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诗群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8:35
|本章字节:10420字
系于铁锁下的爱
石评梅的哀愁,高君宇懂得。
一个女子的心,被失恋击伤,他只能将怜惜藏在心底,告诉她必须用自己的力,来粉碎这些桎梏和所有的不满。
除此而外,他尽量挤时间去探视她,与她聊天,带她见自己的同道,与她感受这社会新生力量的成长,憧憬理想的临近。他希望用民族的前途和命运,带给她更壮阔斑斓的识见,来影响她低迷的心情。
毋庸置疑,对高君宇,石评梅产生了深深的依恋。她庆幸身边有他,起码她可以将失重的情感,转移到与他的酬答中。也许这多少有点自私,但陷于情感低谷时,她真切地需要这双有力的手,拉她快一点走出这漩涡。
她自知,吴天放带给她的伤害,绝非一时可以平复,这痛楚是长久的,她甚至厌恨起婚姻,对男女情爱也起了惊恐心。这影响到了她对爱情的态度,她和好友庐隐、陆晶清袒露自己的心迹:从此她将封闭自己的心,奉行“独身主义”,不论爱情来得多么热烈。
因此1923年秋天,正在西山碧云寺疗养的高君宇寄来那片相思红叶,她才在背面题上“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片鲜红的叶儿”,拒绝了高君宇一颗炽热的心。
而彼时,红叶题诗的高君宇,内心又充盈着怎样矛盾忧郁的情感。若不是此时的石评梅已渐渐与他靠近,他也许仍不敢寄这简单又别具深意的红叶。
等了三年,才写了这封特别的情书,他是生怕冒犯了她。在他心底,石评梅是冰清玉洁的寒梅,而他渴望自由的心,早已被父亲系了一把封建婚姻的铁锁。他自忖不能给她什么,在他砸碎这铁锁前,他没有资格向心仪的女子示爱,因此三年来,对石评梅,他只远远地观望,不敢走得太近。
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旧制度的悲哀者?他最大的悲哀,是他在接受新文化洗礼的同时,又接受了一桩封建旧式婚姻。
1896年10月22日,高君宇出生于山西省静乐县峰岭底村(今属娄烦),名尚德,字锡三,号君宇。父亲高佩天早年教书,后辞教经商行医治病,并于1906年加入同盟会。在父亲的影响熏陶下,高君宇幼年起便接受了爱国主义和民主主义思想教育,童年又亲历义和团运动和辛亥革命的时代变革,使他早熟早慧忧国忧民,懂得了只有刻苦读书,才能改造民族命运。
1912年,高君宇以优异成绩考入山西省第一中学,第一学期末便获得优胜奖,被学校列为品学兼优学生,以“十八学士登瀛州”、“崇德敦行”等美誉,在墙报上表彰继而享誉省城。
1916年,高君宇考入北京大学理科预科班。当时的北大,是中国新思潮新文化发展的摇篮。蔡元培任北大校长后,聘请《新青年》杂志主编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以《新青年》为中心的新文化运动自此星火燎原。其后,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来北大就任图书馆馆长的李大钊培养了一批进步青年,高君宇便是其中之一。在李大钊的指引下,高君宇加入多个进步团体,频繁参加社会活动,逐渐成为具有共产主义觉悟的优秀青年代表。
然而,这个具有充沛的激情,决意改造民族命运的有为青年,却深受封建制度的戕害。
早在1914年,彼时,18岁的高君宇还是一名中学生,在父亲的包办下,将与本县神峪沟农民李存祥的女儿李寒心成婚。
高佩天虽为同盟会会员,在子女的婚姻上仍固守封建遗习。尽管18岁的高君宇志向高远,绝非乡野莽夫可比,但高佩天以为,立大业,更需早成家,况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找个好人家的女儿结婚生子,父辈的愿望才算达成了大半。
李家姑娘是父亲挑中的,模样姣好,娴静端淑,年长高君宇两岁,在左邻右舍眼里,称得上是百里挑一。然而从这门亲事起意开始,高君宇便坚辞不受,但高佩天不管这些,他觉得,一旦成了婚,便是铁板钉了钉,日子一天天过,慢慢会过成一锅温吞粥,到那时,高君宇收了心,既兴不了波,自然更翻不了什么浪。
但他没有料到,儿子的态度会如此坚决。婚期吉日那天,高君宇痛哭流涕,怎样也不愿换成礼的新衣。眼看屋外新人已到,锣鼓唢呐喧响齐鸣,高佩天又急又怒,突然昏死过去。彼时,高君宇看着父亲和满屋子呼天抢地的人群,忽然万分怜悯起父亲的不易,便决计牺牲自己的幸福,以达成父亲的愿望。
于是他像个木偶般任人摆布,穿衣,拜堂,礼成,送入新房,自始至终,像是一场梦。婚后,却积郁成疾,咯血大病了一场,从此留下了入秋即发的咯血症。
后来,母亲不解地问他:“你有什么不满意呢?你看新娘子多漂亮!”此时,他才仔细打量李寒心,诚如母亲所言,新妇确实温婉秀丽。他在心里试着与自己妥协,如果思想上可以沟通,先缓一缓,日后再慢慢培养感情,也算是一个交待。
但这仅有的一点希望,也难以如愿。几天来,他一直未与李寒心说话,高君宇的冷淡,她早已心知,因此也格外幽怨。高君宇病在床前,她端药侍奉时,埋怨高君宇根本无心于她,并说既然无心于她,那么她将要连累他一生了。高君宇叹息说:“一生?——只怕你会更苦了!”新妇抽泣起来,自怜自艾地说:“这就是我的命,能怪谁呢?”
心底一声长叹。高君宇觉得,与李寒心思想沟通的想法几乎是奢望,他鄙视她的懦弱,又同情她的遭遇,对这女子,他绝不可能产生爱情!于是他借故移居静养,几乎不再踏进家门。读书期间再三给父亲写信,求他放那可怜的女子返家另嫁,父亲拒绝得斩钉截铁,父亲说,若休妻,除非你先杀了她!
从此,他便抱定了“我虽不认伊为余妻,然此生此心不与人”的念头,不与李家女子做夫妻,也不再将自己的心,许给别的女子。为了不忤逆父亲的意愿,并遵从自己的内心,他只有如此妥协,决计陪着那女子,牺牲青春和爱情。
愁郁煎心的高君宇,在十九岁那年,咯血症发作,差点一病而亡。他何其勇猛有为,却挣不脱包办婚姻的铁锁,他的理想何其远大,父亲却画地为牢,将他囚禁于此。因此他痛恨灭绝人性的旧制度,对自由和民主的期盼也愈发热切。
考入北大直到毕业留校任教,他倜傥的英气和过人才学,曾引来许多女学生的倾慕,但他桎梏在身,连心灵也小心封闭起来。父亲落下的那把铁锁,让他失去了被爱的自由,更失去了爱人的自由。因此面对妙龄女子的芳心,他一直示以铁面,不敢呼应,不敢剖白心迹。
后来,因他的自我封闭,无动于衷,一名表白无果的女学生竟然为他跳水自杀。他内疚而痛苦,从此更封闭起自己,只一心投身于自由和民主的事业。
然而多年后,当他偶然邂逅了石评梅,他内心的坚冰瞬间便纷崩瓦解。
缘分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有些人日日摩肩接踵,也擦不出半点火花;而有些人,一面相逢,便倾心相恋。
因爱梅花的高洁孤清,当年的石汝璧为自己改名石评梅。梅花的淡雅幽韵,深合了她的气质,使她独具一种知性冷冽的美。在新文化方兴未艾的北京高等学府,才子们眼中的知识女性,早已颠覆了前清遗少们心中女性美的标准。博学多才与思想见解的成熟,成为优秀新女性的符号。
石评梅,无疑是京城高等学府***类拔萃的女子。因而同乡会上的短暂交谈,使高君宇过目不忘。她的识见和胸怀,远非寻常女子可比,在身为学生领袖的高君宇面前,她的思想言谈,与他如此般配而对等。这让他欣喜,知己难觅,何况是红颜知己。
及至同乡会后,她给他写信,倾诉自己的忧愁彷徨,又关怀备至地替他担忧,他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他久已封闭的情感,悄悄开了闸门。他思念着她,又怕自己带锁的心,惊扰了她少女纯洁的梦,于是他克制着这份情感,直到她失恋,直到她需要他的关怀,他才终于借一片红叶,向她表白。
这段云烟往事,高君宇在1923年写给石评梅的信中作了陈述。
……
我此后数次甚病,常觉如有桎梏附身,十九岁一年病咯血几死,决念我虽不认伊为余妻,然此生此心不与人矣。余抱此信心者数年,中经“五四”罗曼花盛开之时代,女友至好多人,且经二次结同心之邀,而徒以宿志在心,虽感激饮恨至于无地,亦皆不得不勉强示以铁面;不意此铁志至今日竟如粉碎于君前也!
吾人虽通信三年,事极平淡,相晤谈者仅止一面,而乃令我生如是热求,诚非天地间之奇事耶?在我发觉有是要求之初,每作烦想,觉种种烦恼常萦脑际,常自问伊亦如我心否?果伊亦如我心者,我将何以待伊?同时又念:我不将父母的桎梏除下,将宫廷打扫干净,又将何以迎伊?每每焦念,辄至心意如焚。
……苟无如是束缚,我将只有两途,爱与死耳。
——(高君宇致石评梅)
“我将只有两途,爱与死耳。”——这句生死表白,似乎不应出自一个革命勇士之口,但数年后周恩来评论他们的爱情时曾说,革命与恋爱没有矛盾。诚如斯言,一个热血青年,必有一颗英雄心,生如霸王,敢爱敢恨,才有激情去救国爱民。
爱与死,是高君宇对石评梅爱的宣誓,即便铁石心肠,也要被这句表白所打动,但抱定独身主义的石评梅,已将自己的心层层包裹,她像高君宇当初克制自己的情感一样,克制着这迟来的感动。
这阴错阳差的一切,似乎可归结为造化弄人。倘若时空颠倒,她初恋时爱上的不是吴天放而是高君宇,而他,也不曾被父亲锁进一个可悲的封建婚姻,他们相遇,会不会是美好的结局?然而,这几乎是最笨的假设,因为,旧制度的黑幕张开在那里,吴天放在那里,她心底的郁结也仍在那里,因此他们情感的每一步,都步步惊心。
病体支离知情深
四年,弹指而过。1923年6月,石评梅辞别女高师的红楼,终于毕业了。
因这四年学习生涯的出色表现,使她有了留在北京的机会。毕业前夕,时任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长的林砺儒找到她,聘请她到师大附中教体育和国文,并担任女子部学级主任。
于是这年初秋,石评梅在平定山城度完暑假,又匆匆回到了北京。
一座古庙改建的青砖院落,是师大附中为她准备的教员宿舍。说是宿舍,不如说是残破荒斋。院子里除了两株合抱的大榆树、一座八角古亭,便只剩下萋萋荒草,空寂寥落。但好在有一份新的前程,便掩盖了环境的简陋荒凉。
在陆晶清的帮助下,两个惠心灵巧的女子将荒斋稍作收拾,一间独具艺术风格的小屋便呈于眼前。斑驳的旧墙糊上了淡绿花纸,挂上了白雪红梅的字画条幅。淡绿色的麻纱窗帘,绛红呢的台布,新置了几张藤椅和一个圆形茶几,茶几上的大瓷瓶内,插着一束鲜花,床前,则环立着一张淡雅的水墨屏风。布置完毕,石评梅在门上嵌了一块横额,横额上题了两个字:梅窠。
梅窠成了她的独享之地。夜深人静,她在灯下写信写文章,或独自饮泣。
自从吴夫人给她写了那封哀告信,她便决然要同吴天放断了瓜葛。她请求吴天放寄还她的书信诗稿,但数月已逝,她并未收到只字残篇。她越发低落,只在文字中寻慰藉和解脱,几乎每天,她都要给女友们写信,倾诉心底的哀痛。
水波上无意中漂游的浮萍,逢到零落的花瓣,刹那间聚了,刹那间散了,本不必感离情的凄惘;况且我们在这空虚无一物可取的人间,曾于最短时间内,展开了心幕……只有我们听懂孤雁的哀鸣,只有我们听懂夜莺的悲歌,也只有你了解我,我知道你。
——(石评梅《小苹》)
和高君宇的交往,她只维系在纯真的友情之上。她需要高君宇的力量和胸襟,作自己心陷低谷时的导引,他的关怀和抚慰,她也常记心间,但她只将这份情感定义为“冰雪友情”。独身主义的大门,将他拦在了爱情的边缘。
这年入秋,庐隐离京南下,解除与未婚夫林鸿俊的婚约,在上海一家小旅馆与已有妻室的郭梦良举行了婚礼。庐隐曾与石评梅一样抱定独身主义,但最终,她的坚强意志在爱情面前丢盔弃甲,北大毕业生郭梦良狂热的爱情,俘虏了她骄傲的心。
庐隐的转变对此时的石评梅应该有所触动,但她们的性格又迥然有异。庐隐敢爱敢恨,在校时曾被封为“战国四公子”中的孟尝君;石评梅的性格,则更多《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影子,伤春悲秋,心思缜密敏感,忧郁伤感难以自拔。她爱情的悲剧命运,也有她自身性格的缘故。
石评梅的性格弱点,高君宇自然有所察觉。他的眼界更开阔,他的世界正风起云涌,他看问题的视角,深具男子的气魄和不屈不挠的勇气,因此他在写给石评梅的信中,常作这样的安慰:
人生悲欢,梦里云烟耳,心衣血痕何妨洗却?吾心已为venus之利箭贯穿了,然我决不伏泣于此利箭,将努力去开辟一新生命。
——(高君宇致石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