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诗群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29
|本章字节:11322字
在东兴顺旅馆
萧军出现之前,1932年夏天的哈尔滨,是萧红的炼狱。
那时,她还不叫萧红,她的名字是张乃莹。
天知道她是怎样挨过来的。冥冥又仿佛,她在等待命运,掀开她一生凄美的传奇。
尘世如此喧腾,一个有梦的女子,不过是一叶漂萍,无从逃避风吹雨淋。她的年代,是暴雨前的黄昏天气,听不到哭泣的声音,只有挣扎的喘息。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作为接受过五四新文化洗礼的女性,她觉醒的青春,如此悲壮而凄艳。然而,即便玉碎香埋,她也希望点燃自己的青春,作黑暗中短暂而明艳的烛火。
而三郎,是她苦难中遇见的曙光。
那个夏季的某一天黄昏,他走进哈尔滨道外正阳十六道街“东兴顺”旅馆,穿过长长的甬道,在甬道尽头敲开了十八号房间的门。那个时刻是要被铭记的。一个倾城之恋的传奇,开始诞生。
我无数次想象过那个瞬间。一扇门,隔开了两个世界。门内,是一个陷入危谷的弱女子,门外,是一个古道热肠的青年,当她拉开门的那一瞬,从各自荆棘小径走来的两段人生,神奇地走到了彼此命运的交汇点。此后,她生命的火苗因他而耀然生辉,尽管那样短暂,像夜空划过深情的流星。
她拉开门,睁大双眼注视着他。她晶亮的眸子虽一如往日的冷冽明澈,却难掩一丝慌乱和惊喜。——三郎,如果这是一个美丽的梦,你一定是走进了我的梦里。
此刻,她是一个失去自由的女人。而此前,她走投无路时,被她的未婚夫带到东兴顺旅馆住了七个多月,欠下六百多元住宿费后,那个名叫汪恩甲的男人,将她独自撂在旅馆,借口回家取钱,再也没有回来。
她被旅馆当作人质监视了起来。彼时,她已怀有身孕,使他怀孕的男人,给她留下一个未出生的胎儿和一大笔债务,溜之大吉。她二十一岁的青春年华,布满了千疮百孔的痛点。
她聪慧灵敏,心性孤清,对爱情和未来怀有美好憧憬,又是一个深受新文化影响的优秀女学生。人生出现这样的变故,是她抗争的代价,也是偶然中的必然。
她生在地主家庭,父亲给她安排了旧式女人的命运,让她早早出嫁,但她出众的才华和知识女性的觉醒,使她看清了自己的不幸未来,为了挣脱这枷锁,她离家出走,四处漂泊,哪怕赔上青春和生命,她也在所不惜。
她太聪敏,太有才情,太倔强,因而与她身处的世界格格不入。她是长白山的雪,冷冽轻盈,茫无涯际,带着覆盖一切的深情,漫天飞卷而下,却没有人懂得她的洁净高远,和深沉的浪漫。
也许,潜意识中,她一直在寻找一个与她两相契合的人,理解她不屈的反抗,懂得她孤高卓绝的才情。乱世里,这不切实际的奢求,只能让她遍体鳞伤。
汪恩甲一去不返,旅馆老板便将她赶到阴暗发霉的储藏室,每日向她催讨欠款。眼看逼债不成,旅馆下了最后通牒,准备将她卖到一墙之隔的妓院“圈儿楼”,以抵偿她和汪恩甲欠下的债务。她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身形日渐臃肿,在水深火热的牢笼,几乎无路可逃。
也许她差一点就成为了第二个潘玉良。但婆娑世界的因缘际会,千丝万缕的因果循环,绝不是刻板的设计,分秒之间都充满了微妙的变数。她出身塞北小城,即便与身在江南的潘玉良有着同样的才情,她也遇不到第二个潘赞化,从泥淖中识得她这颗明珠,纳她为妾,从而改写她的人生。
所以,她只能是萧红,落难在哈尔滨“东兴顺”旅馆,静候着她生命中必然要出现的才子英雄,敲开她的门,救她出去。
如果,她不读报,不爱文学,那么,这一切都将不存在。人与人的区别,往往就在于有心无意时的一个微小细节,却实现了命运的翻转。
她在阴暗的斗室,没有自由,没有阳光,只有一张床,几张《国际协报》,和空空四壁。她找不到可以呼告的人,也不敢奢望有人会替她赎身,但无助的孤寂像海水,快要将她淹没。她多希望有几本书读,来填满这孤独虚空的分分秒秒。
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个机智聪慧的女子。她终于找到了与外界联络的途径,她按照报纸上的地址,给《国际协报》副刊主编裴馨园写了一封求助信,并恳求他寄几本文艺刊物到“东兴顺”旅馆,因她是被旅馆幽禁失去自由的人。
彼时的《国际协报》,以“志在扶持正义,促进和平”为宗旨,是哈尔滨出版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一份民办报纸,发行量一度位居哈尔滨报刊之首,也因此培养了一大批左翼作家,成为东北作家群的集结地。
她的信打动了裴馨园。对这位署名“悄吟”的知识女性,裴馨园充满了同情,也激起了他的正义感和一份责任意识。他写了一封介绍信,连同几本书交给年轻的编辑三郎,让他送到“东兴顺”旅馆。
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个决定,仿佛是命运的旨意和神灵的安排。那是一个黄昏,三郎走在哈尔滨道外正阳十六道街上,穿过“东兴顺”旅馆长长的甬道,在甬道尽头敲响了她的房门。
我敲了两下门,没有动静,稍待片刻我又敲了两下,这时门扇忽然打开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门口中间直直地出现了。由于甬道上的灯光是昏暗的,屋内并没有灯光,因此我只能看到一个女人似的轮廓出现在我的眼前,半长的头发敞散地披挂在肩头前后,一张近于圆形的苍白的脸幅嵌在头发的中间,有一双特大的闪亮眼睛直直地盯视着我,声音显得受了惊愕似的微微有些颤抖地问着:
“您找谁?”
“张乃莹。”
(萧军《人与人间——萧军回忆录》)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对25岁的刘鸿霖来说,第一面,这个女人只给她留下了模糊的印象。那时,没有人称他为萧军,也很少有人叫他的原名刘鸿霖,朋友们都习惯称他为三郎,那是他当时常用的笔名。
小屋潮湿阴暗,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张乃莹拉开灯,房间内霎时一片昏黄。他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没有说话,只将裴馨园的介绍信和几本书交给她。
她接过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擎着信的纤长手指在微微颤抖。
三郎默默地打量着她。那天,她穿的是一件褪了色的蓝布长衫,开衩的一侧已裂至膝盖以上,腿脚白皙,脚上一双鞋已陈旧变形,最惹眼的是她隆起的腹部,似乎很快就要临产了。
看完信,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惊喜:“原来您就是三郎,我读过您的文章……”她返身从空荡荡的床上扯过一张旧报纸,指着一篇文章给三郎看,那是他的连载《孤雏》。
完成裴馨园交办的任务,三郎起身便要离开。也许是孤寂太久,她急切地恳求道:“我们谈一谈……好吗?”
他重又坐下,一边听她叙说,一边漫不经心捡起散落在床上的几张纸片,纸片上画着新颖的图案、仿魏碑《郑文公》字体写的几个“双钩”大字,还有几排诗句。
那诗句的字迹是紫色的,一行行排列开来,像初春的新柳,像松花江水的波纹。
这边树叶绿了,那边清溪唱着:——姑娘啊!
春天到了。
……
去年在北平,正是吃青杏的时候;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
他心底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谁画的图案?”他问。他的内心,掠过一丝草叶萌芽的欣喜。
“是我无聊时干的。”她答得有些羞涩,随后找出一截紫色铅笔给他看。
“这些‘双钩’字呢?”
“也是……”
“这些诗句呢?”他迫不及待地问。
“也是!”一抹红晕浮上了她苍白的脸颊。
这时候,我似乎感到世界在变了,季节在变了,人在变了,当时我认为我的思想和感情也在变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认识过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她初步给与我那一切形象和印象全不见了,全消泯了……在我面前的只剩下一颗晶明的、美丽的、可爱的、闪光的灵魂!……
我马上暗暗决定和向自己宣了誓:
我必须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拯救她!拯救这颗美丽的灵魂!
(萧军《人与人间——萧军回忆录》)
是的,与他的初见,竟是在如此窘迫无措的时分。她身材臃肿,容颜失色,失去自由,没有尊严,即便青春尚在,也只能换得几分怜悯罢了。彼时她几乎没有任何魅力,能得到一个年轻男人的欣赏和垂青。然而,人生际遇就是这样耐人寻味,遇见生命中重要的那个人,命运没有选择在她最美丽的时刻,却用另一种含蓄蕴藉的方式,将她可贵的一面,展示给茫茫人海可遇不可求的知音。他瞬间,便被这突然而至的美好击中了。在他眼中,这个女子的可爱和珍贵,已在他心海扬起一面纯白的风帆,让他不能自已地,涌起温柔的情意,和无边的惊喜。
那一刻,这间昏暗的屋子仿佛有朝阳初升,他面前的这个女子,似乎是折翼的天使,让他止不住地想去呵护。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原来荒芜了那么久,此时此刻,才重新被她灵敏的才思唤醒,似春天的原野正蓬勃着无限的活力。
然而,这个激起他美好情感的女子,此刻却在炼狱里煎熬。
临行时我指着桌上用一片纸盖着的那半碗高粱米饭问着她:
“这就是您的饭食吗?”
她漠然地点了点头,一股森凉的酸楚的要流出来的泪水冲到我的眼睛里来了,我装作寻找衣袋里什么东西低下头来……
终于我把衣装中的五角钱放在了桌子上,勉强地说:“留着买点什么吃吧!”就匆匆地向她道别了。
这仅有的五角钱,是我的车钱,这时我只有步行了约十里路的归程。
(萧军《人与人间——萧军回忆录》)
他知道,从这昏暗的小屋离开后,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为了这美丽的生命,他要做个勇士,开始一段艰难的营救和抗争。
她的生命和灵魂,从此都与这个男人连在了一起。人常说,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种幸福。我相信,多年后就算乱世离散,人事蹉跎,他们不再是彼此的唯一,这段初始的情感,仍是他们心中刻骨铭心的回忆,抚慰着曾经共有的疼痛和甜蜜。
她短暂的人生如果是一杯又一杯酒酿成,那么,遇见三郎之前,她在“东兴顺”旅馆的日子,是其中最苦的一杯。那时,人世间没有女作家萧红,只有一个被抛弃的年青孕妇。但在那之后,他来了,于是她的世界颠倒乾坤,文学史上的萧红,从这一刻开始诞生。
呼兰河的女儿
每个人来到世间,都是一粒随风飘散的草籽,落生在哪里,哪里便是母亲。
白山黑水的东北,若论柔媚温婉,自然比不得杏花春雨的江南。江南是丽人的胚质,红袖凭江楼,明月依画舫,烟柳繁华,弦索不绝,风情自在小桥流水间。
而东北,是男儿的秉性。造物赋予这片土地的,是别一种血性刚烈,有着雄性的深沉粗犷与母性的宽厚善良。
生在东北小城的萧红,是呼兰河的女儿。1911年端午节,她出生在黑龙江省呼兰县龙王庙胡同一个地主家庭。按照古时巫傩风俗,端午节是祛邪禳灾日,因此民间有人认为,农历五月初五是秽毒最盛的恶日,这天出生的婴儿,携带着不祥之兆。
也许在呼兰,民间并不曾有过这样的传闻,总之,这女婴的降生,没有给父亲张廷举和母亲姜玉兰带来不安,无论如何,这是他们结婚三年来诞下的第一个孩子。张家怀着憧憬,取“荣华”二字,做女婴的乳名。
张家祖籍山东,乾隆年间,高祖张岱携家带口,从山东省东昌府莘县(今山东聊城市莘县),闯关东来到了东北,先在辽宁给旗人当雇工,后在吉林开荒务农,他的三个儿子成年后来到黑龙江拓荒种地,渐渐白手起家,开始广置田地,开办油坊店铺,鼎盛时期,在阿城、绥化、呼兰等十余县都有张家的产业。
张维祯是张家到东北的第四代子孙,光绪初年,他分得家族在呼兰县的部分产业后,将家从阿城福昌号屯迁到了呼兰。
大约在1900年,张维祯将堂弟张维岳的第三个儿子张廷举,从阿城接到呼兰过继为子,并给张廷举取字“选三”,这便是后来萧红的父亲。
张廷举酷爱读书,从省立优级师范学堂毕业时,获颁“奖励师范科举人、中书科中书衔”,毕业后先当教员,后又从政,历任呼兰县教育局长、通俗出版社社长、黑龙江教育厅秘书等职。
萧红的母亲姜玉兰出生呼兰县书香门第,是当地知名士绅姜文选的长女,自幼从父读书,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算得上是颇识文墨的女子。
显然,萧红的才情,得益于父母的遗传,同时,那片广袤深情的土地,也是一份独有的营养,它使萧红的性格,有着长白山的风骨和松花江的柔婉。
我始终觉得,环境对人一生的影响,犹如土壤对植物的影响。数年前我去东北,在长白山上看漫天雪飞,那茫茫天宇皑皑雪山,仿佛是神的领地,不惹尘烟,万古荒寒。彼时情景,适合一只火狐飞越千山,眼看一串蹄印深浅,转瞬却被潇潇白雪掩埋了去,只留下一段秘境传奇。
如果这假设也算美丽,那么,萧红,我想,她对艺术的领悟和天分,正如那只火红的雪山狐,有着桀骜的孤高和飘逸的灵性。
呼兰河与松花江,不舍昼夜地,滋润着塞北小城呼兰县。黑龙江的冬季漫长而寒冷,所以萧红描述呼兰是“一年之中,倒有四个月飘着白雪”,而春天来临,艳阳暖照,松花江上的冰块才慢慢解冻,那些冰块在她眼中却有一种寒冽的美丽:“大块冰和小块冰轻轻地互相击撞发着响,啷啷着。这种响声,像是瓷器相碰的响声似的。”
在萧红的生命中,故乡的季候与河流,以及幼年的经历,是洇入她灵魂与血脉的养料,尽管凛冽,尽管有屈辱和抗争,她却始终一边疼痛着流泪,一边深情地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