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欲擒故纵

作者:朱晓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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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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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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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590字

鉴定传国玉玺当天发生了很多事,对柳晓晓来说最重要的是提亲。


那天中午伺候童名柏吃完饭,老人漱完口,喝了半杯香茶,突然说:“晓晓在我身边两年了吧?”


“两年零四个月。”


“时间过得真快啊,”童名柏悠悠叹道,冷不丁问,“想不想家?”


柳晓晓莫名其妙:“您知道的,我自幼父亲双亡……”


童名柏无声地笑了笑:“我问错了,应该问想不想成家?”


“养父……”


“要在乡下,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早做妈妈了,也怪我,成天守在了无生趣的老头子旁边有啥机会?”童名柏叹息道,清晨见到柳晓晓伫立在桃树下久久留连,心中一动,意识到女孩思春了,遂引出中午的话题,“洛阳城虽大,找个合适的男人却很难,我考虑了一上午才琢磨出一个人,或许你认识,古玩圈的……”


柳晓晓害羞道:“养父想到哪去了?我根本没成家的念头,就想安安静静伺候您老人家。”


童名柏摇摇头:“枯老头子能有几天日子?不能误了你嫁人,再说我视力一天不如一天,恐怕混下去也难,早就萌生退意。”


柳晓晓方知老人不是开玩笑,而是通盘盘算于心,遂不说话静静聆听。


“皇甫世家的匡睿如何?”


“他?”


“论鉴宝技艺,稳居皇甫世家第三号;论天赋,洛阳古玩界无出其左右;至于为人,虽然有点滑稽油浮,毕竟只图个嘴皮子快活,未听说有什么劣行,也不曾参与过古玩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有他固然有接掌皇甫世家之势,私生子身份始终压在头顶,故而你以童某人养女身份嫁过去也不算委屈……”


“养父……”


童名柏长长叹了口气:“女儿出嫁,父母最关心姑婿人品问题,匡睿嘛依我看为人还算可靠,不像皇甫东花花肠子,也不是那种深不可测阴险狡诈的人,总之不算最理想,但还不错。”


“我,我想考虑考虑……”


“择日不如撞日,有了定夺就得一步不让,你当没别家闺女看上他?过了这个村就没了那个店,不能拖,”童名柏断然道,“待会儿我就找街坊媒婆宋嫂过去探探口风,要有意思须得由皇甫世家上门提亲,这等婚嫁大事要按规矩来。”


柳晓晓低头不语,相当于默许了。关于匡睿她早就暗自里关注在满是老气横秋、索然无味的老学究的古玩圈里,他是唯一年龄稍轻,经常逗人开心的人。不过嫁给他,从此以后生活一辈子?这倒从未想过。


也许……


然而宋嫂没遇到皇甫沙,也没遇到皇甫栩。皇甫兄弟自打接到汤恩伯邀请起就被贴身监视,防止走漏消息。不过没挑明也好,晚上五个人坐进一辆车时都淡淡的,彼此不觉得尴尬。


关注董其昌的人太多了,匡睿在人群中挤得差点把脸上的妆碰掉,勉强在边门站稳脚跟,定睛往柜台里一瞧,险些叫出声来。


《云卷庵深秀图》面前站着皇甫世家大公子皇甫东!


匡睿印象里,皇甫东绝少在世家古玩店露过面,通常大清早架着鸟笼出去,晚上喝得醉醺醺地被仆人扶回家。起初皇甫沙见了还叱责几句,后来大概失去信心,对儿子的劣行不闻不问,反而皇甫栩不时点拨劝导,有几回亲自押他坐柜台,可皇甫东是锥子屁股,不到十分钟像犯大烟瘾一般呵欠连天鼻涕眼泪横流,皇甫栩无奈之下只得由他。


皇甫东蹚这潭浑水干嘛?难道不知道宝信坊是皇甫世家最强劲的竞争对手?


身边两位有些面熟的藏家轻声议论。


年长者道:“这位皇甫公子,嘿嘿,连康熙乾隆的瓷器都辨不清,还敢跑对手地盘上鉴定董其昌,不是自讨没趣?”


年轻者笑道:“还别说,有时我也分不清康熙乾隆。”


年长者道:“咱们是玩家,被人打眼不丢人,开古玩店可不一样,要是三天两头挨蒙,全家喝西北风去?”


年轻者道:“皇甫世家两掌柜都失了踪,匡睿又摊上玉玺的事儿,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皇甫东不得不撑起家业啊。”


年长者冷笑:“也要看怎么撑,像董其昌的画最好让得远远的。”


仿佛呼应他的话,柜台前裘老板似笑非笑道:“皇甫公子看出名堂么?请指教一二。”


在场围观者大都是圈里混的,听出话中讥讽之意,哄堂大笑。


皇甫东双手负在背后若无其事道:“指教谈不上,不过在下有个疑点要向裘老板讨教。”


“喔?”


从人家的东西里看出“疑点”并“讨教”,在古玩界就算砸场子,裘老板脸色凝重起来。


围观者却不以为然,认为凭皇甫东三脚猫的水平根本无从说起。


皇甫东清咳一声:“此画落款确为董其昌亲笔所书,笔法天姿迥异,圆润高秀,疏朗匀称,力追古法……”


人群里有人不耐烦道:“这些大家都懂,挑要紧的说。”


皇甫东也不动怒,微微一笑续道:“不错,诸位都是行家,知道董其昌所有代笔画均为本人落款盖章,因此款识对未必是真……”


“画有什么问题?”人群里另一人问。


“画的内容有没有问题,恕在下学识疏浅难窥其道,但细细评鉴,疑点还在款识上。”


裘老板皱眉道:“落款乙卯年二月二十四,乙卯是万历四十四年,董其昌刚好六十岁,乃功力臻致化境的创作高峰期;款中提到的抱珠阁是他建于松江白龙潭的书房,‘抱珠阁’三个字也是他亲笔所书……”


话说到这儿匡睿心念一动,隐隐猜到症结所在,但那段典故凭皇甫东的学识万万不可能掌握。


难道皇甫东背后有人指使?


却听皇甫东笑道:“乙卯年对,抱珠阁也对,但加起来就不对了。”


裘老板脸色越来越难看:“皇甫公子别卖关子,说明白点。”


“董其昌是书画大家,同时也是为非作歹的恶霸,万历四十三年他强掳佃户女儿为妾,引发一起轰动江南的群众运动,万历四十四年正月十九,民众自发将他白龙潭的房子焚毁,还把‘抱珠阁’字匾额沉入河中,名曰‘董其昌直沉水底’,他吓得逃到镇江一带避祸,”皇甫东笑着环视众人,“大家想一想,这种情况下董其昌有心情创作《云卷庵深秀图》?书房都被烧了,哪有什么抱珠阁?”


此言一出围观者言论纷纷,有人认为有道理,这是一幅彻头彻尾的假画,有人认为只能存疑,因为民众闹得虽凶,董其昌本人毫发无损,按说不影响创作。


裘老板颓然坐到椅子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语气客气了不少:“照皇甫公子的意思,岂非款识都是假的?”


“这个倒不尽然。”


“请皇甫公子指教。”同样的话,此时裘老板发自内心。


“大家知道为董其昌代笔的有十多人,其中上驷者为沈士充和赵左,”皇甫东长期在戏园青楼厮混,拿捏这种场面极有心得,语速不急不缓,面色从容平和,“沈士充虽从师于宋懋晋,但山水画方面得益于赵左指点,因此赵左算他半个师傅,万历四十四年二月十一日,赵左写信要求沈士充紧急创作三幅山水画,不必落款,用于董老应酬之需。从时间衔接看《云卷庵深秀图》应该就是其中一幅,至于为何在落款中提及抱珠阁,因为这批画全部赠给朝廷大员,董其昌不愿京城那边知晓自己的丑闻。”


“喔”


围观者发出长长的感叹。


匡睿身边年长者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想不到声名狼藉的皇甫东竟有这般才识。”


年轻者道:“皇甫世家无弱将,可见两位掌柜和匡睿达到什么境界。”


匡睿暗暗叹了口气。


裘老板脸暗成灰黑色,手指一寸寸划过画轴落寞地说:“原来……原来是沈士充代笔画……”


隔壁沈老板安慰道:“皇甫公子说得不错,董其昌的东西可遇不可求,能是沈士充代笔已是上品,照样能卖好价钱。”


“那也……”裘老板摇头叹息。


这时人群中有个粗豪的声音说:“董其昌的买不起,沈士充倒能试试,裘老板开个价?”


“对,老板开个价,要是还行大家掂量掂量。”另一位资深藏家说。


趁着混乱匡睿挤到前面再度细细看了看,耳边听众人一迭声叫裘老板报价,心中突然雪亮。


此画并非沈士充代笔!


董其昌亲笔立轴山水目前市场行情是十万大洋左右,若沈士充或赵左只有一小半,约三四万的样子。其他像僧珂雪、吴振、叶有年、杨继鹏多则一两万,少则五六千;至于董其昌弟子、上海苏州等地不知名代笔价格更低,六七百未必能脱手,因为同价位能买很开门的清代早期二流书画家作品。


裘老板从皇甫沙那边已得知此画并非董其昌,却依然打董其昌名头,这叫欲擒故纵,把藏家们的胃口吊得老高,然后故意安排皇甫东明里砸场子,暗里敲定是沈士充代笔。有洛阳两大对立的古玩权威背书,谁怀疑其中的猫腻?


一旦成交,利润起码两万大洋以上,就算日后买家起疑心也没处说理。沈士充作品基本给董其昌代笔,少许自己署名的也被后人挖补贴拼成董其昌,以至于无法研究其画风特征。对沈士充的评价一直沿袭其好友陈继儒书信中的十二个字“所作山水,丘壑蓓葱,皴染淹润”,代笔风格没有公认、标准的定论。


然而皇甫东为何甘心当裘老板的托儿?就贪图分点儿钱而毁掉皇甫世家的名声?


闹哄哄声中裘老板报出价格:“四万五!”


比一般沈士充代笔行情稍高些,其中自然包含一定的还价弹性,况且交易会个个腰包鼓鼓的,不可能空手而归,总有人愿意出大价钱。


人群一阵窃窃私语,先前粗豪声音大声道:“他娘的本想打听传国玉玺的消息,跑了两天毛都没有,算了,弄幅沈士充代笔回去交差!我出三万五!”


提到传国玉玺场面静了下来,所有人脸上不同程度带些怪异,随后有人打诨道:“老萧,拿玉玺的钱买沈士充大材小用吧?起码弄幅唐伯虎。”


老萧呸了一口:“狗屁唐伯虎,十唐十假,全中国就找不出几幅真的。”


那人正待反驳,裘老板赶紧言归正传:“真心买的话可以让一点,反正这趟买卖铁定赔本,但三万五少了。”


对面墙角有人慢悠悠说:“我出三万六。”


老萧看了眼睛一闪,怒道:“姓汪的跟老子抬杠不是?”


老汪是邯郸有名的古玩商,最喜爱收集明朝字画,听了微微笑道:“这么说小气了吧?上回文徵明的《松泉图》硬被你多抬了万把大洋,在下没说过半句,对不对?”


这一军将得老萧有些挂不住,啐了一口叫道:“三万七!”


“三万八。”老汪还是悠悠的,心平气和。


老萧气结,指着老汪喝道:“你……”


围观者瞧得有趣,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也不拉劝,裘老板当然希望两人的杠一直抬下去,抬得越激烈越好。


匡睿矮下身体从人缝中暗拉老萧的衣角,老萧哪里理会,胡须俱张死死盯着老汪。


老汪跟他打了多年交道,岂会被轻易唬住,淡淡道:“代笔终究是代笔,哪怕沈士充的超过四万都不值,老萧索性报这个价,在下决不作梗。”


老萧呼呼直喘气,与老汪对视良久恶狠狠道:“三万九千五!”


老汪耸耸肩作放弃的手势,裘老板忙不迭四下问:“还有谁出价?有吗?”


就算有也被老萧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住,众人说说笑笑,瞅着老萧按惯例交了五百大洋定金才各自散开。


与裘老板约定交款和取货时间,老萧哼着小曲儿从东街过去转进对面巷子,再穿过提篮桥拐入相对冷清的罗汉巷,陡地转身喝道:“哪个鬼鬼祟祟的东西?出来!”


匡睿和柳晓晓从藏匿处出来,拱手道:“萧叔好警觉。”


老萧皱眉朝他看了会儿,展颜笑道:“原来是你小子,果真没死,太好了!”果然是老江湖,尽管认出匡睿却故意不提名字,防止隔墙有耳。


“九死一生呐。”


“旁边这位是……”老萧又打量柳晓晓,然后点点头,“很好,你也活着。”


柳晓晓浅浅行了个礼没有说话。


“那个东西在你们身上?”


匡睿叹息道:“您说呢?要是在我俩还会冒险回洛阳城?”


“那倒也是,不过……眼下各方都认准你们,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要多留神才对……”


“晚辈冒险现身并非急于表白,而为《云卷庵深秀图》。”


老萧一愣:“刚才你都看到了?”


“此画绝非沈士充代笔!”


“哪儿有毛病?”


“沈士充为董其昌代笔实为生计所迫,很有些不情不愿,文人嘛难免有酸气,因而凡他的代笔均留有极为隐晦、连董其昌都看不出破绽的暗记,”匡睿道,“他的山水画必定有根草叶向右卷两圈。”


老萧听得瞪大眼,回想刚才画面细节,喃喃道:“不错,不错,画上草叶全向左飘,没一根向右……他娘的差点上当,回头找狗娘养的姓裘的算账!”


“您别提草叶,就说不是沈士充代笔。”匡睿怕牵出自己,连忙叮嘱道。


“放心,萧叔自有妙计让姓裘的乖乖把钱吐出来,”老萧顿了顿,“噢,有个消息不知该不该告诉你们……”


“您说,您说,对我们而言不可能有再坏的事了。”


“昨晚道上朋友说看到有人被绑着上了黑蛟峰。”


匡睿和柳晓晓同时问:“谁?”


老萧略一犹豫:“听说很像童老……”


“养父?”柳晓晓激动地大叫。


“噓轻点,仅仅是怀疑,道上朋友看得不是很清楚,建议你俩再通过其他渠道打探一下,注意,千万别冒冒失失闯进去,霍震彪尽管……总之他不是好说话的主儿。”


老萧关照之后快步从原路返回找裘老板理论去了。


看他的背影消失,柳晓晓问:“他是什么来头?”


“也是一家古玩店老板,跟我们皇甫世家颇有渊源,来往也比较密切,深得大掌柜信任……”


匡睿的话只说了一半。做古玩生意的倘若不夹带些赝品根本没利润,正如裘老板利用宝信坊做品牌而东川来卖赝品,皇甫世家也通过老萧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或把偷盗来的古玩从老萧那边洗白。


因为这层关系,匡睿才甘冒风险阻止老萧买画。


“他的消息可靠?”


“还行,他时常到河南各地进货,认识不少道上的朋友,消息非常灵通,”说到这儿匡睿突然醒悟过来,“你想干嘛?不会要闯黑蛟峰吧?”


柳晓晓看着左侧碧波荡漾的河面,过了会儿道:“我还有别的选择?若非养父支持,双亲早亡的我早已流落街头,或乞讨为生,或沦为风尘女子。湫望山鉴宝那晚,养父竭力带我前往就是预感会有危险,可我太无能,只顾自己逃命,没救出养父……”


说着她眼泪扑簇簇直落。


“毕竟谁都没经历过那种枪林弹雨的场面,事急从权,当时我……”想到从秘洞向外逃时压根没考虑两位掌柜,匡睿一阵羞愧。


“我在想,如果养父安然无恙,说不定两位掌柜也……”


匡睿一拍大腿:“不错,虽然我们出洞时里面悄无声息,或许三位长辈都受了惊吓暂时昏迷,只要找到童老就能打听到两位掌柜的下落!”


“所以……”柳晓晓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


匡睿断然道:“闯就闯!反正这条命是捡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