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9
|本章字节:12420字
一个二十九岁的美国人,在圣诞节前夜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通过与他的交谈,我感到像他这种“大年夜”还在外旅行的美国人也许还不在少数。
这也许是我最接近诺贝尔奖的一次,这一次的沙发客是2009年诺贝尔化学奖获奖者——的博士生。
他也是一名多才多艺的博士,爱弹钢琴。他的摄影技巧也颇让人感觉惊艳,我看他一路从欧洲走来,在东欧、土耳其、中亚和中国拍的照片,就算达不到《国家地理》的专业水准,也可以达到《国家地理》每期发表的读者照片的水平,构图讲究,主题鲜明。他的专业是“纳米技术研究”,在加州的圣迭戈长大,博士学位是在加州大学完成的,而他对社会科学又非常感兴趣,了解很多哲学家的学说,因为在学校里待的时间长,又对各国的教育状况有所研究——这是一个难得的交谈对象。
他看上去一米八左右,美国的标准身高,穿一身黑,也许在外面走的时间长了,衣服上落了不少土,长脸,很文雅的面相,表情丰富,有时候让你觉得挤眉弄眼,也很热情,跟他交谈时,总是可以看到一种鼓励的笑。
除了吃饭时付钱不积极,其他方面找不出什么毛病。
先从他的车谈起。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美国人说买了一辆一九八几、一九七几年的车,那是指型号还是指的就是那一年生产的?”
他说:“就是那年生产的。”
我又问:“三四十年的车还能开吗?”
他说:“实际上美国真正开那些老车的人并不多,但大多数车的确可以开很长时间。”他有一辆开了二十万英里(约合三十三万公里)的本田轿车,他说看来也许还能再开个十万英里,并且他的车外表上看着跟新的没什么区别,所以平时保养不保养区别很大。只要注意保养,车就可以开很长时间。
我说:“中国的车开了二三十万公里可能就强制报废了,就算不报废,从里到外也全都破败不堪了。”
他说:“可能是中国的路没有美国那么平。”并且从他的经验看,中国人开车很伤车。中国汽车的审验是一个麻烦事,往往是你刚保养完的车审验都通不过,美国是什么情形呢?他说:“美国的审车只查尾气,其他刹车、轮胎和车灯之类的,都是要你自己到车行里维修保养的。美国的汽车要一年登记一次,九十美元,除此之外就无其他任何费用。”
我们都知道美国没有收费站这东西,他说:“的确如此,你从加州一路开到纽约,可以一分钱都不交,极少的一些收费站主要用于桥梁和隧道。”他家附近就有一座桥,当地政府立了个牌子说这桥是地方政府贷款修的,要收费十年,十年后,没二话,就把收费站撤了。我心想除了到了十年也不撤,这收费站的情形中国跟美国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还有驾照的问题,大家都知道美国人爱搬家,理论上说到一个新地方,就要到当地注册新驾照,他说这个是完全免费的,你只要提供一个新地址。所谓“提供”也绝不要派出所或居委会开证明,你只要拿着一个有你地址和名字的信封去就行了,当然了,这很容易做假——可是,做假其实也没什么意义,因为你提供新地址是用于交通部门(美国的驾照不是警察管的)联系你和方便给你寄一些材料或文件。
跟他谈到美国寄信和地址时,我才意识到“地址”对美国人的重要性和精神价值,一个人有了地址,就意味着有了一个立足之地,而这一立足之地是立马生效和不容他人侵犯的。美国人的寄信地址,不管是买的房还是租的房,在很多正式场合都有法律效力。博士说,他自己也对美国的邮政服务之好觉得难以置信。那么美国人怎么寄信呢?每一户美国人家门口都有一个邮箱——就是我们常在电影里看到的,收信当然是邮递员把信放进去,发信呢,就是你自己把信也放进去,包裹也是放在家门口,邮递员就会取走。所以说不用上邮局去寄信,除非有大宗的东西。我好奇了:“邮递员怎么知道那里面有信要发呢?”
他说:“你把邮箱上的那个‘把儿’竖起来就行了。”
“哦,原来如此。”
我又问:“那邮递员每天都要开着车到每户人家门口转一圈?“
“是的。”
“那要是有一户人家住在很远的森林里呢?”我问。
他说:“那就要看有多远了,看是不是在城市的范围内了。”他更好奇中国的邮政状况,问我,“中国人是怎么寄信的?”
我说:“就是放到街上那个绿色的邮筒里。”
他说:“送信的时候难道不送到每户人家里吗?”
我说:“除了挂号信,其他普通信都是放到每个小区的门口或者邮箱里。”
其实中国的邮政服务也是不错的,我记忆当中几乎没有丢失邮件的经历,尤其是最近几年,经常有包裹往来,也从未丢失过。
吃完饭出来,我们站到路边等绿灯,一辆车从他身边擦过,相距不过十厘米。他大为吃惊:“这车开得太危险了!”我安之若素,习以为常。正惊叹间,又一辆原地掉头的车几乎轧着他的脚冲过去——又吃一惊。我说:“司机认为他们有把握。”他说:“其实一点都不。”
我们吃饭的时候他还跟我说,他白天在街上看到一个女人,打扮得可以上巴黎的时装舞台,可是却在街上随便扔垃圾,他很难理解这样的事。我说有很多人家里装修得跟宫殿一样,门外却脏得像垃圾堆。他说他也看到过这种景象。我说:“中国人缺乏‘公共精神’。”——其实这也不是我说的,多少中国的专家都说过。
“公共精神……”他重复着,接着说,“美国,尤其是加州人,太注意自己身边的环境了,保护环境简直成了一种‘宗教’。”他自己就曾经为了扔一点垃圾开车到了另一个州,原因是前者这个州只填埋,不循环利用垃圾。纽约前市长布隆博格在任时,说纽约不能出现一扇破窗子,因为只要有一扇破窗子在那里,就会有更多的破窗子出现,所以纽约治理得很好,很干净,空气也非常好,天很蓝。我问他:“修窗子的钱谁出呢?”
“自己家的自己出,公共的就是政府出了。”他说。所以当我带他到我们附近一个城中村里买新手机卡的时候,看到巷子里泥乎乎的路面和随处可见的垃圾觉得更加触目。
回到屋里继续聊。他不信教,也不支持美国出兵中东,说:“美国打伊拉克其实是个人恩怨。我还听说美国登月也是假的,以及美国探测外太空的大多数活动,都是为了寻找外星人。”——这都是美国人自己说的。
我说:“有你这些看法的人在美国是多数呢,还是少数?”
他说:“美国中西部有些人,非常保守,非常爱国,很强硬,这种人在总人口中还是占大多数,可是在东西海岸地区,较多接触外界信息的地方,人们大都反对战争,在我的朋友圈子里,有我这种想法的人是多数。”
在中国很多人精神日渐苦闷而找不到出路,越来越多人转向宗教,认为只有信仰才能让人幸福,在这样的情势下,我替很多人向他提出一个问题:“如何才能幸福?”
他对这个问题显然早已有自己的答案,不费劲地回答:“了解你自己。”
这好像是苏格拉底的话了,可是了解自己谈何容易?
我问他:“你了解你自己吗?”
他说:“比较了解。”
我问:“那你一定知道自己的优点和缺点了?”
他说:“是的,我知道我的缺点,有些与生俱来的东西难以改变,比如,我是一名种族主义者。”
“哦,是吗?”我有点吃惊地问。
他说:“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没有什么黑人,所以现在见了黑人心里还会有一种感觉,我知道这个不对,所以我就控制自己的情绪,努力忽视这种感觉,表现出好像没这回事一样。”
我问:“那其他人……比如黑人,能感受到你的这种‘感觉’吗?”
他说:“感受不到。”
我问:“美国有没有白人,完全不把黑人当‘黑人’看待,只把他们当美国人看待呢?”
他说:“有的,如果你家附近有很多黑人的话。”
他说:“各个种族的人都有多年形成的特点,这区别无法消除,所以要只看人,完全不看种族区别,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实现的。”
我想,如果这就是美国的种族歧视,那也是一种相当温和的种族歧视。
他问我:“中国有种族歧视吗?”
我说:“没有,因为中国没有其他种族(就算有,也构不成力量对比)。”
他点头称是,问我:“那中国有歧视吗?”
我说:“有,歧视穷人。绝大多数人都讨厌穷人,而且绝没有控制自己这种情绪的打算。”
终于又绕回“幸福”问题上来了。我问他:“你想当个有钱人吗?”
他想了想,回答是好像也不想,他认为钱够一定标准就行了,可以干干自己喜欢做的事,可以出去旅行,经济上不要太窘迫。
我问他:“这个标准是多少?”
他说:“一个四口之家大概一年七八万美元吧。”
如果这是美国人幸福的经济标杆,那对于美国人来说要想实现它并不难。我们继续前面的话题,他认为幸福是了解自己,他自己有时候就感到幸福,因为能体验到在世界有规律的运转中,自己是其中的一个参与者。——这个境界不低吧,我也不知道他在美国人中是不是也算少见的,是不是也跟他研究过大量的哲学有关。
他说:“钱并不能改变你,它只能放大你,就像比尔·盖茨,如果他没有那么多钱,他也会去做慈善,如果你是一个坏人,钱多只能让你做更大的坏事。”
言之有理,我点头称是。“或者幸福也是被别人需要?”我说。
他想了想,说也不只是需要:“还有爱别人和被别人爱吧。”
还是从他“了解自己”的点说下去,他说:“正因为了解自己,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自己,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比如要穿名牌啊什么的。”
我说:“中国人最在乎这个了。”
他说:“美国有一句俗话,‘认识你的不在乎,不认识你的不关心’,就是指这方面的事。”但他也买名牌,只不过是看重名牌的质量,并且都是在名牌大打折扣的时候买,比如有时买打折的阿玛尼的长裤——我插问:“多少钱?”“三十美元。”在中国,这个价钱可能连假的都买不到。
但是我说:“比如你穿了一件一千美元的衣服,尽管外表看不出,也会让你更自信吧?”
他非常同意,说:“贵衣服的确给人带来自信,哪怕这贵衣服看着跟地摊货一样,的确是这样。如果你要去应聘或参加正式活动的时候,最好穿贵一点的衣服,以表示对别人的尊重。”
他向我描述了在加州大学的生活,住九平米一间的大学宿舍,吃的差不多都是速冻食品,只会用微波炉热东西,收入每月一千六百美元左右,这比普通的博士还算多一点。由于加入了家庭的话费套餐,他一个月的手机费只有七八美元,差不多可以无限制地打,因为同网内的通话都是免费的。他一个月花不了多少钱,但独爱旅游,五年内没出门玩,这一次周游世界,就是用这五年攒的钱。唯一算是享受的东西是经常去喝星巴克的咖啡,一杯两美元。他刚才在外面转的时候,走累了,决定犒劳自己一下,就进了星巴克的店,咖啡的确跟美国的味道一模一样,可是价钱是二十五元人民币,合美元三块五毛,比美国贵了近一倍。他还专门拍了这杯咖啡的照片,以示纪念。他还跟我说,在美国的星巴克再要第二杯是五十美分!
我问他:“那会不会有人带着一个空杯子去,专门喝那五十美分的‘第二杯’呢?”
他会心地笑了,说:“一般没人这么干,因为第一杯两美元也不算贵,并且真的去要第二杯的人也不多,因为那杯很大,一升左右,一般人也喝不了那么多。”
我问:“有人带个空杯子进去星巴克管不管?”
他说:“没有人检查你的包,并且就算你带个空杯子进去,也很正常啊,因为星巴克有很多分店,你从一个分店拿着杯子边走边喝,到第二个店里,也算第二杯的。”——所以是,见杯子就算第二杯。
他说美国商业的服务太好了,和上面说的邮政一样,好到让人难以置信。无理由退货,这个我们都有所耳闻了。他自己带着一个充气睡垫,走到土耳其的时候,发现气垫漏气了,就打电话到美国的商店,商店当时就把钱退到他信用卡上了,连东西也不要求他寄回去——他也没法寄。没办法,因为竞争太激烈了,你的服务不好,就活不下去。然后说到他旅行到了东欧和中亚的时候,商业服务开始变坏,服务员态度很差,他说因为过去的国有体制形成人们不关心自己服务质量的习惯——就是这个理。
我那几天正看《社交网络》这个电影,就跟他聊起了这些i巨富们。我说:“马克·扎克伯格一下子挣了二百五十亿美元,这让那些辛辛苦苦打球的明星的努力显得毫无意义。”
他说:“有些i富豪,的确只是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了正确的地方,可有些也的确是天才。”
我说:“他们有的更应该算是商业天才吧。”
他说:“是,不过,”他提示我,“看看那些人做出的产品,全世界各地到处在用,影响力确实很大,而且美国最大的好处,就是保护创造性劳动,只要你有创新的地方,专利就会极其严格地保护你,没有任何人可以侵犯你的利益,所以也可以制造出这些富豪。美国非常看重人的创造性,所有的学校教育也在培养这一点。我所在的大学其实有百分之四十的学生是从中国来的!”
“真的吗?”我很惊讶,“那快成了你是外国学生了。”
“是啊。”他说,“中国学生在课堂上几乎从不提问,并且组织辩论也辩不起来,因为辩论是你要自己相信你的观点,可是中国学生好像也没什么坚持的观点。”他又说,“其实美国全社会都是建立在对个人主义的扶持之上的。”
我说:“在中国你要是与众不同有时候是不安全的,因为人们会在你背后指指点点,说你的不是,最后把你孤立起来。”
他说:“听说是这样的。”
我说:“美国人既非常强调个人的价值,又有很好的合作精神,能做出很多大工程。你们是怎么解决个人和集体的冲突呢?”
他寻思了一下,答案是:“尊重每一个人。这样,集体和个人都能得到最大的好处。”——我认为说得很好。
然后说到了“领导”的问题,此君可能也看过不少管理的书,他说:“一个好的领导就是自己不要限定什么,让大家都提方案,最后选择最好的,如果只顾让下属执行自己的意见,认为自己比所有人都厉害,那就错了。而一个最好的领导就是能让自己没有必要存在的领导。”也就是说此领导把机构弄得运转自如,不需要他都行,这是高水平的管理艺术,不过搞笑的是,能把自己弄得没必要存在的领导往往是最贵的。美国人习惯对大多数人称名,不称姓,大多数公司老板和员工之间是这样,他对自己的导师和教授也只称名。一问之下,原来他的导师曾经获得过2009年的诺贝尔化学奖。我说:“中国的研究生一般把导师叫‘老板’。”
他笑着说:“是的是的,导师在一定意义上也是老板,因为要去争取项目,美国也有类似于中国的学术体制,并且也会把研究生当廉价劳动力用,可那绝不是好的导师。好的导师是启发你做出属于自己的创新的东西。本来博士制度的设定就是为了鼓励学术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