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诗群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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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自己的心路历程。他用兄长的包容和爱人的体贴,以自己的经历作照引,鼓励石评梅摒弃杂念和文艺的愁绪,树立理想和信念,让青春生命充实而饱满。
1923年12月,高君宇搬入腊库胡同十六号居住,同住腊库胡同的,还有共产党北方区委骨干成员张国焘。随后,高君宇接到北方区委通知,让他赶赴广州,参加即将召开的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1924年1月,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如期开幕。这次会议确认了孙中山提出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完成了对国民党的改组。高君宇同毛泽东、李大钊等人一起,顺利实现了第一次国共合作。
这年春天,京城发生了一件文学盛事。印度大诗人泰戈尔首次访华,在京安排了与文学界人士及青年学生的会见。4月28日下午,石评梅作为文学界人士之一,前往北京城南公园雩坛,参与了泰戈尔的见面会。彼时担任翻译的是著名诗人徐志摩,陪同会见的有林徽因、梁思成等文化名人,可谓盛极一时。
当晚从雩坛回到梅窠,石评梅接到父亲的家书,父亲在信中告诉她,她年少时的好姐妹吟梅,在19日那天便因病去世了。
吟梅是她在故乡时最亲密的伙伴,曾经在平定小城,她们相携出游,分享小女生芬芳的心思和秘密,谈不上割头换颈,却比亲姐妹还要知心。她活泼可爱的面容似乎还在眼前,却忽然间已远赴黄泉,她才十八岁,多么灿烂的年华!这让石评梅悲痛不已。
随后,吟梅的姐姐道荣的信,又寄到了梅窠。在这封信中,道荣讲述了吟梅临终前对她的思念。
她让我在墙上把你的玉照取下来,她凝眸地望着纸上的你,起头她还微笑着,后来面目渐渐变了,她不断地一声声喊着你的名字;这房里只有母亲和我,还有表哥。——她死时父亲不在这里,父亲在姨太太那里打牌。——这种情形,真让人心酸泪落不忍听!后来母亲将你的像片拿去,但她的呼声仍是不断;甚至她自己叫自己的名字,自己答应着。
——(石评梅《小玲》)
接信的第二天,石评梅开始发病,至第三天头痛吐血,遍体红斑,医生诊断为猩红热。
她的病由吟梅而起,似乎又不全是。她为吟梅的真挚友情而感动,为生命的消逝而悲,为自己身如浮萍的命运而伤感。一直以来她的心境总是悲凉,吟梅的夭折不过是一根导火索,她弱小的身躯,便再也承受不了心灵的摧折。
她在病中挣扎着为吟梅写诗,悼念她迅忽即逝的青春。
因为这是梦,才轻渺渺莫些儿踪迹;飘飘的白云,我疑惑是你的衣襟?
辉辉的小星,我疑惑是你的双睛?
黑暗笼罩了你的皎容,苦痛燃烧着你的朱唇,十八年惊醒了这虚幻的梦,才知道你来也空空,去也空空!
死神用花篮盛了你的悲痛,用轻纱裹了你的腐骨;一束鲜花,一杯清泪,我望着故乡默祝你!
才知道你生也聪明,死也聪明。
——(石评梅《小玲》)
这一病,便是四十多天。她僵卧在荒斋里,身心都被痛苦浸满。病重时她甚至写好了遗书,希望就此结束这苦酒般的生命。此时,心急如焚的高君宇,给了她亲人般的关怀。他日夜守护在她的床边,有时为了给她配药,夜深时分跑极远的路,顶着满天星光给她找药铺。
但高君宇给予得越多,她便越觉得悲凉。她害怕他的付出,到头来只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等候。她觉得自己的心给了初恋的那个人,受了骗,便死了。因此她对爱情有了恐惧,于是抱定了独身的素志。她无法许诺与他厮守,除了清澈纯粹的冰雪友情,她不能给他更多。
我醒来,睁开眼,天辛跪在我的床前,双手握着我的手,垂他的头在床缘;我只看见他散乱的头发,我只觉他的热泪濡湿了我的手背。女仆手中执着一盏半明半暗的烛,照出她那悲秋恐惧的面庞站在我的床前!这时候,我才认识了真实的同情,不自禁的眼泪流到枕上。我掉转脸来,扶起天辛的头,我向他说:“辛!你不要难受,我不会这容易就死去。”自从这一天,我忽然觉得天辛命运的悲惨和可怜,已是由他自己的祭献而交付于上帝,这哪能是我弱小的力量所能挽回。因此,我更害怕,我更回避,我是万不能承受他这颗不应给我而偏给我的心。
——(石评梅《狂风暴雨之夜》)
彼时,因高君宇革命工作的复杂和危险,为避免暴露,他们通信时,石评梅称他为“天辛”,高君宇甚至也给她取了个名字,作为永久而特殊的暗号。
斗争的恐怖和危险,时刻都像幽灵,潜伏在高君宇的身边。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梅窠墙上的时钟已指向八点,病体渐愈的石评梅挣扎着起床,在灯下给山城的父母写信。
女仆忽然从屋外领进一个陌生男人,没等石评梅开口责备,女仆已笑着告诉她,这是高君宇先生。
化了妆的高君宇戴了假发,粘着胡须,不仔细辨认,已看不出原貌。他镇定地告诉石评梅,杏坛已捕去数人,此时北洋政府的军警正在他腊库胡同的住所,等着抓捕他。今晚十一点,他将乘火车离开此地,离开前,他无论如何也要冒着危险来与她告别。
这次事件的真相直到建国后才得以昭示。1924年5月24日,同为中央委员的张国焘遭北洋军阀抓捕,在严刑逼供下叛变自首,供出了李大钊、高君宇等一批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党员。这次出卖,间接导致了李大钊在1927年的被害。
石评梅此时才完全知晓了高君宇的真实身份,她目不转睛看着乔装打扮的高君宇,内心盛满了担忧和恐惧,脸色也变得苍白。高君宇竟微笑起来,温和地对她说:“不要怕,没要紧的,就是被捕坐牢我也不怕,否则就不做这项事业了。”
他又耐心和她说了许多话,病体初愈,让她多加珍重保养,并将此前为她开具的西药方交给她,让她有空自己去配。又说他会回山西老家一趟,解除他婚姻的桎梏,见她冷淡回避婚姻话题,他便只低了头叹气,石评梅便也低下头陪他流泪。
到了九点半,他站起身要走,我留他多坐坐。他由日记本中写了一个bovia递给我。他说我们以后通信因检查关系,我们彼此都另呼个名字;这个名字我最爱,所以赠给你,愿你永远保存着它。这时我强咽着泪,送他出了屋门,他几次阻拦我病后的身躯要禁风雨,不准我出去;我只送他到了外间。我们都说了一句前途珍重努力的话,我一直望着他的颀影在黑暗的狂风暴雨中消失。
——(石评梅《狂风暴雨之夜》)
此后,bovia——波微,成了石评梅另一个名字。在这个狂风暴雨夜,高君宇将他最爱的名字,给了最爱的女子。那夜他走出梅窠后,继续他无畏的事业,也下定了决心,为了波微他要砸碎身上的铁锁,将一个自由完整的自己,交给爱情。
痛苦的冰雪友谊
暑假来临前,石评梅总算身体复元,回到了师大附中的讲台。
这一病,校长林砺儒觉得,不应再让一个远离家人的年轻女子单独住在简陋的宿舍,于是在他的坚持下,石评梅从荒斋梅窠,搬迁寄居到了林砺儒的家。
此时的高君宇,已秘密来到了山西,按照上级指派,在山西建立了第一个党组织,并筹建国共合作统一战线。在此期间,他回到静乐老家,给岳父李存祥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终于解除了与李寒心长达十年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
高君宇在太原完成建党任务后,转道由上海奔赴广州。在上海,已恢复自由身的高君宇,再也遏制不住激动的心,写了一封长达二十页的信,寄给了已在平定山城休暑假的石评梅。
十二日那晚上我接到天辛由上海寄我的信,长极了,整整的写了二十张白纸,他是双挂号寄来的。这封信里说他回了家的胜利,和已经粉碎了他的桎梏的好消息;他自然很欣慰地告诉我,但是我看到时,觉着他可怜得更厉害,从此后他真的孤身只影流落天涯,连这个礼教上应该敬爱的人都莫有了。他终久是空虚,他终久是失望,那富艳如春花的梦,只是心上的一刹那……
——(石评梅《素心》)
高君宇的欣喜丝毫没有感染到她,她甚至对李寒心抱了一丝愧疚,尽管解除婚姻,对那未曾谋面的女子来说同样是解放,但她不愿看到这家庭的解散是因她而起,即便这家庭形同虚设。
因此,中秋前的一天,她以冷淡的语气给高君宇写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说,只会与他保持冰雪友情,做唯一知己的朋友。
这封信对高君宇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他好不容易解除了婚姻枷锁,满怀喜悦地来迎接他的爱情,谁料他全心爱着的女子,只愿意与他保持冰雪友谊。
9月22日,万般伤感的高君宇,在由上海开往广州的船上,给石评梅写了这封满心悲怆的回信。
评梅: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说可以做我唯一知己的朋友。前于此的一信又说我们可以作以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
你明白的告诉我之后,我并不感到这消息的突兀,我只觉心中万分凄怆!我一边难过的是:世上只有吮血的人们是反对我们的,何以我惟一敬爱的人也不能同情于我们?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禄蠹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这样做吗?
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南北漂零,生活在风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我决心为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漂零孤独度此一生,人生数十寒暑,死期忽忽即至,奚必坚执情感以为是。你不要以为对不起我,更不要为我伤心。
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们是希望海上是没有浪的,它应当平静如镜;可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无浪?从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为了你死,亦可以为了你生,你不能为了这样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吗?我希望你从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
写到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样平静。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高君宇致石评梅)
“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如果说此前的高君宇,因身陷桎梏而封闭了情感的闸门,那么,解除了婚姻枷锁的高君宇,已是一个为爱痴狂、深情浪漫的男人。这封信中的字字句句,都浸透了他滚烫的情感和深沉的苦痛。
“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
“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
“我希望你从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
若内心没有深沉的爱恋,难以写出这样凄怆哀婉的情感。彼时的高君宇,似乎在践行“爱与死”的誓言,他并不需要冰雪友情,但既然他的波微愿意,他便尊重她的选择,哪怕从此是傀儡生命,也不惜赴汤蹈火,为她死,亦为她生。
这封信,是高君宇写给石评梅最深情又最痛楚的告白,但石评梅,却依然在矛盾中徘徊。
此时的石评梅,已和陆晶清一起,负责《京报·妇女周刊》的编辑工作,并向鲁迅约稿,同时着手编订她们的诗歌合集《梅花小鹿》。
也许是太忙,或者是任性,她并没有将过多精力投注于高君宇的情感中。然而,仅在六个月后,她便为此痛彻心扉追悔莫及,可惜,一切都已太迟!
一腔深情,枉付风月,弦断有谁听?彼时高君宇的情伤愁怀,庐隐的《象牙戒指》,作了较为真切的写照。在这篇传记中,高君宇的化名是曹长空。
“……我觉得我们应当永久保持冰雪友谊,我不愿意因为一个不幸的沁珠而破坏了你们的家庭……唉!我是万不能承受你这颗不应给我而偏给我的心!”
沁珠这时的态度真是出人意外的冷淡,曹本来一腔的高兴,陡然被她浇了这一瓢冷水,这时屋子里真像死般的沉寂,后来曹在极度静默以后忽然像是觉悟到什么,他若无其事般地振作起来,他同我们谈天气,谈广州的水果……
在雨花台的一间小屋子里,我们三个人痛快地喝着花雕,但曹还像不过瘾,他喊铺伙拿了一壶白干来,沁珠把壶抢了过来:
“唉!你忘了你的病吗?医生不是说酒喝不得吗?”
“医生他不懂得,我喝了这酒心里就快活了。”曹惨笑着说。
……夜深时我们才一同离开寄宿舍,当我们在门口将要分手的一刹那,我看见曹两眼洋溢着泪光。
——(庐隐《象牙戒指》)
我只诚恳地告诉你,“爱”不是礼赠,假如爱是一样东西,那么赠之者受损失,而受之者亦不见得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