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自我的批判(2)

作者: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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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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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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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380字

是的,什么是酒神精神?这本书提出了一个答案,在书中说话的是一个“知者”,是这位神灵的知己和信徒。也许我现在会更加审慎、更加谦虚地谈论像希腊悲剧的起源这样一个困难的心理学问题。根本问题是希腊人对待痛苦的态度,他们的敏感程度——这种态度是一成不变的,还是有所变化的?是这个问题,他们愈来愈强烈的对美的渴求,对节庆、快乐、新的崇拜的渴求,实际上,是否生自欠缺、匮乏、忧郁、痛苦?假如这是事实——古希腊民主派首领伯里克利或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在伟大的悼辞中已经使我们明白了这一点。那么,早些时候显示出来的相反渴求,对于丑的渴求,更早的希腊人求悲观主义的意志,求悲剧神话的意志,求生存基础之上一切可怕、邪恶、谜样、破坏、不祥事物的观念的意志,从何而来呢?悲剧又从何而来呢?也许生自快乐,生自力量,生自满意的健康,生自过度的充实?那么,从生理学上来看,那种产生出悲剧艺术和喜剧艺术的疯狂,酒神的疯狂,又意味着什么呢?怎么,疯狂也许未必是蜕化、衰退、末日文化的象征?也许有一种——向精神病医生提的一个问题,健康的精神官能症?民族青年和青春的精神官能症?神与公山羊在萨提儿身上合二为一意味着什么?是出于怎样的亲身体验,或由于怎样的冲动,使希腊人构想出了萨提儿这样的酒神醉心者和原始人?至于说到悲剧歌队的起源,在希腊人的躯体生气勃勃、希腊人的心灵神采焕发的那几个世纪中,也许有一种尘世的狂欢?也许幻想和幻觉笼罩着整个城邦,整个崇神集会?怎么,希腊人正值年富力壮之时,反有一种求悲剧事物的意志,反是悲观主义者?用柏拉图的话说,正是疯狂给希腊带来了最大的福祉?相反地,希腊人在其瓦解和衰弱的时代,却变得越发乐观、肤浅、戏子气十足,也越发热心于逻辑和世界的逻辑化。因而更“快乐”,也更“科学”了?怎么,与一切“现代观念”和民主趣味的成见相抵牾,乐观主义的胜利,占据优势的理性,实践上和理论上的功利主义(它与民主相似并与之),会是衰弱的力量、临近的暮年、生理的疲惫的一种象征?因而不正是悲观主义吗?伊壁鸠鲁成为乐观主义者,不正因为他是受苦者吗?可以看出,这本书所承担的是一大批难题,我们还要补上它最难的一个难题!用人生的眼光来看,道德意味着什么?……



在致华格纳的前言中,艺术已被看作是人所固有的形而上的活动,在正文中,又多次重复了这个尖刻的命题,只是作为审美现象,人世的生存才有充足的理由。事实上,全书只承认一种艺术家的意义,只承认在一切现象背后有一种艺术家的隐秘意义,如果愿意,也可以说只承认一位“神”,但无疑仅是一位全然非思辨、非道德的艺术家之神。他在建设中如同在破坏中一样,在善之中如同在恶之中一样,欲发现他的同样的快乐和光荣。他在创造世界时,摆脱了过于丰满的逼迫,摆脱了聚集在他身上的矛盾和痛苦。在每一瞬间获得神的拯救的世界,是最苦难、最矛盾、最富于冲突的生灵的永恒的变化着重新的幻觉,这样的生灵惟有在外观中才能拯救自己,人们不妨称这种艺术家的形而上学为任意、无益和空想。但事情的实质在于,它已显示一种精神,这种精神终有一天敢冒任何危险起来反抗生存的道德的解释和意义。在这里,也许第一回显示了一种“超于善恶之外”的悲观主义,叔本华所不倦地反对并且事先就狂怒谴责和贬入现象世界,而且不仅仅是“现象”(按照唯心主义术语的含义),也是“欺骗”,如同外观、幻想、错觉、解释、整理、艺术一样。这种反道德倾向的程度,也许最好用全书中对基督教所保持的审慎而敌对的沉默来衡量,基督教是人类至今所听到的道德主旋律最放肆的华彩乐段。事实上,对这本书而言,没有比基督教义更鲜明的对照了,基督教义只是道德的,只想成为道德的,它以它的绝对标准,例如,以上帝存在的原理,把艺术、每种艺术逐入谎言领域,也就是将其否定、谴责、判决了。在这种必须敌视艺术的思想方式和评价方式背后,我总还感觉到一种敌视生命的东西,一种对于生命满怀怨恨、复仇心切的憎恶,因为全部生命都是建立在外观、艺术、欺骗、光学以及透视和错觉的必要性的基础之上。基督教徒一开始就彻头彻尾是生命对于生命的憎恶和厌倦,只是这种情绪伪装、隐藏、掩饰在一种对“彼岸的”或“更好的”生活的信仰之下罢了。仇恨“人世”,谴责激情,害怕美和感性,发明出一个彼岸以便诽谤此岸,归根到底,一种对虚无、末日、灭寂、“最后安息日”的渴望——这一切在我看来,正和基督教只承认道德价值的绝对意志一样,始终是“求毁灭意志”的一切可能形式中最危险、最不祥的形式,至少是生命病入膏肓、疲惫不堪、情绪恶劣、枯竭贫乏的征兆。因为在道德面前,生命必不可免地永远是无权的,因为生命本质上是非道德的东西,最后,在蔑视和永久否定的重压之下,生命是必定被感觉为不值得渴望的东西,是本身无价值的东西。道德本身——怎么,道德不会是一种隐秘的毁灭冲动,一种衰落、萎缩、诽谤的原则,一种末日的开始吗?因而不会是最大的危险吗?……所以,当时在这本成问题的书里,我的本能,作为生命的一种防御本能,起来反对道德,为自己创造了生命的一种根本相反的学说和根本的评价,一种纯粹审美的、反基督教的学说和评价。用什么名字呢?作为语言和精通词义的人,我为它命名,不无几分大胆——谁知道反基督徒的合适称谓呢?采用一位希腊神灵的名字,给它定名为酒神精神。



人们可明白我这本书已大胆着手于一项怎样的任务了吗?……我现在感到多么遗憾,当时我还没有勇气处处为如此独特的见解和冒险使用一种独特的语言——我费力地试图用叔本华和康德的公式,去表达与他们的精神和趣味截然相反的异样而新颖的价值估价!那么,叔本华对悲剧是怎么想的?他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中说:“使一切悲剧有特殊鼓舞力量的是认识的提高,世界、生命并不能给人以真正的满足,因而不值得我们依恋。悲剧的精神即在其中。所以,它引导我们听天由命。”哦,酒神告诉我的是多么不同!哦,正是这种听天由命主义,当时对我是多么地格格不入!然而,这本书有着某种极严重的缺点,比起用叔本华的公式遮蔽、损害酒神的预感来,它现在更使我遗憾,这便是,我以混入当代事物而根本损害了我所面临的伟大的希腊问题!在毫无希望之处,在败象昭然若揭之处,我仍然寄予希望!我根据德国近期音乐,便开口奢谈“德国精神”,仿佛它正在显身,正在重新发现自己,而且是在这样的时代,德国精神不久前还具有统治欧洲的意志和领导欧洲的力量,现在却已经寿终正寝,并且在建立帝国的漂亮借口下,把它的衰亡炮制成中庸、民主和“现代观念”!事实上,在这期间,我已懂得完全不抱希望和毫不怜惜地看待“德国精神”,我也同样如此地看待德国音乐,把它看作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一切可能的艺术形式中最非希腊的形式,此外它还是头等的神经摧残剂,对于一个酗酒并且视晦涩为美德的民族来说具有双重危险,也就是说,它具有双重性能,是既使人陶醉,又使人糊涂的麻醉剂。当然,除了抱轻率的希望并且做过不正确的应用,因而有损于我的处女作之外,书中却也始终坚持提出伟大的酒神问题,包括在音乐方面,一种音乐必须具有怎样的特性,它不再是浪漫主义音乐,也不再是德国音乐,而是酒神音乐?……



可是,倘若您的书不是浪漫主义,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浪漫主义呢?您的艺术家形而上学宁愿相信虚无,宁愿相信魔鬼,而不愿相信“现在”。对于“现在”、“现实”、“现代观念”的深仇大恨还能表现得比这更过分的吗?在您所有的对于音乐和耳官诱惑之中,不是有一种愤怒而又渴望毁灭的隆隆声,一种反对一切“现在”事物和勃然大怒,一种与实践的虚无主义相去不远的意志,在发出轰鸣吗?这意志似乎喊道,宁愿无物为真,胜于你们得理,胜于你们的真理成立!悲观主义者和神化艺术的人,您自己听听从您的书中摘出的一些句子,即谈到屠龙之士那些颇为雄辩的句子,会使年轻的耳朵和心灵为它入迷的。怎么,那不是1380年的地道的浪漫主义表白,戴上了1850年的悲观主义面具吗?其后便奏起了浪漫主义者共同的最后乐章——灰心丧气,一蹶不振,皈依和膜拜一种旧的信仰,那位旧的神灵……怎么,您的悲观主义著作不正是一部反希腊精神的浪漫主义著作,不正是一种“既使人陶醉,又使人糊涂”的东西,至少是一种麻醉剂,甚至是一曲音乐、一曲德国音乐吗?请听吧:


我们想像一下,这成长着的一代,具有如此大无畏的目光,怀抱如此雄心壮志;我们想像一下,这些屠龙之士,迈着坚定的步伐,洋溢着豪迈的冒险精神,鄙弃那种乐观主义的全部虚弱教条,但求在整体和完满中‘勇敢地生活’,那么,这种文化的悲剧人物,当他进行自我教育以变得严肃和畏惧之时,必定渴望一种新的艺术,形而上慰藉的艺术,渴望悲剧,如同渴望属于他的海伦一样吗?他必定要和浮土德一同喊道:


我岂不要凭眷恋的痴情,


“带给人生那惟一的艳影?”


“岂非必定?”……不,不,绝不!你们年轻的浪漫主义者,并非必定!但事情很可能如此告终,你们很可能如此告终,即得到“慰藉”,如同我所写的那样,而不去进行任何自我教育以变得严肃和畏惧,却得到“形而上的慰藉”,简单地说,如浪漫主义者那样告终,以基督教的方式……不!你们首先应当学会尘世慰藉的艺术,你们应当学会欢笑,年轻的朋友们,除非你们想永远做悲观主义者。所以,作为欢笑者,你们有朝一日也许把一切形而上慰藉,首先是形式上学——扔给魔鬼!或者,用酒神精灵查拉图斯特拉的话来说:


振作你们的精神,我的兄弟们,向上,更向上!也别忘了双腿!也振作你们的双腿,你们这些舞蹈家,倘若你们能坚强就更妙了!


这顶欢笑者的王冠,这顶玫瑰花环的王冠,我自己给自己戴上了这顶王冠,我自己宣布我的大笑是神圣的。今天我没有发现别人在这方面足够强大。


查拉图斯特拉这舞蹈家,查拉图斯特拉这振翅欲飞的轻捷者,一个示意百鸟各就各位的预备飞翔的人,一个幸福的粗心大意者……


查拉图斯特拉这预言家,查拉图斯特拉这真正的欢笑者,一个并不急躁的人,一个并不固执的人,一个爱蹦爱跳的人,我自己给自己戴上了王冠,同胞们,我把这顶王冠掷给你们!我宣布欢笑是神圣的,你们这些更高贵的人,向我学习——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