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子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本章字节:2912字
1986年,我发表中篇《北极村童话》的那一年,冬天的时候,从大兴安岭出发,到哈尔滨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平安夜的那天,几个年轻的朋友相约着,到东大直街的基督堂去过圣诞节。
我们都不是教徒,进了教堂,不会对着圣像画十字,每个人领了一份圣餐,在祷告席的最后面,看宗教的仪式。那座教堂烛光点点,气氛庄严。午夜时分,随着管风琴乐声的响起,平安夜的庆典开始了。唱诗班的姑娘们穿着洁白的礼服,缓缓地从门外走来。她们经过祷告席,在圣像下站定,高唱着赞美诗。那晚,主教的出场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留在我记忆中的,是烛光、管风琴声、高唱赞美诗的姑娘们,以及钟声。当然,从教堂出来后,哈尔滨暗夜中的漫天飞雪,也深深地占据着我的记忆。
1990年,我调转到哈尔滨工作。我最初的住房,离一座有百年历史的天主堂很近。圣诞节的时候,我常到教堂去,为的是听赞美诗,听钟声。在每年的岁尾,能经受这样一次“洗礼”,心里会有一种安宁感和喜悦感。
初来哈尔滨,我谈不上“爱”。我不喜欢高楼大厦,不喜欢蜂拥的人潮和城市的噪音。每年之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我仍是在故乡度过的。大约是七八年前的一个深秋吧,我从南方参加一个笔会回来,由于飞机延误,到达哈尔滨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在回城的高速公路上,透过车窗,看着依稀的灯影下那一排排脱尽了落叶的肃穆的白杨树,我的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暖流。当你被姹紫嫣红包围着,突然回到清寂的环境中时,你会觉得清寂也是一种美。我对哈尔滨的“亲”,就始于那个瞬间。从那以后,我渐渐喜欢上了这座四季分明的城市,悄悄地打量和欣赏着它。
哈尔滨的教堂很多,它们大都是中东铁路开通后兴建的。这座城市,由于毗邻俄罗斯,与它们有着割不断的情缘。二三十年代,在哈尔滨做生意的俄侨很多,一些大商铺,如秋林公司,都是由他们创办的。东北的光复,也与苏联红军有关。建国后的50年代,苏联专家来哈尔滨进行过重点工程的援建。在这座城市,你走在街头,常常会遇见有着俄罗斯血统的混血儿。我每天黄昏散步的时候,往往会在不经意间,走过当年的中东铁路俱乐部、苏联专家楼等。我知道,那些老房子里,埋藏着很多的故事。
我读了关于哈尔滨历史的一些资料,知道苏联专家在这儿援建时,我们的政府常常会在周末,为他们举办舞会。那时候为苏联专家伴舞的人,往往是工厂里的漂亮女工。于是,一个起舞的女人的身影就在我眼前悄然浮现了。齐如云浪漫而坚韧的舞姿,吸引了丢丢——新时代的起舞者。我最想写的,就是这两代“舞者”。当然,她们的背后,是历史的风云,是她们与男人的爱恨情仇。在写作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常常会浮现出教堂的影子;而我的耳畔,弥散着的则是圣诞的钟声。俄罗斯这个民族,似乎与奔放而忧伤的旋律是分不开的,所以,当我的笔触伸向罗琴科娃,伸向这个在苏联解体后来到哈尔滨谋生的女孩时,很自然地就让她带来了一把具有这种音色的小提琴。
半个月前,我在俄罗斯的圣彼得堡。离开的那天,阴雨蒙蒙。游涅瓦河的时候,船过一个拱形石桥,我看见桥头站着一个穿着灰衣服的高个子老人。他白发苍苍,没有打伞,痴痴地望着河水,似在寻觅和追忆着什么。那个时刻,我突然想起了《起舞》中与齐如云跳舞的苏联专家。他是谁?我很想知道。可我并不知道,虽然我塑造了他。那个瞬间,这个虚构的人物,在我心中突然活了起来。我猜想他对齐如云的爱有多深,可是越想越恍惚。因为爱,无论在现实还是虚构中,都是说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