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君心相待似月明(2)

作者:张诗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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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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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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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310字

他找到刘海粟,陈述前因后果,分析利弊得失。因情绪太过激动,以致面色绯红,青筋暴胀。刘海粟听他说完,沉吟片刻,默默提起一枝蘸饱了浓墨的笔,大步走到榜单前,在第一名的旁边,工工整整写下了三个字:潘玉良。


这机会是洪野为她争取来的,也是“艺术叛徒”刘海粟的包容与恩典。多年后,她成为蜚声国际的著名画家,不忘在洪野去世后时常接济他的家人;又接受刘海粟的邀请,特意回国到母校任教,与他们成为亦师亦友的同道与知交。这一段师生情谊,她一直铭记心间。


自此,她成了彼时中国第一流艺术学校的女学生,作为插班生编入第十一届西洋画正科班学习。尽管只有两年不到的短暂时光,却不能否认,上海美专,是她迈上艺术高峰最重要的一块基石。从一个爱绘画的女子,到美术领域专业画家和教师,这块基石,是必不可少的铺垫,她在这里,完成了华丽转身。


然而,她在上海美专的学习生活,却并不顺利。


她的任课教师,是实力派画家朱屺瞻和王济远。她异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别人用三个小时练习绘画,她用五个小时或八个小时。艺术让她沉醉,充满艺术气息的校园生活,让她知足而快乐。


她快乐的根源,是因为还没有人知道她过去的经历。但在一次外出写生时,她在同学的起哄邀请下,随口唱了几句京戏老生名段,她太专业的唱腔引来好评无数,却在别有用心之人的查根究底下,暴露了身世来历。


很快,她发现了许多质疑和不屑的目光,背后总有人对她指指点点,也不再有人愿意与她交往。尽管她全心求学,不问人事纷扰,却仍然摆脱不了身世的阴影。


甚至有一次,她与低她一班的男生邱代明一起外出写生,很快便有人将小报告打到了赞化耳边。好在赞化十分开明,只微微一笑说:“现在男女社交公开嘛,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此后,污蔑之声却不绝于耳,句句都针刺一般,扎人心肺。


当时的中国多么可悲,一个受戕害的女子,却一直要为他人的错误接受惩罚,甚至一生都将背负社会的耻辱烙印,因为你比别人不幸,因而就要接受别人的污蔑和嘲笑。


再后来,有人到教务处和校长室闹事,以退学相要挟,声称“绝不与妓女同校”,要求学校将潘玉良除名,否则,就是对艺术的玷污,是对她们这些清白女子的亵渎。所幸,这样的事端闹过了一阵,在校方的调解和努力下,终于渐渐平息。


痛苦,虫子般啮咬着她的心。这样的苦楚除了说给赞化听,任何人都不会懂。只有赞化,知道她有多无辜和委屈。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她感觉这世界温暖还在,爱人的怀抱还在,那么,她便用不着害怕。


潘赞化以他一贯的宽厚温和,给予她最有力的支持。他宽慰她说,这世上,只要自己不昧良心,不伤天害理,勤学知识,挚爱艺术,便值得所有人尊敬,任何人的诋毁和曲解,都是他们自己的浅薄。执着于理想和艺术,不是错误,而是一条光明之路,可以通向自由和文明。


她自此更加发愤,一切碎语闲言,都只是木叶自摇,再不能干扰她的心。


走多远,都等着你


人体素描课自引进后,虽备受诟病,在校长刘海粟的坚持下,仍能持续开课。但因女模特事件造成的负面影响,课虽然没有停,却不敢再启用裸体模特,教学也只能停留在理论基础上,至于人体素描的写生训练,几乎等于空白。


老师在上课时,陈述了这个闭门造车的教学困扰。这个环节突破与否,对绘画技艺能否提高至关重要。老师很遗憾,说目前的现状只能如此,这门课只能囫囵吞枣地上,你们,也只好囫囵吞枣地学。


她开始在脑海里拼凑人体,凭着想象画了一张又一张。尽管线条堪称柔美,动态感也张弛有度,但细究之下,却没有一张能令她满意。她缺少感觉,来自于活生生人体美的感觉。


她为此烦恼困惑。老师越强调课程的难度,她攻克的决心也越大。她反反复复画了无数张纸,越画却越失望越烦躁。后来,她又累又乏,干脆扔了画笔,拎起衣服去了浴室。


掀开帘子走进去,刹那间,她心头豁然开朗。在蒸腾缭绕的雾气中,一个个形态各异的胴体,呈现不同的动感与韵律,像一群裸露的白色精灵,在她的画纸上翩跹。


她为这样的发现惊喜不已。愣了片刻,她转身飞跑回宿舍。她取来纸笔,悄悄藏在衣物中带进了浴室,然后找一处隐蔽的角落,缩手缩脚地开始写生。所有的难题此刻在她笔下似乎都迎刃而解,所有的肌肉和线条都充满了活力。


她画得忘乎所以,然后,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将她堵在了浴室的角落。继之而起,是意料之中的轩然大波。咒骂、哭诉、污辱、甚至厮打。她默默承受着,她知道自己有些理亏,却决不后悔。


浴室再不能去,她便在潘赞化出门后,将自己反锁家中,脱光衣服,对着镜子画自己的裸体。她不知道这被世人视作出格的举动,潘赞化能否理解。她不敢奢求能得到他的支持,毕竟,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女人,成为画中的裸女,被无数暧昧眼神去抚摸。


不出所料,看见那幅《裸女》的瞬间,潘赞化惊诧得说不出话来。显然,这样的作品太有视觉冲击力了。然后,他发现画中的裸女原型竟是自己的女人——他将目光移向她,目光中盛满了不解和责备,渐渐地,这责备变成了愤怒。他一直支持她追寻艺术梦想,却无法容忍她为了艺术向世俗和颜面挑战。


他转身拿起一把剪刀,要去毁掉这幅作品。潘玉良冲上去,用身体护住,一边哭喊着说:


“你给我的恩情,我一辈子都无法报答。但你要毁掉它,不如先杀了我!它不是我,不是耻辱更不是色情,它是艺术,是艺术啊!”


他猛然惊醒,以他的学识和留学海外的经历,他自然理解这是艺术,或者这应该是艺术的一种形式。他只是无法面对世俗的诋毁,无法接受她为此做出巨大的牺牲。看着她流泪,想着她刚才的奋不顾身,作为她的男人,他尽管有千百个不愿意,但她既然无怨无悔,他还能怎样?只有理解她支持她,才是她最需要的尊重。


他再次默默承担了一切。潘玉良深深理解他心底的无奈和忧伤,她为此愧疚不已。一个恩人、一个丈夫所能给予的,他都已给予;而作为他的女人,所谓的夫唱妇随相夫教子,她却从未真正兑现。遇上这样的男人,是她千百世修来的福分,她不曾回报过,却一再需要他支持和担当,这让她如何安心?


她有难言的苦楚,在被卖入青楼时,便被一碗药,断送了生育的可能。此生,她还能回报他什么?不能为他生儿育女,不能为潘家延续香火,而老家的大夫人方氏,也只为赞化生养了一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时年月,没有子息承继香火,便是家族的罪人。人生最灿烂的年华,她难道要让赞化陪着自己虚耗时光,成为潘家的不肖子孙?往后这浩荡的岁月,当两鬓染霜时,谁是他膝下最安妥的慰藉?


她想了好久,也在内心挣扎了好久,然后她开始冒名赞化,频繁地给远在老家的大夫人方氏写信。她瞒着赞化,以他的口吻,请大夫人来上海团聚。


两个人的世界,自此成了三个人的天地。方氏是个典型的旧式小脚女人,既坚韧守旧,又寸土必争。潘玉良的存在,她之前并不清楚,现在知道丈夫为了这个女人,居然心甘情愿地如此付出,难免没有嫉妒和刁难。


彼时潘玉良的心底五味纷杂,为了爱这个男人,她要成全他与另一个女人的肌肤之亲。世间没有多少女子,能有这样的道义和胸襟。莫说不纠结,莫说不痛苦,她只是躲得远远的,在角落里独自品尝这凄楚和心酸。


几十年后,潘赞化已儿孙满堂,他给远在法国的潘玉良写信时说:


老方是你未经我同意,私自作信教她到上海来,你还记得吧?你到亭子间去住,逼我与她同居,我本来决意不肯,因你的诚意感动,再三苦劝我,不要因你使我断后,否则,不从你,你就活不下去的样子。


——(1956年7月24日潘赞化致潘玉良)


可想而知,她的坚持是怎样一种虽委屈却明智的付出,世间事,皆因懂得而慈悲。尽管潘赞化当初并不同意,但老来的天伦之乐何尝不是幸福?事实证明,她对人生早有了透彻的洞悉和悲悯的情怀。


她搬到亭子间住,将卧室让给了赞化和方氏。所有独处的时间,她发了狠一般,发泄在画纸和画布上,以此来忘却内心的疼痛。


1921年,在上海美专的学生画作展览中,她惊异了所有人的眼睛。被老师称之为难题的人体素描,她居然出人意料地展出了多幅,并且,张张都那么完美出色。


她得到了校长刘海粟和老师们的赞赏,但具讽刺意味的是,她同时也得到了来自各方的谩骂和嘲讽。刘海粟再一次面临压力,他必须考虑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平息学校的风波,也不埋没潘玉良的才华。尽管他看出潘玉良有着极为难得的艺术禀赋,但彼时中国的土壤只会扼杀这样的天才。他建议潘玉良退学,去艺术天堂的欧洲留学深造。


得此消息,潘玉良喜忧参半。去欧洲深造,她曾经想都不敢想,却很快将成为现实;但一去数年,她舍不得与赞化作这样长久的分离。


赞化宽厚温和一如往常。看上她,当初便是因为她的才情异质,如今她因此而夺目绽放,他自然欣喜,也甘愿无条件地支持。


为她能顺利去往欧洲,他开始四处奔忙,动用故友知己关系,终于争取到一个公费津贴留法的名额。其实所谓的公费津贴,也不过是个聊胜于无的名分,一切开支费用,都得潘赞化自己承担。


他默默办妥了一切,剩下的,便是别离。


8月13日,潘玉良与苏雪林、邱代明、林宝权等学生一起,乘法国博德斯号邮轮,启程前往里昂。


黄浦江码头,日日征帆送远,离人惜别。江水和江风,缓缓地流,缓缓地吹。他们并肩立在江边,看看江水,看看邮轮,再看看彼此,没有太多话说。结婚八年,这是他们第一次分离。她拼命忍着泪,他也眼圈泛红。


良久,他从口袋掏出一条项链,心形的链坠圆润朴拙,散发淡淡的金色光泽。他将链坠剥开,原来,那是两瓣合在一起的链坠小盒。剥开的心形链坠摊开在他的手掌上,此时两瓣的凹槽里,分别镶嵌着两帧黑白照片:他宁静微笑着的面容,和她青葱稚嫩的脸庞。


她低下头,任他将项链戴上她的脖颈。低头的瞬间,他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不管你走多远,我都等着你回家!”她再也忍不住的眼泪,泫然而下。


这是一个珍贵的纪念,是一把回忆的钥匙。知君用心如明月,君心相待似月明。这许多年来的种种,从她沦落风尘变成一个委身青楼的女子,从她站在他面前哀怨地唱那首《卜算子》,直到他替她赎身娶她为妾,再请老师教她识字学画,送她求学出国,所有的过往与情感,都浓缩在这两帧相片里,锁在心形的链坠中,化作无言的相拥。


汽笛呜咽一声,邮轮缓缓开动。江风越来越大,她站在舷栏边久久不愿挪步。码头上那个戴礼帽穿黑色风衣的人,越来越模糊,却一直固执地站在风中,不肯离去。她贪婪地看着那黑色的身影,哪怕再多看一秒也好,直看到双眼发酸,直看到视线被泪水淹没。


她向着码头的方向,在心里一遍遍念着:赞化兄,珍重!


梦想是彼岸花,亲情是此岸根,再长久的离开,她也只是去去就回,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