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晓翔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5:27
|本章字节:12684字
条桌上铺着一幅名为《待诏图》的古画,印章和落款显示是元代宫廷画家刘贯道的作品。此图以高亭重檐为背景,画着一位身着布衣的中年人跪在地上,对面是手执圣旨宣读的内廷官员,其笔法坚实流畅,人物造型传神,将待诏者的诚惶诚恐和内廷官员的趾高气扬刻画得惟妙惟肖。
任专家对此画很有信心,介绍道:“刘贯道是元代早期宫廷画家里的卓越代表,因擅长人物画深得元世祖忽必烈赏识;还写得一手精致的微体字,凡他的作品都在画里藏有文字,此为鉴别刘贯道作品的诀窍。其代表作《消夏图》,他把‘贯道’两个字隐在芭蕉竹枝空隙里,数百年没人看出,连清代乾隆名臣高士奇编辑书画目录都误以为是刘松年的作品……”
“这幅画里也有字?”匡睿问。
“待会儿得用放大镜,”任专家接着说,“《待诏图》是刘贯道为宣政院副使达鲁花赤所作,之后家族世代收藏,到光绪四年因家道中落,以一百七十两白银低价卖给上海火柴大王杨正雄,过了七年杨正雄资金周转困难,拿它抵了五船木材,再后来葛老板以三千六百大洋买下,可谓流传有序。”
古玩收藏最讲究流传有序,尤其每次辗转前手、后手都有记录在案,且均为名家的,往往受到藏家们追捧。
匡睿摸了摸纸,任专家说“地道的熟宣,颜色陈旧但光滑匀净,无杂渍,破碎处呈小块状斜纹”;匡睿凝神看画,任专家说“正宗宋代院书画院风格,人物近于写实”。
“字藏在哪儿?”
任专家得意一笑:“内廷官员手里拿的圣旨,里面的内容借助放大镜能辨出来……”他在放大镜下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后面还有几个字看不清楚……”
匡睿一愣,旋露出古怪的神情,接过放大镜看了会儿,蓦地哈哈大笑。
“有,有什么好笑?”任专家莫名其妙。
“圣旨之说从宋代开始,之前称为‘命’、‘令’、‘政’,圣旨开头语各个朝代均有不同,唐朝是‘门下’,因为圣旨由门下省审核颁发;魏晋南北朝多用‘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是从明太祖朱元璋开始正式使用……”
“呃……”任专家表情凝重。
“蒙古族最高天神是长生天,元代时期圣旨开头语应该是‘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匡睿微笑道,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此外蒙古人并不精于文言文,圣旨里面还夹杂蒙古文习惯,读起来非常别扭,如宣旨对象‘军官每根底、军人每根底、城子里达鲁花赤、官人每根底、往来的使臣每根底宣谕的圣旨’,意思是对军官们、军人们、城镇达鲁花赤们、官员们、过往的使臣们宣谕的圣旨,与宋明清几朝区别很大……从宣纸颜色、画风以及印章等方面看,此画应为清代早期摹本,虽是仿品,收藏价值还可以。”
任专家争辩道:“怎么解释流传有序?人家那是一代代传下来的。”
“早在清代中期,京城好多破落八旗子弟利用‘流传有序’找临摹高手秘密做假,然后盖上其家族历代收藏名章,打着祖上的名号拿出去卖,骗了不少收藏大家,”匡睿道,“我的意思并非说达鲁花赤家族做了假,而是流传有序四个字除了宫廷出来的,其他都得细细斟酌。”
砸宝环节结束了,黑蛟峰方面两件半真品,而洛阳黑帮仅有一件加两个半件田黄石属石质较次的硬田石,《待诏图》是清代古画,可以参与评宝。
回到座位,匡睿这才发现后背衣服全都湿透了:刚才那番较量看着轻松,实质需要丰富的阅历和渊博的学识,以及超强的记忆,稍有闪失就会被对方蒙混过关,可谓用尽了心力。
霍震彪猛拍他两下,夸道:“好兄弟,有你这么一说起码把姓葛的气焰打下去,即使评宝输给他都无所谓。”
“不会输的……”
匡睿说了四个字便累得直喘气,接过柳晓晓递的水咕噜噜连喝两大碗。
经过令人窒息的几分钟,三位评宝专家评出双方宝贝总价值,为避免争议先将匡睿和任专家叫过去通报结果,等双方确认后再宣布。
“霍先生方面宝贝共值三百六十大洋,葛先生方面值四百五十大洋,两位有何意见?”评宝专家客气地询问。
“同意,我同意。”任专家忙不迭说。
匡睿皱眉扫了扫桌上的宝贝,拿起黑蛟峰这边的一块黑黝黝铁疙瘩,放在手里掂了掂问:“这个价值几何?”
“铜铸空心高体折肩小钮瓜棱式秤砣,根据上面的大篆,咱几个断代为西汉,估价一百大洋,够可以了吧?”一名评宝专家说。
“既是大篆,为何不可以断到秦代?”
评宝专家似笑非笑:“匡先生,秤砣上的字已基本磨光只能辨出四五个,断为西汉已经不错了,何况它毕竟只是秤砣,就算秦代价值又能高到哪儿去?”
匡睿也不说话,径直拿墨汁在秤砣表面涂了一层,然后一点点拓到白纸上。评宝专家说得不错,由于年代久远,又经反复把玩摩挲,字迹难以辨认,即便拓成白纸黑字也只能认出几个。
“‘廿’、‘黔’、‘丞’,我认出三个字。”任专家说。
评宝专家说:“还有‘绾’,另外一个好像是‘度’。”
另一位评宝专家说:“单凭五个字断为秦代,似乎证据不足,匡先生以为呢?”
“有篇诏书不知诸位是否记得,我背诵一下,”匡睿双手负在身后朗朗念道,“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黔着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
念完后笑嘻嘻看着四个人。
其中一位评宝专家想了想道:“此乃秦始皇统一度量衡下的诏书,匡先生竟能记得一字不差,难能可贵!”
匡睿指着拓本说:“诸位不妨按顺序念一遍,看辨得的五个字能否对应上相应位置?”
话说到这一步几个人都明白了,之前看走了眼!
这可不是一般的秤砣,而是存世量极为稀少的秦权!
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下诏全国统一度量衡,秦权就是官府颁布的标准衡器,每只重250克,上面刻有诏书,有的还加刻秦二世元年诏书,是秦代度量衡制度的实物证明。
当时只铸了几十只秦权,流传于世更是稀少,因此这只秦权的分量不言而喻。
“任先生怎么看?”评宝专家将烫手山芋扔给任专家。
任专家倒也是直爽性子,稍微踌躇之后道:“单此秦权价值便超过我方几件宝贝,依我看不要评了。”
“如此甚好。”
三位评宝专家大喜,立即分头向霍震彪和葛剑峰通报最终结果,自然是一家欢喜一家愁。洛阳黑帮偃旗息鼓,没精打采依次走出帐篷,黑蛟峰方面则个个喜笑颜开,三三两两聚到一块儿指指点点,似乎明天就搬到湫望山。
霍震彪恳请两人参加晚上庆功宴,匡睿却惦记着找曾彬,坚决要走。遂等黑帮人马全部撤离,霍震彪将匡睿和柳晓晓送到山坳口,千万分谢意不在话下,却不过他的美意两人收了几只金锭,问明线路后直奔洛阳方向。
“你到底想追查什么?”临别时霍震彪问。
匡睿犹豫片刻:“真相。”
“也许真相……是你难以接受的。”
“那也必须面对。”
霍震彪欲言又止,拍拍他说:“真汉子,”然后扭头冲柳晓晓说,“好好珍惜,别错过机会。”
柳晓晓脸一红,瞪了他一眼。
匡睿走了两步又回头:“霍寨主,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本寨主知道的事很多,需要件件都告诉你?”霍震彪故作大大咧咧的样子,“总之记住八个字适可而止,别太认真。”
走出山坳,柳晓晓问:“八个字是不是暗示你什么?”
“唔……不清楚。”
此时匡睿脑海中对那天夜里秘洞发生的事已模模糊糊形成框架,剩下只需要某些细节的补充与证实,不过事关重大而且牵涉面甚广,他暂时不想让柳晓晓知道。
“我觉得他应该掌握些内幕,不然养父逃出来后不可能凑巧落到他手里,”柳晓晓说,“还有老萧也很奇怪。”
匡睿诧异:“哪里奇怪?”
“凡你打听的事他都知道,好像准备好答案似的,可涉及两位掌柜的任何细节他一概不知,是不是挺反常?他跟霍震彪、皇甫世家是一根线上的蚱蜢啊。”
匡睿不太喜欢这个比喻,但不得不承认事实如此。
“他们之间可能有事瞒着我……”
“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以前从没这样动过脑子,”柳晓晓蹙眉道,“还有养父为何精神失常?他鉴宝多年,早已修得处乱不惊,寻常事故不可能把他吓成那样……”
“尤其他事先知道你开枪,会有一场枪战。”
“所以很奇怪,喂,这些事其实你心里有谱的,是不是?你可别蒙我!”柳晓晓大步上前瞪圆双眼道。
两人四目相对,鼻尖差点顶到一块儿,她高耸的胸脯几乎碰到他胸口。匡睿脸腾地红了,下意识后退小半步,道:
“没,没,没蒙你……很多细节……有,有待证实,我也……说不准……”
见他紧张成这样,柳晓晓忍不住扑哧一笑。
石鼓山路瓦子街司马巷原先是缉捕队的地盘,汤恩伯将司令部设在洛阳后,军方逐渐占据了大批风水好、设施健全的豪宅大院,其中也包括司马巷。
司马巷七号是个两进深的院子,据说为两百多年前洛阳县令所建,面积虽不大,设计却很精巧,假山亭台,回廊走檐,凡有卧室的屋子前后均有高大茂盛的树木遮掩,颇有苏州园林的味道。
曾彬是汤恩伯贴身侍卫队高级侍卫,军衔虽为上尉,影响力却远在普通建制军队里的少校之上,毕竟在汤司令身边混嘛,所以能独占这座院子。院外警戒一般,因为司马巷里住的军官很多,巷内巷外不时有流动岗哨巡查,无须多费心。
匡睿和柳晓晓晃过夜巡队,趁着夜色从后墙翻入七号院,里面乌黑一片,寂然无声。难怪,此刻是凌晨两点,睡得再晚的夜猫子也该进入梦乡了。
“一间间搜?”柳晓晓问。
匡睿微微沉吟,指着东南位置说:“按院子布局,那间是主人居住的正房,过去看看。”
两人刚走了几步,冷不丁右前方冒出一盏马灯,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打着呵欠摇摇晃晃过来若聚精会神肯定能发现他们。匡睿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和柳晓晓钻到走廊边假山石孔里。
“咦,什么声音?”一名卫兵有所警觉。
另一名卫兵懒洋洋道:“夜猫子呗。”
说着还是拿着马灯四下查看,匡睿和柳晓晓不得不使劲往石孔里挤。石孔与走廊只有两三步距离,角度正好与卫兵视线平行,必须把身体都塞进去才能避免被照到。然而石孔实在太窄,一个人侧身都勉强,何况柳晓晓并非体型娇小的女孩,两人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挤得喘不过气来。
为腾出更多空间,匡睿不得不抬起内侧手臂搂在柳晓晓肩上,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抱歉”。此时柳晓晓心烦意乱的不是这个,而是……她坚实的胸已几乎被压扁了,非但不觉得疼痛,反而有阵阵难以抑制的愉悦,这种感觉让她羞耻。
不该这样的,真的不应该。
这时马灯横扫过来,匡睿下意识将头往内侧一偏,嘴唇正好压在她嘴唇上,她一哆嗦却没办法动弹,因为马灯快挨到石孔边缘,这时哪怕一点点动静都会造成麻烦。
但这个阴差阳错的吻却给石孔里这对男女造成更大的麻烦。匡睿在古玩店期间偶尔被伙计们拉到风月场所消遣,早已不是童男子,更能品味到年轻女孩胴体间的魅力,她的弹性,她的活力,她的青涩,她的战栗,一切都让他难以自抑。柳晓晓已全身酥软,幸好挤在狭小的石孔否则难以支撑身体。与匡睿不同,她自幼在师门学艺,成天与一班师兄弟舞枪弄棍毫无情调可言,一天下来累得呼呼大睡不作别想,回到养父身边更无接触外界机会。虽然如此,凭着女孩子特有敏感还是觉察到他身体某个部位微妙的变化,二十多岁的她自然清楚意味着什么,可她不能动,也动不了。
经过令人窒息的两分钟在两名卫兵看来不过是漫长夜班值守的小插曲,收起马灯继续没精打采往前走。等他们拐弯消失不见,两人忙不迭艰难地从石孔里挤出来。
匡睿情知这回祸闯大了,假装捂着胸口喘气,夸张地说:“闷死我了……柳姑娘没事吧?”
柳晓晓渐渐恢复过来,黑暗中紧紧咬着嘴唇不吭声。
“柳姑娘,柳姑娘……”匡睿越来越心虚。
“走吧。”
柳晓晓淡淡地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匡睿挠挠头觉得还是解释一下:“刚才我……”
“走吧。”
柳晓晓还是那两个字,匡睿搜肠刮肚也没想出怎么说,只好闭嘴跟在她身后。
潜到正房卧室,里面空无一人。柳晓晓拨开门闩进去,见雕花大床上被子叠成部队传统的样子,卧室里收拾得非常整洁,没有随手乱扔的东西,说明曾彬今晚没睡这里。
上尉也需要值夜班吗?两人对部队内部规矩知之甚少,胡乱猜测道。柳晓晓建议先撤明夜再来,匡睿则要趁机侦察一下院内情况。两人边轻声商议边从堂屋出去,迈出门槛瞬间匡睿陡地刹住脚步侧耳倾听。
“怎么了?”她问。
“西厢房有声音……”
按习惯西厢房是客房,给晚辈或客人居住,根据老萧提供的消息曾彬家眷都在上海,这就有问题了。两人蹑手蹑脚到房门前贴在门上听,里面果然隐约有两个人的说话声,但断断续续一个字都听不清,从说话的语气和节奏看应该很放松,像是老朋友在聊天叙旧。
窗外没有泄一丝光亮,隔着房门仅有如此细微的声音,而且并非刻意压低,幸亏匡睿超常敏锐的听觉才发现,好像有悖常理。
匡睿眼珠一转便明白其中玄机:户中室。
很多大户人家为了保密或议事需要,在屋子里单独隔出一间,没有窗户,门只能从里面反锁,即使深更半夜干什么事都无人知晓。如果再隐秘点,将户中室做得跟屋子浑然一体,门也用字画或其他巧妙的方法隐匿掉,就相当于密室了。
“设法进屋。”他悄声说。
柳晓晓撬这种老式带门闩的门非常轻松,拿细长的刀尖从门缝插进去捅几下,然后一点点移动,没多会儿轻轻一推,门开了。
屋里漆黑一片,匡睿踮着脚尖向里走几步,用极慢的动作撩开厚厚密密的珠帘,看到靠东墙地面有一溜微弱的灯光。
这就是了!
两人慢慢围过去,贴着墙板偷听。
里面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说:“没办法,天下乌鸦一般黑,咱们替他流血卖命不说,临了还要背黑锅……兄弟我跟汤司令四年了,时时有伴君如伴虎之感。”
这家伙应该是曾彬了。另一个没说话,长长叹了口气。
就这一声将匡睿和柳晓晓汗毛都竖起来!
他们熟悉这个声音,但一直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
曾彬又说:“但少校一直要走,兄弟不赞成倒不是怕汤司令追究看守不力之罪,你逃跑肯定瞅准兄弟值班的空档,要追究首先找外面那帮兔崽子,而是替你不值!凭什么呀?枪林弹雨闯荡了七八年,辛辛苦苦混到这个位置,怎能一点说法都没有就走?要走可以,给一笔封口费!”
另一个又叹了口气,然后说:“封口费找谁要,汤司令?很简单,一颗子弹毙了,反正我已经是死人对不对?”
说到这里终于证实了门外两人的猜测:他就是风传已被日本人打死的唐少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