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世家宅院位于洛阳城区以老“河南府”为核心的下关菜市郓街南口，是闹中取静的黄金地段，院墙高逾六七米，大门坐西朝东建有高大巍峨的顶楼，里面有六个小院，八十多间屋，是洛阳城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

皇甫沙的爷爷皇甫旗掌管世家时，家族只有六进六出的旧宅，古玩生意时好时坏，虽赚得古玩界清誉却叫好不叫座，一年到头仅维持温饱水平。皇甫旗大手笔走上层路线，将世家珍藏的名瓷古画一口气送掉二十多件，皇甫旗几个叔叔心疼得直哆嗦，召开家族会议要罢免他。皇甫旗硬是顶住压力建立了与官府默契融洽的兄弟关系。不久他的努力逐渐取得效果：巡捕房缉私、查赃得来的古玩，皇甫世家总能以超低价买到；每次官府突击查赃、查盗，到皇甫世家总是浮光掠影，喝杯茶工夫就走；逢年过节官府采购礼品清单，凡涉及古玩珠宝的必定交给皇甫世家。

十多年后皇甫世家古玩店一再翻新，规模扩大四五倍，并收购七八家古玩店，同时在邯郸、郑州、开封等地开了分店，一时间风头无匹左右。皇甫旗又捧出白花花的现银买下家宅周围几个破落贵族的院落加以改造，初步形成如今皇甫世家的格局。

皇甫沙的父亲皇甫宏热衷于和军方拉关系，这在群雄割据、军阀混战的中原地区显然是极其精明的投资。由于政局动荡，无论哪个当权者都无心长治久安，多少有捞一把就走的心态，很多产业因此遭受致命打击。皇甫世家非但顽强地挺下来，还利用难得的契机继续扩展其版图，其影响力已超出古玩界跃升为洛阳城主流人士，享有一定的话语权。

皇甫沙接掌世家时形势更加严峻，国民党军队与日本人在中原地区展开拉锯战，谁都想一口吞了对方，但谁都很难守住四面通风的中原战略要害。这种错综复杂的局面下，如何处理与各方势力关系，取得微妙的平衡是重中之重。然而对皇甫沙来说，最大的敌人则来自家族内部……

匡睿和柳晓晓坐在韵湖茶楼二楼西侧尽头的包厢，掀开窗帘能将对面皇甫世家北面沿墙一带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监视点位置不错，”柳晓晓边嗑瓜子边悠闲地晃着腿，“以前经常玩这一手？躲在茶楼里偷懒，然后悄悄从北门溜进去？”

匡睿笑道：“大白天溜进去睡觉？太胆大包天吧。其实北门斜对面有个小巷子直通世家的古玩店，每次两位掌柜回来肯定先回家，然后沿院墙从大路去店里，看到他们从楼下经过，我一溜烟抄近路穿过小巷子跑到店，还有时间泡杯茶，嘿嘿嘿……”

柳晓晓大笑：“恐怕天底下学徒都一个样，喜欢趁老板不在偷懒。”

“苦中作乐而已，要是成天闷在店里干活，挨骂，谁受得了？”

“听说你在店里受大家尊重，但进了世家宅院日子却很不好过？”

匡睿脸色一黯。

柳晓晓歪头打量他：“说到让你难过的事了？”

匡睿突然咧嘴一笑：“难过什么？有些命运你无法改变就得乖乖接受，不管愿不愿意，否则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那你为什么不肯改姓？”

“你的好奇心太强了，平时都这么盘问别人？”

柳晓晓嘟着嘴道：“成天陪着养父，有时大半天不说一个字。”

“噢，物极必反啊。”

两人扯些闲话消磨时间，一直坐到天黑茶楼挂起大红灯笼，期间伙计续过几次水，悄悄跟匡睿挤眼睛跑堂的眼光毒，刚进门就识出匡睿，又早早看穿柳晓晓女扮男装，误以为两人躲这儿幽会。

“你说她真肯出来见你？”

柳晓晓忐忑不安问。中午匡睿托茶楼伙计递了张纸条进皇甫世家，约皇甫容晚上八点到茶楼见面，并说明有要事相商。

皇甫世家说话有分量的一群人里皇甫容是个异数，她对匡睿不冷不热，不像皇甫东等人抱近于仇恨的敌意态度，也不像一班看好匡睿接班的成心谄媚。毕竟身为女孩子终究要嫁出世家，与他没有利益冲突。另则尽管她不承认，但从血缘上讲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血浓于水，正仗着这层关系，匡睿才冒险约她见面。

在为人处世方面皇甫容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为人不偏不倚，从不打骂叱责仆人，也不拉帮结派、跟那些闲得无聊成天嚼舌根的婆娘们搅在一起。她既精于女红，也涉猎古玩鉴定，偶尔店里繁忙时坐到厢房里由伙计往来传递，分担掌柜们和匡睿不少压力。皇甫沙很欣赏这位侄女，曾感叹宁可拿皇甫东来换说明皇甫沙内心深处肯定她持家和做人的态度。

夜幕下的北门只有屋檐两盏气死风灯。北门靠近厨房和杂役房，不时有仆人出入，但皇甫容始终没出现。

匡睿看看挂钟：“别担心，才八点多一点，女孩子出趟门不容易，梳妆打扮就得很长时间。”

“嗤，她又不是会情郎，秘密跟落魄兄弟见面好不好？没必要精心打扮的。”

“打扮这是对别人的尊重，你当每个女孩都像你一样清汤素面？”

柳晓晓摸摸面颊问：“这样不好看？”

匡睿没料到她如此直率，支吾道：“其实……也不错，各有千秋……咦，她出来了！”

暗淡的灯光下，皇甫容头戴遮住整张脸的宽檐帽，身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黑色大衣，出门后警觉地四下张望一番，贴着墙根快步向茶楼方向走来。

匡睿起身道：“按原定计划，我到隔壁一间与她见面，有情况摔杯为号。”

“我看不出有啥担心的，她是你妹妹，又弱女子一个，能把你怎么样？”柳晓晓不以为然。

“按理是没问题，但……”匡睿欲言又止，“总之防患于未然吧，再说霍震彪也要求单独把信交给她，做人要诚信。”

“得了吧。”柳晓晓撇撇嘴。

皇甫容推门进去时，匡睿正滤掉头道茶，第二开滚烫的水注入壶中时，满屋子顿时弥漫着扑鼻清香。

伙计没撒谎，果真用的雨前龙井。

“有什么事？”

皇甫容也不客套，除掉帽子、大衣劈头就问，神情一如往昔的冷淡而隔阂。

匡睿本想拿出信件，见她的模样不知为何又改变主意，慢吞吞将茶杯斟满，道：“我和两位掌柜外出鉴宝那天中午，耿克勤来干吗？”

皇甫容霎时满面怒容，道：“那还不如先回答我，你把我爹和大掌柜弄哪儿去了？”

“事件非常蹊跷，我正在追查真相，但必须从头开始梳理。那天中午耿克勤和你还有大掌柜谈了些什么？”

“业务合作方面的事，跟晚上没关系。”

“撒谎！陈教授向来自诩独立第三方，从不跟古玩界、鉴定师来往，作为他的得意门生，耿克勤不可能跑过来谈合作。”

皇甫容轻蔑地说：“你懂什么？不错，你已掌握皇甫世家古玩鉴定业务，但仅靠鉴定和卖古玩能赚多少钱？你所知道的只是浮在水面的一小部分而已，很多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闲事少说，传国玉玺在不在你手上？我爹在哪儿？”

匡睿一呆，竟忘了回应她的问题。

关于皇甫世家靠什么赚钱其实匡睿早有耳闻。如皇甫容所说，单靠古玩行的门市生意只能勉强保本糊口，赚大钱的都在幕后。一是黄金珠宝生意，所谓盛世买房乱世黄金，政局动荡不安时身上要有易脱手变现的东西，最好的选择便是黄金珠宝，做此类生意讲究实力和信用，同样商品，招牌响名气大的店标价高顾客也买账，因此皇甫世家打着百年老店的牌子几乎垄断洛阳近一半的黄金珠宝生意；二是政府和军方采购，不消说，当年皇甫旗就靠这个一举翻身，之后尝到甜头的皇甫世家从未放松这个领域的控制；三是收购赃物和墓里挖来的“赃物”，匡睿知道皇甫世家从不公开涉足，而是通过老萧洗白，此类生意通常不太多但利润惊人。其他似乎还有接受委托之类，由皇甫沙亲自负责，连皇甫栩都不知情。

见他发愣，皇甫容火气更大，指着他鼻子说：“心虚是不是？亏你还有脸见我，皇甫世家在你身上花的心血都喂了狗不成？”

“够了！”匡睿最反感别人这样说，好像离开皇甫世家自己就活不下去，喝道，“我已讲过事情诡异，通缉令全是胡说八道，两位掌柜目前下落不明，传国玉玺也跟我们五个人无关，可能……可能是日本突击队干的……”

“日本突击队？”

“也可能不是，今天我上了一趟黑蛟峰……”

皇甫容瞬间脸色大变：“你……你去哪儿干吗？”

匡睿本意是将霍震彪提的一系列疑点给她做参考，皇甫容思虑缜密，或许能从中找出突破口。见她略显惊慌的样子起了疑心，道：

“是啊，黑蛟峰，你为何觉得奇怪？”

皇甫容何等聪慧，很快恢复镇定，道：“要是你真的冤案如山，为何不设法找汤司令说明内情，或请朋友调查，干吗跑到土匪窝找麻烦？”

匡睿摇晃脑袋说：“去黑蛟峰就是找麻烦，不见得吧？”他举起信件，“这是霍震彪托我转交的信……”

“啊！”

皇甫容惊呼一声站起身伸手去拿，匡睿飞快地揣进怀里，笑道：“容大小姐不应该解释一下？”

“你……你偷看了信件？”她俏脸涨得通红。

“匡睿没你想的那么下作，但你不说清楚，我不排除那么做。”

“他……我们……只有一面之缘……”

“黑蛟峰与洛阳城相隔几十里，霍震彪是官府重金悬赏的土匪头目，你呢从不迈出皇甫世家大门一步，怎么会见面？”

皇甫容用力咬着嘴唇：“这件事……不要你管！”

“我是不该管你的私事，但霍震彪一直觊觎传国玉玺且绑架了童名柏，有可能参与那天夜里的事！”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

皇甫容激动之下脱口而出：“黑蛟峰与皇甫世家合作已有四年！”

匡睿大惊：“怎……怎么会？大掌柜曾上缴霍震彪请求鉴定的古玩，因此结下梁子……”

皇甫容冷笑：“那是做给外人看的，你也信？”

“哦……那么……你和霍震彪见面地点就在皇甫世家？”匡睿倒吸一口凉气。

“你以为耿克勤找大掌柜干什么？都是一回事儿，”她手掌一直伸到他面前，“把信交出来。”

匡睿无言，默默把信交给她。拿到信皇甫容似乎松了口气，说声“我走了”，转身就出去。

刚到门口，蓦地门不推自开，一支手枪顶在皇甫容额头上。

“进去！”柳晓晓声音冷得能掉渣。

皇甫容吃惊地说：“柳姑娘……”

她与柳晓晓见过几面，不算熟悉，但彼此能叫出名字。

匡睿也站起身：“怎么了柳姑娘？”

“你看楼下。”

将窗帘掀开一角，依稀看到对面墙角几个形迹可疑的影子一晃而过，再看远处，明晃晃车灯急驰而来！

匡睿脑子“嗡”的一声！

转头厉声道：“你告发了我？”

皇甫容道：“不能怪我……你是通缉犯，又私通日寇谋害两位掌柜，突然不吱声递个纸条要见我，谁知道有没有诡计？”

匡睿愤怒得抡起茶壶要砸她，举到一半停住，道：“这些只是幌子，你的真正目的不止于此吧？”

“当然，去掉你这个最大的威胁，剩下的问题由皇甫世家自己解决……”

柳晓晓急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匡睿，要不要拿她当盾牌从正门强行突破？”

说话间七八辆吉普车在茶楼下面戛然而止，接着传来脚步声、吆喝声、拉枪栓声。

皇甫容镇静地说：“别妄想逃，这里已被包围了。”

柳晓晓甩手劈她一记耳光，喝道：“就算没命也要拿你做垫背！”

匡睿一声不吭往外走，经过柳晓晓身侧时轻轻说“打晕她”，然后站到走廊等。仅过了几秒钟只听里面闷哼一声，柳晓晓拎着枪出来。

“搞定。”她说。

“跟我走。”

“去……去哪儿？茶楼已被包围了！”

匡睿咧嘴笑了笑：“这是我的地盘，包围不包围我说了算！”

他快步跑到东面包厢，这时楼梯间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有人嚷道“人在楼上”。

“他们上来了！”柳晓晓紧张万分。

匡睿推开第二间包厢，径直掀开里面窗帘，打开窗户，轻声道：“跳进去。”

说完灵巧地一撑窗台跳进去，柳晓晓来不及多想，也纵身跃入。

“砰！”

柳晓晓膝盖硬生生撞在硬木地板上，痛得差点叫出声。黑暗中匡睿拉住她的手道：

“随我来。”

他摸索着又开了扇窗，然后翻身越过，落地是坚硬的石板地，微有些潮湿。柳晓晓猜测应是茶楼后面的夹巷，专门处理茶水、茶渣。朦胧的月光下一路向前，觑了空回头看，茶楼二楼灯火通明，窗户四敞，里面正展开严密的搜查。

马不停蹄跑了两条街，歇了会儿继续跑，好容易敲开金铭家的门，两人全身湿透，累得一个字说不出来。

金铭似乎猜到他们的遭遇，熄掉电灯，静静等他们喘息过来。

“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知道算好还是坏，”金铭慢慢说，“今天我们挖掘收藏传国玉玺的山洞，里面古玩已被搬运一空，剩下的也毁于爆炸，然后在秘洞里发现一具尸体。”

“一具尸体？”匡睿和柳晓晓同时惊呼，过了会儿匡睿声音颤抖地问，“是……是谁？”

“不知道，尸体已焦成一团，难以辨认。”

“为什么……只有一具？”柳晓晓道，“我们五个加唐少校一共……对了，唐少校身上有枪，金属制品不太容易烧熔。”

金铭温和地说：“从你们叙述看唐少校倒地位置应当在秘洞洞口，但洞口附近没有尸体……”

“不可能！”匡睿跳了起来，“虽然当时很黑，但我们能确定唐少校倒在洞口边，另外柳姑娘开枪至少干掉两个……”

“按惯例日本人不会把同伴的尸体留下，因此死在师妹枪下的好解释，肯定撤退时运回去了，只是唐少校，”金铭皱眉道，“我也说不清，消息来源于汤司令侍卫队，我有个老乡是小队长，他亲自参与了挖掘工作。”

“不对，都不对。”匡睿喃喃道。

金铭愕然：“什么？”

柳晓晓讲述了霍震彪提出的一系列疑点，金铭听了久久不语，良久道：

“不早了，大家都休息吧，明天我再设法打听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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