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子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本章字节:3940字
1985年,我在《北方文学》发表了短篇《沉睡的大固其固》,引起了著名评论家曾镇南先生的注意,他在一篇论及黑龙江创作的文章中,对此作赞赏有加。同年,这篇被《选刊》转载。1986年3月,我又在《人民文学》发表了中篇《北极村童话》,一些期刊的编辑,由此注意到了一个在北部边地写作的年轻人,开始向我约稿。在不到两年的时间,我发表了一系列作品:《青年文学》上的《北国一片苍茫》,新创刊的《中国》杂志上的《初春大迁徙》,《山西文学》上的《鱼骨》,《北方文学》上的《葫芦街头唱晚》等。
对于一个无名作者来说,能够在刊物上发表作品,已经很知足了,我从来没敢奢望过出书。大约是1988年吧,曾镇南先生对我说,作家出版社有一套“文学新星丛书”,是专为没有出过书的新锐作者设置的,他推荐了我的作品,希望我的书能够被纳入这个书系。很快,出版社通知我编辑作品,做出书的准备。就这样,我选择了两部中篇、十一个短篇,把它们交给了责编张水舟先生。
按照这套书的体例,必须有序、作者小传和一幅作者的漫画像。曾镇南先生比较熟悉我的作品,“序”自然由他来做了。他在肯定我作品的同时,也提出了中肯的批评和建议,比如“一个真正洞察人间烟火的作家,是不能回避对现实关系、对社会冲突的认识和艺术掌握的。这一方面,迟子建还显得稚嫩了一些”。这段话,二十年后来看,对我和文坛,仍具有警示作用。
编辑作品的那一年,我正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那个时期,美国著名汉学家葛浩文先生,刚好在黑龙江大学做外教,他是个萧红迷。他从王观泉、鲁秀珍老师那儿,了解到我的作品,选中了《葫芦街头唱晚》,翻译成英文,刊登在香港的《文星》杂志上。所以我作品最早的译者,是如今声名日隆的葛浩文先生。这一年的初夏,他来北京讲学,得以相见。有一天,他突然打电话问我,喜不喜欢鲁迅的作品,我说当然。他很高兴,神秘地对我说,那我带你去看鲁迅。我们来到三里屯,敲开了一座旧楼中的一个单元门。原来,他带我拜望的,是著名画家裘沙和王伟君夫妇,他们以为鲁迅作品做插图而闻名。裘沙先生佝偻着腰,面容清癯,话语不多;王伟君女士则端庄大方,善谈一些。我们一边喝茶,一边看他们展开的一幅幅画卷——祥林嫂、阿q、孔乙己……那个鲁迅笔下的苍凉世界,穿过半个世纪的风雨,硬朗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它们给夏日的阳光,平添了一抹忧郁的色调。那时我正为新书扉页的漫画像发愁,不知该请什么人画。这次聚会后,我试探着给裘沙先生打了个电话,问他可否帮助我。裘沙先生客气地说,他不画漫画,倘若画的话,以他画鲁迅的笔,会把我画得老相。他推荐了他的儿子,说他可以。裘大力那时好像在中央美院读书,印象中是一个高而瘦、略微腼腆的青年。就这样,一个午后,我来到裘沙先生家,由裘大力做了我的漫画像。画中的我,还戴着一枚戒指。我们那个地方的老辈人,都说戴金子压惊辟邪,所以家人送了我一枚金戒指。我把它戴到了无名指上,在大人堆里,扮出一副心有归属的模样。而其实,那个时期,人看上去兴冲冲的,实则心是空的。如今,这戒指早就不知扔哪儿去了。我不喜欢金子,而且到了宠辱不惊的年龄,是不需要什么东西来为自己“压惊”的了。
序言和漫画都有了,我撰写了小传。其中的一句话,如今读来感慨万千:“她崇尚悲剧,但并不喜欢为悲剧而流泪。她认为无论是生活还是文学,面对的往往是失败的命运。”那个“她”,当然是自指。当时我二十出头,应该说正处在花样年华中,可却说出如此悲观的话来,看来在我的天性中,对生命和艺术,始终满怀忧伤和惆怅。
“文学新星丛书”出到我们这一辑,是第六辑了。除了李晓、庞泽云和韩春旭,还有阿来。同一辑的人,就是一个小小的团体,虽然大家疏于联系,但在报刊上看到他们的名字,还是无比亲切,因为我们来自同一组织啊。
我这本书的名字是《北极村童话》,这个书名像我的乳名一样,虽然后来不常有人叫了,但只要想起来,心底还是热乎乎的。它三十二开的小开本,白地封面上有一座木刻楞房屋的剪影,屋顶是白色的,看来它是雪中的屋子。这本书定价两块七,在当年,算是不菲的价格了。因为在此之前,买一套三卷本的上海译文出的但丁的《神曲》,还不足四块钱。去年,我到大连参加王安忆女士的作品研讨会,安忆带的研究生李一对我说,她在上海的一家旧书店买到了这本《北极村童话》,店主要了她二十块钱。我知道,聪明秀婉的李一,并非是为作品的内容而去的,她要的,大约是那个文学时代的气息吧。
这本小巧可爱的书,像一个浅浅的脚印,留在我创作的路上。这个脚印不会因为我走得遥远而看不见了,因为你无须回头,只要还能闻到露水和野草的气息,就知道,那个脚印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