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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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杨东平
中国近代大学的建立,大约可以1895年的北洋大学堂(天津大学前身)、1896年的南洋公学(交通大学前身)和1898年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开办为起点,迄今已经百年。但其由旧入新,成为现代大学的转换,大致发生在“五四”之后。比较显著的坐标,如1912年,由蔡元培起草、教育部颁布的《大学令》;同年,京师大学堂更名为北京大学,在蔡元
培手中完成了现代性的改造。在20世纪上半叶,中国的传统大学逐渐完成了这种更新,与更多的新建立的大学一起进入现代之列。
这意味着对大学的功能、性质、使命、制度组织等等作出新的认知和构建,建立现代大学制度和大学精神。在这一过程中,不难找到从“中体西用”到自由主义、国家主义等各类社会思潮、思想文化的表现和标本。同时,社会政治结构和官方意识形态的变动,使国家的教育目标与大学的宗旨处于一种紧张的互动之中;民族危亡的紧迫压力、民族振兴的直接需要,更是显著地影响了大学理念的形成。
确立现代大学教育目标的基本问题包括:在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之间继承、批判或改造的态度,它既涉及中西文化的“体用”问题,也有源自西方的高等教育民族化、本土化的任务;在国家的发展目标和人的发展目标之间的恰当定位(国家主义,还是自由主义);在大学的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之间的取舍、选择(培养专家,还是通才)等等。在20世纪上半叶,国立、私立和教会大学等不同类型大学的实践,旧学或留学生出身等不同文化背景的大学校长的追求,都丰富、补充着现代大学理念的形成,从不同方向回应了现代大学面临的这些问题。
一
清末早期高等教育的举办者,多是旧学出身的绅商和知识分子,如创办北洋大学堂、南洋公学的官僚型绅商盛宣怀;协助张之洞策划三江师范、与马相伯、严复创办复旦公学的“状元资本家”张謇。1927年至1934年任暨南大学校长的郑洪年,是光绪年间的举人;暨南大学的另一位校长何炳松,是清末的秀才。曾任岭南大学校长、成为教会大学“华人校长第一人”的钟荣光,16岁中秀才,28岁中举人,后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修教育学。蔡元培早年连中秀才、举人、进士,授职翰林院编修。
在这批旧学出身的大学校长中,1907年至1920年主长交通大学的唐文治,是十分值得重视的。这位官至商部尚书的清末进士,在新教育的实践中,集“国学大师,工科先驱”于一身。作为国学大师,他是精神上的传统主义者,有“读经救国”的主张,他晚年的教育实践,是按照书院的模式创办了声誉卓著的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但作为交通大学校长,他是行动上的改革主义者,奉行实业救国、教育救国,以“求实学,务实用”为办学宗旨。在他手中,交通大学成为一所学科齐备、具有较高学术水平的现代工科大学,秉承“修齐治平”的儒家理想,唐文治认为对大学生应“以道德端其模范,以规律束其身心”,使其“蔚为通材”;大学的功能,“其大要在造就专门人才,尤以学成致用,振兴全国实业为主,并极意注重中文,以保国粹”。在办学中强调道德育人,德才统一,知行合一;主张文理兼通,两文并重,既重数学、物理、外语,又重中文学习,使学生由“文理兼通”而达“体用兼备”。他为交通大学撰写的《工程馆记》集中表达了洋务运动以来主流的教育理念:“维余平生之志愿,在造就中国之奇材异能,冀与欧美各国颉颃争胜……吾愿诸生勤究物之质,更培养性之灵,庶几体用兼有,以捍外侮而致太平矣。”和许多早期高等教育的举办者一样,唐文治明确地将大学的培养目标定位于“造就领袖人才”,以期将学生“分播吾国,作为模范”。这既是当时高等教育作为精英教育的实际状况,也体现了一种培养圣贤的儒家理想。他鼓励学生“欲成学问,当为第一等学问;欲成事业,当为第一等事业;欲成人才,当为第一等人才。而欲成第一等学问、事业、人才,必先砥砺第一等品行”。在这个方向上,唐文治鲜明体现了大变革时期传统儒学的现代生存,其办学实践是将传统文化资源与现代大学教育相融合、儒学精神与现代科学教育相结合的最初尝试。
在大学教育中融入儒家思想,结合中国国情,从而使西方教育中国化,在当时并不是孤立的事件,庶几是一种必然的文化选择,或者文化交流中的必然反应。
张伯苓在南开大学开办之初,就意识到过于西化的教育脱离中国实际的后果。他于1928年颁布的《南开大学方针方案》,明确提出以“土货化”为南开今后发展之根本方针。所谓“土货化”,他解释为“乃关于中国问题之科学知识,乃至中国问题之科学人才。吾人为新南开所抱之志愿,不外‘知中国’、‘服务中国’二语。……即以中国历史、中国社会为学术背景,以解决中国问题为目标的大学”。针对中国“愚、弱、贫、散、私”五大弊病,提出南开的教育方针着重以下五点:重视体育,提倡科学,团体组织,道德训练,培养救国力量。1934年,张伯苓提出“允公允能”的校训,以“培养学生爱国爱群众之公德,与夫服务社会之能力”,以“治民族之大病,造建国之人才”。许多学贯中西、思想十分“西化”的学者,其情感和个性大抵是中国化的,文化之根仍深植于中国。他们用中文古典解读、传播现代大学理念,深入人心,流诵至今。如梅贻琦以《大学》之语作大学精神之新解:“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1929年创办浙江大学教育系的郑晓沧阐释大学的教育理想,称英国大学理想,在养成genlemen,此即中国“君子”理想;德国之培养专门学者schor,于中国当谓“士”。“我国本有‘士君子’一名词,然细按之,亦自有别。大概‘君子’尤重行谊,而‘士’则必学问上有相当之造诣者,方足当之。前者尤重人格上之修养,后者则重学问上之修养。今如不取古人之形式或意义,而取其旨趣之所在,则今日之大学学生,不可不勉为绩学之‘士’,不可不勉有‘君子’之风。”长期担任清华大学教务长的潘光旦也持此说,认为大学教育根本就是“士”的教育。他解释,这一方面是理性的教育,能够“推十合一”,思想开放明智,既不“泛滥无归”,也不“执一不化”。另一方面,是情志的教育,情绪、意志的培养,如古人所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士可杀不可辱”、“士见危授命”等。他认为“近代的教育不知做人造士为何物”,“没有教一般人做人,更没有教一些聪明智慧的人做士,没有教大家见利思义,安不忘危,没有教我们择善固执,矢志不渝,也没有教我们谅解别人的立场而收分工合作之效”。他将西方大学理念与中国儒家理想相结合,提出一个全新的教育概念位育。他解释说,《中庸》有“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所谓“位育”,就是“安所遂生”。可以说,在最高的境界上,古今中外的教育理想是大致相同、可以沟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