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6
|本章字节:7922字
新老板虽然不懂中国国情,但在用人上还是有些眼光的。郑正秋和张石川都不是凡角。他们天生异相,一个高,一个矮;一个胖,一个瘦;一个是一根筋的文艺青年,一个是满脑点子的生意人。郑正秋没有架子,是个好好先生;张石川性格却有些暴躁,一急起来,经常爆粗口。他们的组合,相反相成,堪称奇崛,颇有点混搭的意思,是在互补中找平衡,在对撞中找到了作为舶来品的电影在中国生根发芽壮大的独特路径。他们有点像神话传说里的哼哈二将,一哼一哈,喷云吐雾之间,造就了中国电影最初的那点如梦似幻但又十分混乱的繁荣。
先说郑正秋。郑正秋是标准的文艺青年。文艺青年两个的最大特点,他都具备。第一,他理想主义,充满责任感,认真、单纯。第二,他非常爱好文艺。他出生在1888年的年底,正是清朝内忧外患的时候。他的家庭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荫庇,但他运气似乎特别好。郑正秋的祖籍在广东潮州。即使是在现在,一部分潮汕人还是比较看重男孩的。那么,往前推100多年,潮州人对于有无子嗣的问题,只能是更加看重。
且说当年,潮州有个有人叫郑让卿,光绪年间走科举道路,当过江浙盐运使,后来又去当过三穗知府。按照现在的说法,郑让卿可以说是个富二代。他爸爸郑介臣,原本只是一个平实朴素的大清国子民,可等到1840年,鸦片战争一爆发,上海一开埠,郑介臣抓住机会,一路北上,从广东赶到上海,开创了自己的事业。
可以说,在上海,郑家老爷子发的是国难财、不义之财。他开的那家郑洽记土栈,说白了就是鸦片批发店,是倒卖毒品——鸦片的,利润之高不难想象。没过多久,那白花花的银子就像是圆溜溜的豆子,乖乖地滚进郑介臣的钱袋子里了。
发了财的人,往往特别喜欢操心两件事,一个是特别想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另一个就是想为自己的儿女多铺些后路。发国难财的郑老爷子,一来不想当官,二来自己也确实过了做官的年纪,社会地位方面,顶多参加组建上海的潮州会馆,在老乡里面打打名气也就罢了。至于儿女嘛,最讨他喜欢、也最让他操心的就是二儿子郑让卿了。
郑让卿聪明好学,走得了科举路,当了官,给郑家挣足了面子,是个光耀门楣的好孩子。可那几年,郑老爷子一想到二儿子的子嗣问题,就免不了要皱眉头。郑让卿的人生几乎没有错过什么。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结婚的时候结婚,该科举的时候科举,该当官的时候当官,可偏偏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他就像个坏死的水龙头,始终不能开闸,让郑家的香火细水长流。郑让卿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自卑。结婚多年,始终没有子嗣(很可能是他本人生育功能上有问题),舆论压力大不说,百年之后,自己连个烧香磕头的人都没有,岂不尴尬。
30多岁的那个秋天,郑让卿终于绷不住了。在友人的撺掇下,他打算物色一个男孩子来当螟蛉子,即俗称的义子。可以试着想象郑让卿挑选义子的场景:许多男孩,一字排开,郑让卿一路看过去,逗一逗,笑一笑。算命先生奉上八字条,郑让卿仔细看了看,眼缘加命理分析,让郑让卿有了基本的判断。他笑着抱过一个自认为将来最有前途的孩子,慢慢地走进了郑家的深宅大院……
这个孩子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来到郑家的,于是他们给他取名正秋。郑正秋正式开始了在官商家庭做少爷的人生之旅。他在上海生活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就被母亲张太夫人抱回潮州,熟悉老家文化,听潮州文化、潮州戏曲,好让他不要忘本。这段传统文化的基础性教育,为郑正秋未来在戏剧领域的大放异彩,打下了基础。陶冶了两年后,郑正秋跟母亲回到上海,1902年,他进入英国犹太人嘉道里办的育才书院读书。
关于郑正秋在育才书院的生活,有个经典的段子。说有一次,育才书院的洋先生,要体罚一个学生,结果下面的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就暴动了,为首的,就郑正秋,他责问老师:“先生对我们讲授平等、自由、博爱的道理,可为什么常常体罚学生呢?”结果,郑让卿知道此事,认为郑正秋这是大逆不道,索性取消了他去育才学校读书的资格。但后人由此得出结论,说可以说郑正秋的民主思想自此奠定了基础。
这种论断多少有些草率。这里体现出的,更多的是郑正秋身上那种冲动的热血。对于搞艺术的人来说,这很难得,也是一种必需。不过,郑正秋的好运,很快就像是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尝到多少滋味,就已经消失不见。
14岁似乎注定是郑正秋生命里的流年。在育才学校期间,他的弟弟郑正冬呱呱坠地,成为郑家正派的嫡亲的儿子。郑正秋一下感到不安全了。正冬是正牌的儿子,他却是贴牌的,在那个高门大户里,即使别人不说什么,早熟的郑正秋首先就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搞艺术的人往往敏感,这敏感有点像含羞草的叶子,一碰就缩回去了。与敏感常常相伴的,就是脆弱。再往下推,一敏感,一脆弱,心不宽,气不顺,身体也就很茁壮。郑正秋从小就是个病孩子。青春还没绽放,他就成了泡在药里的病茱萸。气急、腰疼,久治不愈。父亲郑让卿看他实在痛苦,便说,实在太痛就抽两口吧。结果,毫无意外地,一抽就上瘾。(这种情况并不特殊,多少年后,沪上名媛陆小曼,也是头疼病厉害的时候抽上鸦片,结果一沾上就甩不掉。)14岁这年,经常腰疼的郑正秋被查出患有肾结石。一顿折腾,石头排出去了,可他心衰的毛病一直都有,还有咳嗽,还多痰!
儿子退了学,又病成这样,郑让卿的心理压力是很大的。为了管住儿子,同时培养儿子,他便把郑正秋带在身边,跟着自己在自家的鸦片倒卖店里做生意。郑正秋成了年轻的“少东家”。
可是,衣食无忧的少东家的心思,却根本无法集中到生意上来。所谓玩物丧志,常常会在大富之家出现。在土行站台之外,郑正秋找到了可供释放精神能量的有效途径:读闲书。《推背图》《再生缘》《三国演义》,一部接一部,郑正秋的文学素养,是在通俗的文本中打起地基的。
郑正秋读书非常疯狂。这多少是有些追补的心理——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不幸”辍学,回到家里来自己用功,他反倒信马由缰,由着性子来,喜欢读的,那就一直读下去。这样大规模的涉猎,让郑正秋成了一位文字上的“杂家”。当然,也带来了一个副产品──深度近视眼。
现在坊间特流行一种提法:男孩穷养,女孩富养。意思是指,男孩以后要顶天立地,成为男子汉的,所以小时候宁愿让他多吃点苦,长大才能经得住风吹雨打;女孩呢,从小则不妨娇贵一点,这样长大了才不至于在物质利益面前,轻易动心。这种提法未必有道理,但也不妨参考参考。富贵人家的孩子,衣食无忧,常常有机会接触些新鲜好玩的玩意儿,若家长不严加管教,容易玩物丧志。清朝的八旗子弟,很多就很会玩。
郑正秋也是这样。读书之余,他渐渐爱上了京剧,成了票友。而且郑正秋家庭条件好,他也攀得上台面。很快,他就和梨园行里颇有名望的几位交上了朋友。其中有夏家四兄弟中的夏月珊、夏月润以及潘月樵。
潘月樵和夏家兄弟当年在上海梨园那可是数得着的角儿。他们都是从北京三庆班出来的,而且都是三庆班的头牌老生夏奎章带出来的。三庆班当年在四大徽班中位列一席,是进京给慈禧太后祝过寿的。潘月樵是夏奎章的传门弟子,又叫小莲生,主攻的是须生。夏月珊和夏月润分别是夏奎章的三儿子和八儿子,都唱武生。夏月润还是京剧名家谭鑫培的女婿。(前面我们说到,谭鑫培主演了中国的第一部电影《定军山》,历史上这种人物之间的粘粘连连其实是很有趣的。)在艺术上,他们都很富有革新精神。后来他们在上海创办新舞台,动静很大,这是后话。
儿子“越陷越深”,郑让卿那几年没少长吁短叹。闹学、生病、看杂书,甚至抽大烟,这都好说,可整天跟这些“不入流”的伶人戏子搅和在一起,家里可丢不起那个人。郑让卿先是劝,不听,再骂,还不听,于是病急乱投医,心说,我的话你不听,给你娶个女人来家,媳妇的话你总听了吧。就这样,17岁的郑正秋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推动下,糊里糊涂走入了婚姻。哪知道,结婚过后,这位身负教育老公使命的媳妇俞丽君,不仅没能让郑正秋收心,反倒把自己也套进去了,有事儿没事儿,她也跟着郑正秋一起去听戏了,也成了京剧的死忠粉丝。
郑让卿没辙,只好花银子在洋务派风云人物张之洞那儿给郑正秋买了个“候官”,逼着儿子去武汉任职。他是想,商场不行,就去官场历练历练吧,没准也能杀出一条血路。
老子安排,儿子没办法,只能去。不过,待多长时间就不是老子说了算了。郑正秋在武汉的官场混了混,感到非常不适应,他一个大富之家出来的少爷,哪里应付得了中国官场的那些钩心斗角。仅过了两年,郑正秋就打道回府,重操土栈生意。
商亦有道。
郑正秋做生意,特别讲究两点,一个是“义”,一个“薄”。“以义为利,薄利多销”。讲义气,朋友就多;利薄,生意就有竞争力。但郑正秋还是比较单纯,生意场上那套黑吃黑,他不是很懂。所谓无商不奸啊。别人都耍滑头,你太老实,在生意场上,免不了要吃亏。郑正秋干了两年,先是赚钱,跟着是被人算计,赔得一塌糊涂。
他一怒之下,也看清了自己没那两下子,心说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还是去玩京剧吧。于是,他便把生意交给弟弟郑正栋(起初叫郑正冬,后来郑正秋帮弟弟改名为正栋,希望他成为栋梁之才),彻底下海去了。郑老爷子没办法,除了叹气还是叹气,疤瘌大了不疼,唉,反正也不缺吃缺穿,就这样了,由他去吧!郑正秋彻底自由了。他要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他轻装上阵,理所当然地出入剧场,与各路名角儿混在一起,写“丽丽所剧评”,全身心投入,越来越“专业”,
冥冥之中,似乎时刻准备着中国电影对他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