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梁坝的水，在夏天是最有气势的，激荡而起的水雾让人在酷暑的天气觉得分外清凉。

坝上，有人在做一艘新木船，说是船，其实就是小划子，比澡盆大一点，一个人坐在里面正好。小时候照照经常看见江上有人用这样的小划子漂着，小船用完了，就挑着回家，十分原始，但也很有用。

想来，就是江上的自行车。

这可是第一次见到正在制作的小划子，照照立刻掏出无敌山，拍起照片来。

徽州人是比较内敛的，所以对自己的生活也处在比较保守的状态，见有人拍照，正在制作的师傅停了下来，不愉快地说：“有什么好拍？不要影响我干活。”

大方连忙上前去打招呼。

“老雷，是我女儿，不是游客，不要发火。”

雷师傅立刻笑了。

“原来是照照啊，出去这么些年，我都不认识了，变成大美女啦！这丫头小时候过年到我们家来玩，我刚穿上身的新衣服，就给她尿湿了，你还记得不？”

照照忽然想起，这个人是雷超的爸爸，是远近有名的木匠，小时候经常去看他干活，在一边捡刨花玩。

自己的小桌子、木床都是把他请回家来打的，第一次见到墨斗就是在他这里。

可那时候的雷师傅是个沉默的年轻人啊。

如今的雷师傅已经两鬓斑白，脸上满是皱纹，算算他也就是不到70岁的人，却这么老。

但看他的胳膊，精瘦而有力，是好手艺人的样子，常年的劳作让他积存不起多余的脂肪，吃进去的食物都燃烧成了能量了吧。

易辰几乎是双眼放光。

“师傅，这艘船是你一个人做起来的吗？”

“嗯。”雷师傅是个内向的人。

“做船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你一艘船买回家不是放在那里看的，是要下水的，哪怕有一丁点大的小洞里漏水，也会出人命，你别看这江水平缓，下水去一游你就知道，大江和你们城里的游泳池可不一样，它是活的。”大方看着江面兴致盎然地介绍。

“那是，当年要不是你，你们家老板掉在河里就成了水鬼了，哪里还有今天。”雷师傅一边干活一边说。

歙县人叫老公都称老板，不知是不是徽商年代留下来的传统。

“这又是什么故事啊？照照，你知道吗？”易辰兴致勃勃。

照照倒也不知道父母之间还有这样的因缘。

易辰递给雷师傅一瓶水。

“师傅，喝点水休息一下，给我们讲讲吧。”

“大方，你跟你们家老胡是怎么认识的，你没跟孩子讲过啊？”雷师傅来了精神。

“扯那些干什么，走走走，我们上前面走走。”

“不忙不忙，我讲给你们听，他们两个的姻缘啊还真离不开这条渔梁坝。想当年你爸15岁，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小状元，一人高的斗笔拿起来，一挥手就写出一个大大的‘龙’。他是寡妇的遗腹子，宝贝得很，你奶奶不许他上山不许他下河，就怕他有闪失。但你爸也不是管得住的人，趁着你奶奶去收山货，跑到这里来戏水，结果被水草缠住了脚，眼看没命。你妈的水性可好了，亏得她从这里经过，一看有人要没顶，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把他给救了，但你妈脸上被拉开一条大口子，就这么破了相。你奶奶为了报答你妈的救命之恩，给他们定了亲事。”

“哪有这回事！”大方居然有点害羞。

“呵呵呵，你说没有就没有，照照，你就当听我这个老木匠说回书。”

雷师傅一口气喝完瓶子里的水，又回身去自顾自地干起活来。

易辰蹲在雷师傅身边，诚恳地问：“雷师傅，你收不收徒弟？我想学学这门手艺。”

雷师傅闷声说：“这有什么好学？连我自己的儿子都跑得老远，怕苦，也挣不了大钱。”

“我不为挣钱，就是觉得有意思。”

“呵呵，年轻人，别一时头脑发热。你是大方家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要觉得有意思就在这里看，别妨碍我干活就行。”

照照没想到，妈妈倒是很有人缘。

当年雷超和胡清没能结成姻缘，雷师傅和胡家似乎也没什么芥蒂，徽州民风淳朴，很多东西在外面的人看来是纠结，到了这条见惯兴衰的老街上，早就化作清风了。

易辰还真的留下来在雷师傅身边看起了造船。

“那小易啊，你在这里看，要回去的时候我叫二康送你，吃了晚饭再回屯溪吧。照照跟我先回去顺一顺，她的房间六七年没人住了，不整理一下住不下来。”

其实照照的房间一直保留着她上学时的原样，每年回来过年的时候都住着，没什么好顺的，照照知道妈妈只不过是有话要问她。

坐在自己的木床上，看着蒙古包一样撑着的蚊帐，照照有一种很幸福的感觉。小时候最喜欢躲在蚊帐里的夏天，天热，蚊帐正当中装一个小小的微风吊扇。渔梁坝的夏天，江里的水是最自然的空调，老房子到了晚上就凉快下来，由夏入秋，还会有夜凉如水的感觉。

没等妈妈发问，照照就一股脑倒出来了：“我是回了屯溪才认识他的，我跟他最多算是普通朋友，什么关系都没有。”

“但我感觉他喜欢你，你也不讨厌他，那就抓紧处处看吧。对了，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妈，你这么着急干什么，我都不着急。而且，我看这一次你要失望的，他好像没有工作。”

“没工作？不会吧，这孩子我看人品还是很不错的。你都要30岁了，还不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你姐姐也是，结婚快十年了也不生孩子，我看是小时候脑膜炎烧坏了。”

“妈，我跟您解释多少次了，胡清生的是急性脑膜炎，治好了没有后遗症，她也不傻也不残，生不生孩子是他们家的事，你管得还真宽。”

“你看你跟你老娘讲话什么态度！我跟你说，等晚上你爸爸回来，你逃不掉的，就算是公司倒闭，上海就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上班了？就这么自说自话地回来，回来以后也不跟家里打招呼，一个人野在外面，你想干什么？你说你现在在干个什么工作？在哪个公司还是单位？有没有编制？胡照照我跟你讲，你只要没结婚，这些事情你都得跟我们交代清楚，你要是结婚了，我就不管你。”

很多女儿跟妈妈的谈话永远是这样的，女儿永远没有办法说服母亲，因为从一开始，母亲就没有把女儿当成平等的谈话对象。

而且，大方这样的妈妈又有种老母鸡一样保护女儿的本能。

胡再晨回到家，发现照照居然辞职回到了故乡，十分愕然。捕捉到他僵硬的表情，大方又立刻站到照照这一边。

“这种关关开开的公司真的害死人，我看照照也别回去了，你给她想办法找个工作。”

“我已经在上个月就申请退休了，还有谁会买我的账？再说了，家里出了钱把她培养到出国留学，还要再怎么出力？照照，你的人生从今以后你自己决定，家里也不要你一分钱，你也别指望家里。”

胡再晨的话说得十分温和，也很有道理，但听在照照的耳朵里，十分不是滋味。

这还是以前那个亲密无间的爸爸吗？小时候照照想要彩色铅笔，老爸冒着三伏天的大日头硬是骑自行车去屯溪买了回来。

现在却一副划清界限的态度。

照照没开口，大方已经被激怒了。

“你是生病烧坏脑子了吗？你应该还有半年才退休，为什么提前申请？也不跟我商量？再说了，照照是你女儿，瞧你那话说的，哪有爸爸这样把女儿朝外推的？”

“姐，你不要动不动就跳起来，你仔细想想我说的话有什么不对？我辛苦了一辈子，我又有多少是为了自己？这辈子我都为这个家而活着，我牺牲的是什么，你们永远不会知道。算了，我出去走走。”

看着拂袖而去的父亲，照照觉得陌生。

那种熟悉的冰冷的家庭氛围又回来了。

但在朴实的妈妈眼里，这似乎又很正常。

“别怪你爸爸，他这个人做老师做惯了，喜欢讲大道理，但对你们姐妹是最好的，你爸这个人，除了工作就是家庭，为人最是正派，你不要计较他说的话哦。”

大方说完自顾自收拾碗筷，忽然又惊叫起来。

“哎呀，那个小易怎么还没来吃饭？会不会是找不到我们家？照照，我给他留了饭的，你打电话问问他。”

真是心有灵犀，照照的手机就在这一瞬间响了。

是易辰的短信。

“我留在雷师傅家吃饭，师傅喝高了，今晚就住在他家，明天见。”

这个易辰，还真的留在渔梁了。

第二天一早，大方就把照照叫起来。

“你不是要去屯溪上班吗？今天二康正好去局里办事情，可以给你搭个顺风车，你快点起来，别耽误他的事。”

桌上，摆好了丰盛的早餐。

茶叶蛋，南瓜粥，笋干豆干炒辣椒，老玉米。

都是照照喜欢的内容。

照照吃着早餐，大方坐在她旁边唠叨。

“你这个工作到底是干什么的？我看你去参加今年的公务员考试怎么样？你的学历好，随便歙县还是屯溪，考个公务员最好了，你要是想考，我叫二康帮你打听一下？”

“妈，我不想做公务员。”

“那你想做什么？”

“我现在在做的事情就是我现在想做的事情，等这件事情做完了，我再想想我想做什么。”照照被一根辣椒丝辣得咝咝的，站起身来找冷开水。

大方把自己的搪瓷杯子递给照照。

“妈，你这只杯子用了多少年了？都快烂了，换一只吧。”

“不是还好用嘛。什么东西都换新的，新的不见得比旧的好！”大方从照照手上拿回杯子，加上点开水，放好。

这是她的习惯，绿茶泡好只喝掉三分之二必会去加水，而硕大的搪瓷杯里泡的永远是自己茶园里出产的珍眉。

珍眉其实就是炒青，是徽州出产最普通的绿茶，照照从小喝到大，都是妈妈自己种自己做的茶，照照不算懂茶，但却很喜欢喝妈妈杯子里的茶。

茶汤清澈，味道甘爽，绝无农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