包东西递给他，李群祥将包袱放在桌子上：

“赶快换上，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走后军统肯定要对这里下手，请你安排所有人员赶紧撤离。”李群祥说。

周正雄听罢马上对楼下招手，杨掌柜快步走上来：

“老杨，马上安排全部撤离。”

“后门有一辆汽车，不要问为什么，他们会带你们安全出城。”李群祥对老杨说。

杨掌柜望着周正雄，周正雄一点头：

“按李参谋长的安排去做，要快。”

杨掌柜转身下楼去了。

“李参谋长，我不能跟你走，还有些事情没办完。”周正雄道。

“不行，我必须把你送到安全地带，这里太危险了，军统碍于我们的面子才没提前动手，现在恐怕已经把这里包围了，从哪方面讲我都有保护你的权利和理由，不要再说了，抓紧换衣服。”

周正雄见状只好将一身少校军服穿上，大小倒合适，心想，只是他娘的官阶小了点，自己这个团长起码也是个上校吧。李群祥明白对方的意思，心说，没办法，自己才是上校，你就将就点吧。

周正雄跟随李群祥顺利离开苏州城往西走下去，不知绕了一个多大的弯子，来到一个小城镇上，李群祥命令部队短暂休息，两人走进一个绸缎庄。只见李群祥对老板耳语一番。老板马上眉开眼笑地将俩人让到后面客厅中就坐。

李群祥指着胖子老板对周正雄说道：

“周兄，这位是本地有名的商贾祝子淇。”

“久仰、久仰。”周正雄客气道。

“我兄弟周少校，在此地打扰几天，还望关照一二。”

“好说、好说，都是自家弟兄不必客气，平时李参谋长没少关照我祝某人，心里有数，有数。”

祝子淇和李群祥心里明白怎么回事，只有周正雄蒙在鼓里。不过他相信这个李群祥不会加害自己，做短暂停留之后，还要赶往上海寻找机会和大哥见面。

不一会两人来到祝子淇给周正雄安排的客房中，李群祥给周正雄留下一只手枪和一把钞票及军官证件后，便匆匆离去。

周正雄对周围环境观察一番，断定安全后便和衣进入梦乡，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他在等待一个消息，确切地说是在等李群祥的消息，两人约定，部队到达目的地之后，李群祥会派人前来联系，以三天为限。但是周正雄足足等了七天，也没等来半点的消息。到这时他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等他碾转到达上海近郊，通过关系了解到，周正鹰师已失去踪迹。

难道说李群祥忘记了给周正雄传递信息？还是没找到合适机会？周正雄百思不得其解。

百万大军渡江战役之后，周正雄的部队直逼南京，南京上海解放后，又马不停蹄南下作战，经过艰难地追逐和奔袭，一路到达广西境内，转而又准备进攻海南岛。这时周正雄对大哥彻底绝望了，一路下来询问过很多被俘国民党将领和有家乡口音的人，皆无音讯。

他渐渐明白，国民党气数已尽，战死沙场者无计其数，或许大哥已经做了枪下之鬼。尽管如此，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那个万一。他更希望大哥能在海峡对面岛子上，他要把大哥留在大陆上，不让他浪迹天涯，不管他走多远，只要能回到爹娘身边就成。

1950年4月中旬开始登陆作战，经过激烈的渡海战役，海南岛全部解放。几天来周正雄望着一拨又一拨战俘，不知询问了多少人，失望和绝望并存。回到团部拿起水壶，半壶凉水灌下肚去，一股冷气窜上脑门，一股火焰被彻底浇灭了。突然三营长周良跑进来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有人知道周正鹰的下落。

周正雄噌一下站起来，两眼冒火星子，若对方谎报军情，定轻饶不了周良。周良哪敢怠慢，带领团长往外跑去。两人来到临时战俘营，周良指着坐在凳子上的一位中年人问道：

“你把周正鹰的情况向我们团长汇报一遍，若有半个错字后果自负。”

周正雄将周良拨拉到一边，和气地问道：

“你的身份？”

“中国陆军少将师参谋长高峰。”

周良一听急了，什么态度，刚想训斥，被周正雄拦住，心想人家说的没错，只不过是战败的参谋长。

“周正鹰在哪里？”

“去了台湾，在上海吴淞口上的军舰。”

“确定吗？”周正雄希望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对方记错了。

“我亲自送的他，能有错吗。”对方很反感，既然不相信还问自己干啥。

周正雄无奈地摇摇头，完了，完了，最后又核实了一句：

“你们的关系是？”

“黄埔同期，他比我命好。”高峰在感叹自己命运不济，人家现在是人上人，自己却成了阶下囚。

周正雄严肃地说道：

“我看你比他命好，起码你还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他却流浪漂泊到孤岛上去了，你还有机会见到你的爹娘，他却失去了这个机会，你说你们谁的命好？”

高峰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你说的也是，请问你为什么这样关注周正鹰师长？”

“告诉你也无妨，他是我哥哥。”周正雄镇定地回答。

高峰惊诧地望着对方，一种莫名地心情，无语了。真想和当时上军舰的周正鹰掉换一下，仰起头，天意啊天意，这就是万般皆有命，半点不由人。

周正雄跑到海边，面对台湾方向大声呼喊：“大哥，好自为之吧。”

没过多久，周正雄的部队回师北上，从海南岛开到东北，经过短暂整训，1950年底入朝作战。再回到国内已是两年后的事情。

上海吴淞口码头。周正鹰最后一个登上军舰，心情非常复杂，其实他一直处于彷徨和踌躇之中，不能说周正雄的一番话没起作用，从见了老二后，他就处在动摇和恍惚之下。如果第二天没有接到国防部的命令，如果在上海集结时老二能再度出现，如果——太多的如果令他意想不到和无法预测。现实中却没有如果可寻。

李群祥在船舷旁等待周正鹰，尽管他有一百个不情愿，但他还是不能一个人留下来，虽然他有过无数次机会，可最终还是选择留在周正鹰身边。他觉得，两人一起走过了十几年的血火和生死，结下很深的友谊和乡情。虽舍不得离开家乡，可两人在一起多少也是个照应，就像在战场上一样。

如果说周正鹰是为了信仰，而李群祥更多的是为了手足之情，这也是后来几十年之间两个人生死不离不弃的基础和缘由。

来到台湾不久，金门岛战役发生了。周正鹰部没有参战。周正鹰从同僚那里了解到金门岛上所发生的一切，一颗心又提到嗓子眼。第一个担忧就是自己那个愣头青弟弟是否也过来了？凭他的个性不是没有可能。说心里话，他有一百个不希望，大陆军队几百万，不可能就让老二赶上。尽管他不愿意相信，可是控制不住脑子非要往那个方面想，真要命了。

古宁头一战损失惨重，一万来人命丧海滩，起码是一个师的建制，想这老二也应该是师级干部了。周正鹰本想亲自去一趟金门，但被李群祥拦下，对方说得也有道理，如果已战死，去也没什么意义，只能给自己今后增加麻烦。如果还活着，那个金门也不是关押战俘的地方，再者，像令弟这种共党高级军官，也不会关押在普通战俘营，总能打听出一二来。

半月之后，李群祥陪同周正鹰来到台中战俘训练营，两人希望能从这几百战俘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这个部队是不是周正雄的部队，他参战没有？

经过仔细询问，没有一人知道周正雄这个名字，两人失望了，不，应该说是放心了！这正是周正鹰所希望的。

1952底年，周正雄从抗美援朝战场上返回国内休整。从1945年底出关进兵东北至今，七年没见到爹娘了。周正雄风尘仆仆赶回周家镇。

周正雄回来后发现大门紧锁，胡同里脏乱不堪，树叶子遍地，尘土老厚，久没人住过一般。忙敲开邻居的院门，周大娘满含泪水，抚摸着周娃子阵阵酸楚，嘴巴凑到周正雄耳旁小声嘀咕：

“雄娃子，快去救你爹娘啊，晚了恐怕就见不到啦，快去，找老善头。”

周正雄一愣，拔出手枪，转身往周劳善家跑去，边跑边骂，你这老混蛋，老子不在家你竟敢欺负俺爹娘，1943年要不是老子带县大队把你们几个从鬼子枪口下弄出来，你能有今天，他妈恩将仇报啊？

周正雄气呼呼跑到周劳善家门前，一脚踹开院门，咚一声惊动了北屋开会的人，夏区长和周劳善等人忙来到院子里。周正雄拎着手枪，满脸怒气，火冒三丈，身后跟着几个当兵的。老善头一看麻烦来啦，忙闪到夏区长身后。

周正雄一进镇子，感到一切都变了，变得陌生了。村干部们不再像过去那样热情和亲切了，就是那不得不笑，勉强在笑，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里，也隐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他在国外征战，哪里知道家乡的情况。

解放后政府开展了镇反运动，随之而来的还有三反五反运动。根据中央指示，全国各地大张旗鼓地镇压反革命分子，肃清国民党反动派遗留在大陆的残渣余孽，该抓的抓，该关的关，该杀的就杀。具体到周家镇周剑锋这里，问题就更麻烦了。县里的王领导几次三番来到镇里了解情况，感到非常扎手。其实也不能怪他，这周剑锋确实不好摆弄，小儿子周正雄虽是解放军军官，但大儿子周正鹰却是国民党将军，本着宁左毋右的原则，将老两口和地富坏分子同等待遇。

周正雄上前指点着周劳善脑门大声质问：

“老东西，好啊，老子救了你的命，你他妈把我爹娘关了班房，恩将仇报啊！今天你不给老子个说法，别怪我不认乡亲情分！说，我爹娘犯了什么罪？”周正雄身后的几个警卫战士哗啦围上来。

“快说，把俺爹娘关在哪里？俺这把手枪打鬼子杀汉奸，还打过美国佬，经常走火！”侦察排长周虎子的手枪在周劳善眼前直晃悠。

周劳善傻了眼，怎么这周家又多出一个儿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