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子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本章字节:2452字
在爱荷华的三个月,每至黄昏,我都要去河边散步。雨天时撑着伞,感受烟雨蒙蒙;起风的日子便可与飞舞的枫叶和银杏叶握手了。大多的日子是天清气朗的,夕阳把河面当成了宣纸,在上面泼洒晖墨,时而浓烈,时而疏朗。河边有一座美术馆,逢到周四,会开到晚上九点,我喜欢此时走向它。馆里的人寥寥无几,这时欣赏美术品无疑就是饭后手上拥有了一杯清茶,惬意极了。
这座美术馆最吸引我的,是非洲木雕。
木雕产生的年代为16到18世纪。木头不像石膏和铸铁,给人以生硬和冰冷的感觉。木是从泥土里生长的火种,是人世间最容易与云天相接的植物,它仿佛是肉身做的,腐烂后也会化为泥土。
我没有去过非洲,这些木雕不仅仅给我带来艺术上的享受,也让我谛听到了几百年前非洲土地上的风雨之声。
木雕多为人物的造型,但也有动物,如火鸡、狗和老虎等等。人物的情态多是温顺的,动物也如此,能感受到人与动物在那片土地上的和谐相处。有两尊木雕让我格外喜欢,一尊是一个半蹲着的宽额女人,***高耸,其脖颈以下的木质颜色深重,让人觉得她刚从深渊中拔出头来,带着股无与伦比的喜悦和安恬。还有一尊是一个站立着吹口琴的人,这尊木雕上有额外的装饰,人物的胸前挂着一面小镜子,头上则插着羽毛,看上去优雅而时尚。非洲木雕,常常有这样的“神来之笔”:用稻草做胡须,用贝壳做披风等等。所选的材料,无一不是植物的标本和动物的外壳——它们都曾有过生命。
我喜欢这些非洲木雕,它们无一不是抽象的,又无一不是具体的。木雕中的人物神态是安详的,好像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梦境中。我一次次地走向这些木雕,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了非洲木雕的“根”!
***大概是太阳和月亮的化身,所以全世界的艺术家在处理它时,大都采用明朗的笔法,极尽赞美。男性的私处,处理得暗淡的居多。但也有明朗的,如米开朗琪罗和罗丹的雕塑。那些非洲木雕,在男性的“根”的处理上,无一例外地含蓄。很多木雕的男性均为短腿,肚腹很长,私处被置于边缘,极不起眼。还有的呈跪立的姿势,这样私处就与泥土相接,融为一体。当然,也有安然坐着的,但他们坐着时都是双腿交叉,不见其“根”。有一尊骑在老虎身上的男人雕像,他的“根”就隐藏在动物的毛发中了。还有一尊坐在椅子上怀抱婴孩的雕像,这婴孩也是用娇小的身体遮住了其父的“根”。而另一尊身材修长的男性雕像,私处干脆挂上了一块深棕色的麻布,好像那里是男性舞台的后台,随时要向观众垂下幕布。
我从这些非洲木雕对男性的“根”的处理上,看到了非洲艺术的“根”,那就是内敛的激情和含蓄的美。雕刻者把非洲男人身上的雄性特征,与泥土、生灵和器物融为一体,我们既可体会到他们古朴的生活方式,又可领略到简约、纯净之美,而这是艺术的至高境界。难怪这些木雕吸引着我,一次次地让我在如梦似幻的黄昏时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