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秋葵平日泡茶的位置，正在喝一杯茶，空气中是照照似曾相识的味道，对了，是秋葵说只有最后一泡的金骏眉。

如因说，我给她送来今年的茶，但她却再也喝不到了。正山小种是英国女王钟爱的茶，而金骏眉是正山小种的奢侈版，你说我待她的心意如何？

从他的嘴里，照照听到秋葵的逝去。

原来，陪她去不丹和尼泊尔的是他，为她打点工作上的一切的自然也是他。

年轻女孩的成功，总会有这样的故事，沉重得很，算不上传奇，只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那点谈资。

天分有限但薄有资产的他，人到中年，遇见很有天分且年轻的她，互相给予之后便纠结在一起很难分开了。

原本，她还是听话而满足的。

但渐渐地，当她开始拥有自己的立场和视角，她开始需索更多，于一个未婚女子，并不算过分的那些要求，但于已有家室的他，却无法支付。

“我对她并没有玩弄和轻视，有的只是欣赏，同样的相机和场景，我拍出来的充其量是明信片，但她，却有油画一般的质感。我为她策划个展，在拍卖会上高价买她的作品，并不是把她当成商品来购买，仅仅是希望完成她的梦想。”

照照无言。

他们的故事开始了五年，这五年她未曾旁观，所以无法判断谁是谁非。

但，她记得秋葵的梦想，秋葵要的是一个两情相悦长相厮守的男人。

她和秋葵，经过这么多年，似乎都没有达到自己的梦想。

“如果一开始我能预见到这个结果，我会换一种方式跟她交往。我跟她说过，我没办法离了婚和她结婚，她说不在乎，她只要有我就可以，但近一两年，她说，她不愿意和别人分享我。其实，在心里，我只爱她一个人，但我的身边，还有很多的过去，我的孩子，我的妻子，都是我的一部分，是拆分不了的。她，为什么这么傻，不能像别人那样只接受我能给予她的呢？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我本以为她遇见你，会不再那么寂寞。我没想到，在那么闲适的旅途中，她却计划着永别。”

也许这一番话，如因只能向完全陌生的照照倾诉，但照照无言以对。

她印象中的秋葵，绝不会成为别人的小三，她曾经是那么坚贞地想要找一个一见钟情、相守一生、一心一意的爱人，她自然不可能愿意和别人分享一个男人。

如因的表情看得出是真实的伤感，就像他一个人在黄昏来到秋葵家缅怀的举动，也是发自真心的。

但，也许他只是太爱自己的缘故，才会故意看不清事实吧。

哪个怀春的少女会愿意活在暗处？就算这个暗处是四十大盗的宝库，里面满是金银珠宝，她还是会说——芝麻开门，然后奔向有阳光的地方。

他知道，这是见不得光的。她却不这么认为，她会以为，你只要拥有了我，就拥有了全世界，我会把一切都给你。他却想，你的一切也不过是我给你的。

如因说，秋葵的东西都在这个屋子里，我一样也不能带走，都留给你吧，这房子的租金我付到明年春节，这期间你慢慢整理。我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留下了门钥匙，带走了车钥匙。

门钥匙，打开的是秋葵的世界。

车钥匙，是他曾经给予秋葵的世界。如今，各回各家，秋葵的这一章，他就这么揭过去了。

这一晚，照照破例留下了，沐浴之后她穿着秋葵的睡衣，用了秋葵的面霜，睡在秋葵的床上，希望秋葵能因此到她的梦里来。

但，一夜无梦。

她根本就睡不着。她没有那么云淡风轻的境界，她气得睡不着。

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的一切；而那个男人，在黄昏为自己斟上一杯茶，轻描淡写地说上几句，就这么完成了自我救赎。

睡不着的夜晚，照照开始收拾秋葵的遗物。在书桌里，她发现了自己写给秋葵的信。

“我希望，过一种自由的生活，不仰人鼻息，不斤斤计较，只为自己而活着。人生，不过是两餐饭，几件蔽体的衣服而已，营营役役一辈子，何必呢？”

这是20岁那年的暑假，是因为什么给秋葵写了这样的信呢？

信中还有颇多抱怨的句子。

照照细细回忆，终于想起所有怨气的来源。

那个夏天，姐姐新婚，不是嫁给青梅竹马的雷大哥，而是按照父母的意思选择了父亲的秘书李二康。

“你们家起名字还真省事啊，那你哥哥是不是叫一康？”

新姐夫李二康微笑着几乎谦卑地说：“不不不，我的哥哥叫大康，我的弟弟叫小康，只有我，因为排行老二才叫二康。”

“你爸妈还真是神机妙算，知道生完你弟弟就不再会有孩子了吗？”

“也不是，是村里计生委的人会算计。”李二康叨咕了一句。

照照还要再抬杠，忽然明白了李二康的意思，羞得满脸通红，草草收兵。

李家是宣城人，但跟宣纸扯不上关系，老实巴交的种田人，大儿子在家务农，小儿子出门打工，只有老二考上了公务员，是典型的凤凰男。

照照并不介意李二康的出身，县城里长大的姐姐和农村出来的姐夫，算不上什么天差地别，只是她看不惯李二康的行事作风。

只要爸爸站起身，他就亦步亦趋跟着，拿包倒茶递鞋子，爸爸说什么，他都立刻九十度点头弯腰，由衷赞叹。

旁观者十分鄙夷，但一向睿智的爸爸，不知为什么却很是受用。

在爸爸的眼里李二康好学上进踏实，是个做丈夫的好人选。

他跟照照聊天时说：“你不要认为二康是块棱角磨圆了的鹅卵石，我跟你讲，好的水坑砚石就是靠水的力量磨砺出精细的触感，才成为上品的。一个男人，如果保有一颗上进心，同时经历过很多的磨练，便是一种财富。二康不容易，他靠自己改变命运。当年我受过别人的帮助，如今，我愿意帮助他。”

照照之所以喜欢爸爸，因为他总能推心置腹开诚布公，像个好朋友。而妈妈，则像一个紧箍咒，不停念念念，只会让人头疼。

但在姐姐的婚事上，父母两个都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姐姐喜欢的人是雷大哥，谁不知道啊，李二康是谁？在姐姐的青春岁月里，只是个陌生人。

而让照照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姐姐胡清的态度。

她用一种凛然就义的态度说：“父母给了孩子生命，不是让你一天到晚和父母抬杠的，你要顺从，做父母喜闻乐见的事情，这样一个家才能成为一个家，照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付出的到底是什么。”

一晃快十年过去了，如今的照照读到自己写的信，已经忘了当时是在什么样的情绪下给秋葵写的这封信了，但她在读着自己的这封信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胡清当时和自己说的话。

人生就是如此，很多记忆深锁在心里，一旦有个触发点，又全部涌了出来。

胡清的婚礼十分伧俗，请了当地有名的婚礼司仪，还有小乐队吹吹打打，甚至，还从棠樾那边借了一顶花轿过来抬了新娘在城中兜风。

婚礼的主要策划人是妈妈，从婚礼的场地到婚礼的全过程爸爸都完全不置一词，任由妈妈去操办。

爸爸说：“你妈一早就计划好了，去跟她商谈，就好像拿头去撞南墙，墙一定不会改变，但我一定是那个撞得头破血流的人。”

妈妈说：“我结婚的时候，只领了结婚证，什么仪式都没有，所以一辈子低人一等，我的女儿，决不能步我的后尘。”

然后爸爸轻叹一声：“你又来了，好像委屈了一辈子一样。”

“怎么，难道不是吗？我真的后悔，为什么要跟你过一辈子！”于是夫妻俩大吵一架，直到胡清婚礼当天才算缓和。

在照照的记忆中，父母总是会这样吵架，而不吵架的时候，基本上他们不说话。在经历了胡清的婚礼之后，本来对所谓夫妻就没什么好感觉的她，对男女之事彻底失望了。

婚姻成了一种搭配，满桌的宾客没有人在乎这两位新人到底爱有多深，他们只是赞叹着这个搭配的完美和契合，以及来年添个后代的可能性。

客人喝得红光满面，大声吵嚷着，音乐完全跟婚礼无关，《真的好想你》、《好人一生平安》以及《心太软》，小县城里的乐队，不管是婚礼还是葬礼，似乎都演奏着同样的歌曲。

酒店外的路灯下，照照看见雷超一个人站着，良久，离开了。他也不是爱情里那种会来婚礼上抢人的男人，甚至听说，他还送了一个不小的红包算是庆贺。

真是完全无趣的一群人。

多年之后，在因为爱情而自杀的秋葵家里，照照想起的却是这一群与爱情和浪漫似乎完全无关的人们。

照照继续翻阅那些旧信。

用笔写信的日子真好啊，等着盼着这封信，然后翻来倒去看很多遍，从字里行间去揣测写信人当时的心境，过些日子又拿出来看一遍，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如今大家都爱短信微博，虽然可以快捷地传达自己的心意，但少了一份雕琢，值得玩味的自然也就凉薄了。

这就像茶和饮料的区别，开瓶即饮的饮料只在一时刺激你的味蕾，而耐泡的茶，浓缩了春天山里的味道，在你的一呼一吸之间，一起回味着。

快30岁的照照读着自己在20岁时写的信，觉得20岁左右的女孩子，真的都是很有才情的，读自己的信，率真，直接，描述身边的人和事是坦率和随意的。那种感觉真的是久违了。

如今的自己，有没有成为当年的自己梦想成为的那个人呢？每天上班下班无休止地修改和提案到底是在奋斗还是在浪费生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