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高贵的理解(3)

作者:尼采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0

|

本章字节:9792字

心理学家——我指的是天生的、命中注定的心理学家,越是将注意力放在较为杰出的个人和病例上,被同情心窒息的危险就越大。他必须比其他人更加严厉,更加欢乐。因为,较优秀的人,生来较为特殊的灵魂,其堕落和毁灭实际上是普遍现象。老是目睹这种现象是可怕的。心理学家发现了这种毁灭,先是偶尔发现一次,然后是在整个历史上几乎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现较优秀的人,这种普遍的内心绝望,这种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都是永远的“太晚”。心理学家由此而遭受的多方面折磨,有一天会致使他转而仇恨自己的命运,致使他力图自我毁灭——即致使他“想要毁灭”自己。人们会在几乎每一个心理学家身上,发现一种很能说明问题的倾向,即他喜欢与生活井然有序的普通人交往。由此暴露出他总是需要治疗、需要某种逃避和忘却,远离他的洞察力和敏锐目光,即他的“职业”——使他的良心感到的东西。害怕记忆是他独有的特征。别人的判断很容易使他保持沉默;他不动声色地倾听人们如何表示尊敬,如何赞美,如何爱和如何颂扬,尽管他对这些已有所察觉,他甚至明确同意某些似是而非的观点,以此掩盖他的沉默。或许,这种自相矛盾的状况会变得非常可怕,以致他学会了深深地同情和极端蔑视,而大众、受过教育的人和空想家,则学会了深深地崇敬“伟人”和奇异的动物。由于有这些伟人和奇异的动物,人们便祝福和尊敬祖国、地球,人的尊严和人们自己,让年轻人向他们学习,以他们为楷模教育年轻人。我们知道的仅仅是在所有引人注目的事例中,发生的都是一样的事情:大众崇拜一个神,而这个神只是一个可怜的被献祭的动物!成功一向是最大的说谎者,而“行动”本身就是成功。伟大的政治家、伟大的征服者、伟大的发现者,都被掩盖在他们的业绩中,直到认不出他们来;艺术家和哲学家的“行动”,只是创造了如此行动的人,只是创造了被普遍认为如此行动的人;被人们崇敬的“伟人”,是后来编造出来的可怜的小小谎言,就如在历史价值领域,盛行铸造伪币。比如,那些伟大的诗人,如拜伦、缪塞、坡、莱奥帕尔迪、克莱斯特、果戈理,现在呈现出来的样子和过去不得不表现出来的样子,是红极一时的人物,充满了热情,非常敏感,带有孩子气,不稳重,相信和不相信全凭一时冲动;灵魂中总有某种瑕疵要掩盖;常常为了内心的亵渎而用作品进行报复,常常试图忘却,远远脱离太真切的记忆,常常掉在泥潭中,并几乎爱上泥潭,以至变成像是沼泽地周围的鬼火,并自称是星星。于是人们把他们称作理想主义者,常常与挥之不去的厌恶情绪作斗争,与不时出现的怀疑幽灵作斗争。这种幽灵使他们变得冷漠,使他们渴望荣誉,使他们从喝醉了酒的谄媚者手中接过“现在的信仰”吞下去。这些伟大的艺术家和一般所谓的高等人,对曾经发现了他们的人来说,是多么大的折磨啊!因而可以想见,正是从女人——女人在受苦受难的世界上具有超凡的洞察力,同时不幸的是,想要远远超出自己的能力帮助和拯救受苦的人——那里,他们如此快地学会了让无限而忠实的同情心大作,而大众,尤其是虔诚的大众,却不理解这种同情心,用许多刨根问底的、自鸣得意的解释,使他们不知所措。这种同情总是对自身的力量抱有错误的看法;女人喜欢相信,爱可以做一切事情——这是女人特有的迷信。哦,了解心灵的人发现,即便是最热烈、最深切的爱,也是那么可怜,那么做作,那么笨拙——他发现,爱与其说会拯救人,不如说会毁灭人!在有关耶稣生平的神圣寓言和滑稽模仿之下,可能隐藏着最令人痛苦且有关爱的知识的殉难,是最清白无辜的和最热烈渴求的心灵的殉难,这颗心灵从未有过足够的人类之爱。它需要爱,不屈不挠地和疯狂地需要被人爱,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对拒绝给他爱的那些人大发脾气。这是有关一个可怜灵魂的故事,它渴望得到爱,因此而创造了地狱,把那些不愿意爱他的人送到那里。它最终了解了人类的爱,因为这种爱如此微不足道,如此无知!有这种看法的人,对爱有这种了解的人——是在找死!可是人们为何讨论这种令人痛苦的事情呢?当然是因为人们不得不讨论。


十三


每个深深地遭受过痛苦的人,会从理智上变得倨傲不逊和怀有厌恶之情,这几乎决定了人们的地位等级,决定了人们能多么深地忍受痛苦。一件使人胆寒的确定无疑的事情是,他因此而会受到彻底的影响,被打上深深的烙印,经历过痛苦之后,他比最机灵、最聪明的人懂得更多,熟悉和“通晓”了许多遥远而可怕的世界,而“你对这些世界却一无所知”!受苦的这种理智上的倨傲不逊,被选中的有知识的人、“被引入门的人”、几乎被献祭的人的这种高傲,发觉需要用各种形式的伪装来保护自己,以免与好管闲事的、爱表示同情的人接触,以免与所有那些未经历过同样痛苦的人接触。深深的痛苦可以使人高贵,可以把人与人区别开来。最为精致的伪装形式之一,就是伊壁鸠鲁学说,连同某种无拘束的炫耀性趣味,伊壁鸠鲁学说不把痛苦放在眼里,防备一切伤感和深奥。伊壁鸠鲁主义者是利用快乐的“快乐的人”,因为他们由于快乐而被误解——他们希望被误解。还有一些利用科学的“科学家”,因为科学显示出快乐的外表,因为科学性得出一个人是肤浅的这一结论,他们希望把人引入歧途,得出错误的结论。还有一些奔放不羁的傲慢之人,他们想要掩盖和否认他们具有破碎的、不可救药的高傲心灵(例如哈姆雷特的愤世嫉俗——加利亚尼的事例);偶尔愚蠢本身就是不幸的、过于自信的知识面具。由此可以认为,尊崇这一“面具”,不在错误的地方利用心理学和好奇心,是较为高雅的人性的一部分。


十四


把两个人最为深刻地区分开来的,是不同的纯洁感和标准。这与他们的全部真诚和相互帮助又有什么关系?这与他们的全部相互友好又有什么关系?事实依然是——他们“彼此闻不出对方的味儿”!追求纯洁的最高本能,使受这种本性影响的人成为一个圣人,处于最为奇特和最为危险的孤立境地。这正是这种本能的神圣之处和最高的精神化。沐浴时感觉到无法形容的快乐,心中怀有热望和渴求,不断迫使灵魂走出黑夜,进入明媚的早晨,摆脱忧郁,摆脱“苦恼”,进入晴朗、明亮、深邃和高雅的境界。恰如这样一种倾向区别于其他倾向那样!它也把人与人区别开来。这位圣人可怜的是污秽的人性,太人性。而假如可怜本身被他认为是不纯洁的,是污秽的,那就有水平和高度了。


十五


高贵的标志是,从未想到过要把我们的义务降格为对每个人承担的义务;不愿放弃或与他人分享我们的责任:把我们的特权和行使特权视为我们的义务。


十六


一个人若想要成就一番伟业,便会把在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看成是有利于自己前进的手段,或看成是阻碍自己前进的障碍,或看成是暂时的歇脚处。只有在他得到了提升和享有支配地位之后,他才有可能以独特的傲慢方式,对同胞表示出慷慨大度。在此之前,感到不耐烦和意识到自己不得不经常上演喜剧,因为即便是奋争也是一场喜剧,会像每种手段那样掩盖目的—会破坏与他人的所有交往,这种人熟悉孤独中最有毒的东西。


十七


等待者的问题。要有好机会,要具备许多不可预料的因素,这样,将问题的解决搁置起来的高等人,才会在适当的时刻采取行动,或者说才会“爆发”。通常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在世界的一切角落,都有人坐着在等待,他们不知道自己将等到何时,更不知道自己将空等一场。偶尔,也会听到起床号,也会出现“准许”采取行动的机会,但往往来得太迟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和采取行动的力量,已在坐着不动中耗竭了;多少人想“跳起来”时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麻木,精神也太沉重!他自言自语道:“太迟了!”他已没有了自信,自此以后永远废了。就天才而言,“没有手的拉斐尔”也许并不是例外,而是普遍情况,谁又说得清呢?或许天才根本就不是那么罕见,而罕见的是那五百只手,天才需要五百只手来对“合适的时机”施行暴政——来抓住时机!


十八


谁不想看一个人的高度,而只是睁大两眼注视此人身上的那些明显的低处——谁就会由此而将自己暴露无遗。


遭受各种损害和损失时,粗糙的低等灵魂要比高贵的灵魂境况好。考虑到后者生存条件的复杂多样,它遇到的危险肯定更大,实际上极有可能遭受不幸而毁灭。就像蜥蜴断了爪子会再长出来,人则不能。


太糟了!老是这种样子!一个人盖好了房子之后常发现,他不知不觉地学会了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是他绝对应该在着手盖房子之前知道的。总是听到致命的那句“太晚了”!已完成每样东西的抑郁症!


漫游的人,你是谁?我看见你踽踽而行,没有嘲笑,没有爱,目光深不可测,像一个线锤那样湿漉漉的,显得悲伤不已,刚刚探测过每一深度,从水中拉上来,一副不满足的样子——它在水下要寻找什么?胸中从不叹息,双唇掩盖着厌恶之情,一只手只是在缓缓握紧:你是谁?你做了些什么?你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此处热情款待每一个人——恢复恢复精神吧!你到底是谁,眼下什么会使你高兴?什么会使你恢复精神?说出来,只要我有,我就给你!“使我恢复精神?使我恢复精神?使我恢复精神?唉,你真是多管闲事,你说的够多的了!可还是给我吧,求求你——”给你什么?什么?快说出来!“另一个面具!第二个面具!”


十九


内心忧愁的人在幸福的时候会暴露出真面目,他们抓住幸福的方式,似乎是出于忌妒而闷死和勒死它——哎,他们知道得太清楚了,幸福会逃离他们!


“可惜呀!可惜!他说什么?他——不回来了?”是的!但如果你为此而抱怨,你就误解他了。他会回来的,就像每个想要高高地跳起来的人那样。


“人们会相信我的话吗?我坚持认为人们会相信我的话。我想到自己总是感到很不满,总是对自己很不满,虽然只是在很少的情况下,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想到自己,而且总是不喜欢我这个‘主体’,老想脱离‘自我’,总是不相信这个结果,因为老是抑制不住地怀疑自己认识自己的可能性,这种致使我觉得连理论家们提出的‘直接知识’这种观念,也有词语上的矛盾之处。这是一种不能否认的事实,它是我对我自己最确定无疑的了解。我内心中肯定有一种强烈的反感,不愿相信任何有关我自己的确切事情。或许其中有什么谜?很可能;但幸运的是,没有什么东西让我痛恨。或许它暴露出了我所属于的种类?但没有暴露给我自己,这着实叫我感到很惬意。”


二十


“你怎么了”——“我不知道!”他支支吾吾地说:“希腊神话中的鸟身女怪刚飞过我的饭桌。”如今一位温文尔雅、不苟言笑且不爱交际的人,有时会突然发狂,摔盆砸碗,把饭桌掀翻,咆哮怒吼,使每个人惊骇不已。最后安静下来,感到无比羞愧,对自己又气又恼。这是要干什么?是为了什么?是要饿死自己吗?是要用记忆把自己憋死吗?对想要有一颗高尚而高雅的灵魂而言,却很少见到有人把自己的饭桌摆好,因此对把饭菜做好的人来说,发怒的危险总是很大——不过,现今这种危险特大。如果有一个人被抛入喧闹的平庸时代,而自己又不想与他同桌就餐,那他很容易饿死和渴死,或者最终会突然感到恶心。我们大家很可能都坐在了不属于自己的桌子旁;恰恰是我们当中那些最崇尚精神从而也最难养的人知道,如果我们突然洞悉了自己吃的东西和与自己同桌吃饭的人,并由此而感到希望破灭,会造成多么危险的消化不良,也使饭店恶心。


二十一


如果真的想要赞扬,那只在意见不一致的地方赞扬才是一种精巧、又高贵的自我克制,否则实际上便会赞扬自己,这与高雅趣味是背道而驰的。毫无疑问,上述自我克制提供了不断被误解的极好机会和诱因。要能使自己具有这种真正的趣味和道德,就一定不要生活在智力低下的人当中,而要生活在这样的人当中,这些人高雅的误解和错误会引人发笑,否则就将不得不付出高昂的代价!——“他赞扬我,所以他也就承认我是正确的”这种愚蠢的推理方法,会毁掉我们这些遁世者的一半生命,因为由此我们将与傻瓜为邻,与傻瓜为伴。


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