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宝是中原地区豪门大家之间流行的炫耀财富、竞相比阔的游戏，尤其盛行于洛阳。原因在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斗宝就发生于西晋的都城洛阳，主角是王恺和石崇。两人为了比谁更富有，用尽了手段：麦糖洗锅、拿白蜡当柴烧；紫丝布做四十里挡风墙；锦缎铺地面当地毯等等。王恺拿外甥晋武帝赐的两尺高珊瑚炫耀，孰料被石崇打得粉碎，然后命人从家里捧了六七株四尺高珊瑚，一字排开让王恺挑。斗宝斗到最后走向极端，变成拼人命，石崇规定婢女劝客喝酒必须成功，否则立即杀掉，偏偏有个叫王敦的官员异常残忍，就是不肯喝，石崇便连杀三名婢女。

光绪二年洛阳城还发生过一次轰动全国的斗宝事件。一方是垄断中原地区煤油的秦大世，一方是山西煤老板施越，两人各自包下城里最高档的两家酒楼连开六天流水席，随到随吃，菜肴严格按照菜谱定制，每桌十块大洋决不含糊，吸引了包括洛阳在内七个城市的乞丐，据说有二十多人因吃得太饱而暴亡。胜负难分之际，两人又选择城里最深的一口井，拿龙眼大的珍珠往井里扔，一轮扔五只，看谁先心疼而停住。这场扔珍珠比赛进行到第七轮后，因双方亲戚均有多人晕倒而中止，那口井因此得名“珍珠井”。

此事遭到全国声讨笔伐，之后中原地区斗宝之风一方面有所收敛，另一方面在形式上做了些改进，经过几十年打磨略具士大夫的风雅味道。新式斗宝是双方各选几种规定范畴内的宝贝如青铜器、玉器、瓷器各选一种，第一个环节是亮出来各自夸宝，第二个环节是对对方的宝贝进行砸宝，说白了就是鉴别真假，第三个环节由鉴定师评宝，为公平起见，一般请外地比较有公信力的鉴定师。

本次斗宝霍震彪与对方商定为各选五件，分别是字画、瓷器、佛像、田黄和青铜器。

第一个环节不必赘言，自然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把宝贝吹得天花乱坠；第二个环节才进行了一半，黑帮请来的专家把霍震彪的宝贝批得一文不值，并指出其中至少三件为赝品。砸宝的话不足为信，哪怕一个小瑕疵都被夸大为大缺陷，但要指证赝品必须有过硬的学识水平，说的话也要经得起推敲。

霍震彪听了之后心直往下沉。自从在黑蛟峰占山为王，连抢带蒙弄来的古玩也有上百件，虽说鉴定水平没多少长进，但耳濡目染之下眼力终究有所提高，听得出专家的话并非胡搅蛮缠，确有几分道理。黑蛟峰负责砸宝的是老萧身边的鉴定师，平时表现还可以，今天却有些怯场似的，浑身不停地哆嗦，手脚都紧张得不知往哪儿放。霍震彪悄悄问黑帮那边有几件是真品，他居然说大概……都是真的。

若非这么多人在场，霍震彪真想一枪崩了他！

自己这边三件赝品，人家件件是真，还要评什么宝？直接认输算了！霍震彪正沮丧万分，听说匡睿来了，脑海里立即蹦出四个字：天助我也！

听完霍震彪连珠炮似的叙述，匡睿微微一笑：“霍寨主，咱可丑话说到前面，要是事实上如那位鉴定师所言，我也无力回天，到时寨主可别盛怒之下拔枪把我也崩了。”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本寨主以人格担保，要有一个字假话天打雷劈，全家死光……”霍震彪只求匡睿帮助，赌咒发誓说。

踏入帐篷，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匡睿身上，而匡睿却一眼看到端坐在对面正中位置的黑帮头领，原来竟是伍彩坊老板葛剑峰！

想想也对，每年价值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玉料原石，若没有黑帮强有力的势力罩着，怎可能闯过重重关卡平安抵达洛阳？而除了赌石，伍彩坊生意并不算太好毕竟大家习惯于收藏古玩和金银，玉石始终是稍弱一点的选项。葛剑峰能做那么大，自然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匡睿曾与葛剑峰打过几次交道，又参加过赌石，算是圈内熟人，这种场合下见面难免有些不自在。葛剑峰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并无表示。

坐到霍震彪旁边，土匪把己方五件宝贝捧到他面前，匡睿一一端详把玩，说有两件半赝品，半件那个是清仿宋，不完全假。霍震彪一听软了半截，叹息道早知道把你请上黑蛟峰挑选，不至于出这么大洋相，这下完蛋了，葛剑峰的眼力再差也不会比本寨主糟糕。

未必。匡睿只说了两个字，随即起身走向对方桌台。

公证人见状扯起嗓门叫道：“第二环节砸宝，轮到霍寨主方面。”

匡睿来到条桌前，先冲葛剑峰一拱手道：“见过葛老板。”

葛剑峰点点头：“想不到你居然跟姓霍的搭上边，倒是葛某的失误，有请。”

“得罪了。”匡睿又一拱手，缓缓来到鉴宝台。葛剑峰请的任专家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按规则他有权对匡睿砸宝提出质疑。

此时七八十平方米的帐篷内静得连呼吸声都显得粗重，所有人都在等匡睿砸宝结果。之前任专家几锤砸得霍震彪这边可以说无还手之力，要没有匡睿插一杠子胜负已分。

匡睿能扭转乾坤，反败为胜吗？

第一件是两件套瓷器神像，一尊神像白帽白衣手持白色哭丧棒，只有吐出的长长的舌头是鲜红色，白高帽正面写着“一见生财”，背面写着“正在捉你”；另一尊神像黑帽黑衣手缠黑铁链，同样吐着鲜红舌头，黑高帽正面写着“天下太平”，背面写着“你也来了”。

神像瓷面光洁细腻，线条简洁生动，特别是身上的袍子边角和裙带栩栩如生，乍一看有飘动飞扬的感觉。神像表情也各具特色，白神像似笑非笑，神情诡异，黑神像哭丧着脸，悲苦凄凉。

“明代早期官窑民制瓷器，瓷器底款‘舒庆端府’是明成祖的侄子舒庆王朱瑞王府专用瓷，市场价……呃，”任专家报的数字在舌头间打了个滚儿，面对皇甫世家第三号鉴定专家，终究不敢吹嘘，将价格拦腰一砍，“四百五十大洋。”

匡睿“唔”了一声，看看底款，再用手指沿着神像衣襟线条上下摸了摸，最后目光凝聚在高帽上的字，足足打量了两三分钟。

“这是明代官方通用的馆阁体，即馆阁及科举考场正常使用的字体，属于标准楷书，方正、光沼、乌黑、每个字大小相同，这也是我们确认此物为王府专用瓷的依据。”任专家半卖弄半介绍说。

匡睿沉默片刻道：“趋舍无定，谓之无常。此神像为黑白无常像，白无常叫谢必安，人称‘七爷’；黑无常叫范无救，人称‘八爷’，两人在阎罗殿当差，相当于官衙里的衙役，专门负责拘魂，即夺取活人生命，使之变成死人，把人的灵魂带到阴间听候处理，黑白无常属于十大阴帅之列。”

“对，对，古代宫廷王府习惯用黑白无常神像镇宅避邪。”任先生笑道。

“瓷体光洁剔透，人物刻画大气，无论烧瓷工艺还是制作水平均为上乘，”说到这里匡睿顿了一顿，道，“堪称仿制瓷的翘楚。”

最后一句话令全场大哗，立即就有人叫道：“妈的，胡说八道！”

“凭什么说假的？”

“把这个疯子赶出去！”

要不是霍震彪亲自陪同进来，估计八成要被愤怒的黑帮成员扔出帐篷外。

闹哄哄的喧嚣声中，任专家自信满满问：“错在哪里？烧瓷工艺，底款，图案风格，圈足特点，还是文字？”

匡睿摇摇头：“它仿得太完美，几乎把明代王府专用瓷研究透了，每个细节都相符，挑不出半点毛病。”

“因为太完美，所以肯定有毛病？”任专家语带讽刺说。

“民间习惯称它们为黑白无常，黑在前白在后，这个常识错误使得仿制工匠暴露出破绽，”匡睿微笑道，“高帽后的八个字‘你也来了’、‘正在捉你’按逻辑顺序似乎是黑无常和白无常，可惜事实上颠了个倒，白无常排在前面，高帽上是‘你也来了’，不信大家到神庙里瞧瞧。很可惜，完美的仿造，只有这点破绽，却是致命的破绽。”

全场鸦雀无声，焦点全落在任专家脸上，任专家则满脸大汗，连连抬袖拭汗，讷讷道：“或许……或许是……不过……”

匡睿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抬步走到第二件宝贝前。

又是一尊神像！

一尊半尺高青铜佛像，六条手臂，头戴五骷髅冠，身披虎皮，胸挂人头骨念珠。遍体缠绕着形态各异的蛇，六只手分别拿着：人骨碗，月形刀，人骨念珠，三叉戟，手鼓和金刚杵，身后有一大圈火焰背光，从头顶环绕至莲花宝座。

莲花宝座底款为“永乐年制”，左右两侧都刻有krishna，匡睿见了不觉微微皱起眉头。

任专家介绍道：“这是梵文，意思是大黑天或大黑天神，直译为摩诃迦罗，原为古印度战神，后来成为婆罗门教湿婆即大自在天的化身，在藏传佛教密宗里大黑天是重要的护法神，是专治疾病之医神与财富之神。”

“喔”

见匡睿没表示什么，任专家继续说：“元代皇帝尊崇藏传佛教，元大都约有十多所喇嘛寺庙，明代永乐年间迁都北京后承袭了该传统，藏传佛教盛行一时，这个时期因此烧造了大批藏传佛教佛像，这尊就是永乐铜鎏金大黑天佛像，底款‘永乐年制’……”

匡睿接口道：“底款四字篆书是对的，无论‘大明永乐年制’还是‘永乐年制’都没有楷书款，有则必假。”

任专家松了口气，道：“青铜色泽古朴，铜质和手感均符合明代特征，佛像遍体鎏金几乎都剥落，但臂弯、缝隙、皱褶间仍隐约可见，说明并非做的旧，而是长年累月把玩后形成。”

“嗯。”

“既然这件事没问题，咱们看第三件……”

任专家擦了把汗，准备向前走，谁知匡睿摇摇头：“不，有问题。”

“什……什么问题？”任专家又是一阵大汗。

“关于藏传佛教佛像，中原地区流传极少，算是古玩收藏里的冷门，研究者也寥寥，我学艺时掌柜叮嘱说藏传佛教派系众多，诸神关系复杂晦涩，弄不好就容易被打眼，原则上少碰为妙，因此并未深入学习，”匡睿笑笑说，“唯独兴趣使然掌握了两个梵文词，恰好今天派上用场……霍寨主说得不错，天意啊天意。”

“梵文词？”任专家下意识朝莲花宝座侧面的梵文瞟了一眼。

“梵文krishna的意思并非大黑天，而是黑色，后来引申为黑天……”

任专家争辩道：“黑天就是大黑天嘛……”

“黑天是印度教广受崇拜的神祇，被视为毗湿奴的第八个化身，是诸神之首，世界之主；而大黑天是湿婆的化身，两位神压根不是一码事儿。再者莲花宝座上虽写着黑天，可这尊佛像造型却是大黑天，是不是明代工匠搞错了？以当时藏传佛教的兴盛程度绝不可能犯这等低级错误，因此依然是后人仿制，工艺方面尽善尽美然而随便找个梵文抄上去，是画蛇添足的败笔。”

任专家还要强辩，葛剑峰阴沉沉说：“梵文的问题事后再查，有公证和这么多人在怕什么？”

匡睿朝葛剑峰拱拱手继续看第三件，汉代黑陶雕刻饕餮纹双耳壶，左手按住壶嘴略微抬起，右手托着壶底转了一圈，淡淡地说真东西。此言出口连一直强作镇定的葛剑峰也松了口气，倘若连续三件都是赝品，不但意味着会丢掉湫望山，自己在黑帮中的威望也将大打折扣。

即使输也不能太惨。两件假佛像的打击使葛剑峰心态发生微妙的变化。

第四件是拳头大小田黄石石雕。有前面的教训，任专家不敢多嘴，默默站在一边。匡睿诧异地瞅瞅他，戴上手套拿起石雕细细端详。

葛剑峰威严地干咳嗽数声，任专家情知这是催促自己介绍，起码要在气势上争取主动，遂硬着头皮说：“田黄石被称为石中之王，又有石帝之称，有一两田黄十两金之说，主要在于真品难求，世上只有福建寿山一块不到一平方公里的田***产，经过数百年不断挖掘目前已挖掘殆尽。这块田黄石质温润绵密，萝卜纹理分明，还带有脉络清晰的红格，是典型的产于寿山溪边‘水田中’的田坑石！”

“达不到下坂。”匡睿道。

任专家听了顿时涨红脸：“不可能，依我看至少是中坂。”

“石头有脱不掉的火气，应该出自礁下坂下游的硬田。”

“就是中坂！”任专家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在场其他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两人争执的意思所在，还是霍震彪打破沉默说：“匡睿，给大家解释中坂、下坂和礁下坂什么意思。”

“坂，是寿山村方言，意思是地段和地点。当地人将坑头溪与大段溪交汇的大段以上的水田称为上坂，大段到大洋溪交汇处水田称为中坂，此后至碓下的水田称为下坂，碓下到结门潭称碓下坂，”匡睿道，“上坂田黄石质稚嫩，细腻而晶透；中坂出产标准田黄石，色浓而质嫩；下坂田黄质地凝腻，色泽黝黯，表面经常有细小的黑点；礁下坂石质更次，硬黝干裂，有虱卵状小白点。”

“你刚才还提到硬田？”霍震彪索性问个明白。

“有些田石被农民耕作翻地、山洪雨水冲刷而露出地面，在太阳曝晒下退化，变得粗涩干裂，表面含有很多黑砂钉和小白点，虽然也勉强算田黄，但属于石质最次的硬田石，与上坂中坂价值相差十倍以上。”

难怪任专家坚持是中坂，如果是硬田石，其价值不超过一百大洋。

“请教它差在哪里，哪个部位不符合中坂？”任专家问。

匡睿避实击虚道：“咱们先看雕工，上面雕着三个人，中间老者带背光头像，正在看另两个人下棋，从造型看，你认为老者是谁？”

“玉皇大帝，下棋的是和合二仙。”

匡睿微哂：“玉皇大帝该戴串珠冕旒才对，哪有光头带环的？他分明是明清时期流行的寿星佬形象，寿星看人家下棋，本身雕的内容就***不类，说明雕刻师胡乱找了几个形象拼凑的，随意而草率，如果是上品田黄石，别说雕刻师不敢，藏家也不允许这么做。”

“纯属主观臆断，不足为据。”任专家冷冷地说。

“再回头看这块田黄，表面上黄颜色很浓，达到中坂石质，且没有硬田石常有的黑砂钉和小白点，但细看之下可发现整块石头黄得不自然，没有‘水田中’润亮的感觉，很多凹陷处的黄与周边存在色差，”匡睿将石头靠近灯光照给大家看，“由此证明它是用硬田石做的假，先在药液里蒸煮染色，然后用针尖逐个给那些黑白点填补上色，冒充中坂石，另外大家可以注意到雕刻非常浅，那是怕雕深了露出石质。”

帐篷里出现微妙的冷场，过了半晌任专家无精打采说：“即使是硬田石也算田黄，这件东西不是赝品。”

匡睿笑道：“我只管鉴定，评宝由坐着的几位大师负责。”

话虽如此，在场之人都知道这块田黄石根本凑不上数。

现在就看最后一件了，如果是真品，则双方各有两件半，剩下就是评估价值问题；如果是赝品，评宝环节不要进行了，洛阳黑帮直接出局。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匡睿一步步走向第五件宝贝，“咚、咚、咚”，每一步脚步声像响在大家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