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准备五一游行，几天来经常操练队伍。这天下午，高三的同学操练刚完，就聚在教室里开班会。她们的花衬衫还没有脱掉，就披上了蓝制服;她们的裙子还没有解下，怕冷的同学已经把长裤脚放下来──她们原来也没脱掉长裤，只是在操练的时候把裤脚挽上去一点。她们的单调的蓝、灰色的衣服与美丽的节日盛装混杂起来。她们就这样穿着奇形怪状的服装，乱糟糟地等着李春在班内试讲她的演说初稿。

李春戴上了新配的眼镜，这眼镜增加了李春的学究神气。隔着玻璃片，她稍稍斜着眼睛望着大家。最近，她发育得特别快，显得高了，也胖了。她慢慢地走到同学前面，慢慢地掏出讲稿。她极力装得自然，甚至于冷淡，结果倒有些不自然。

她先愁眉苦脸地问同学：“真没办法，这怎么讲呀?”

“用嘴讲!”同学们回答她。大家一笑，她开始讲了。她准备讲的题目是“热爱知识”。

“……学习是学生的巨大而光荣的任务。学习的动力在哪里呢?是在于得了一百分换取爸爸妈妈的夸奖，还是在于以‘为了祖国’这一口号激发爱国主义的良心?”

李春停了停。这时吴长福弯着腰偷偷蹭到周小玲的旁边，捅了周小玲一下，说：“不好懂。”周小玲也耳语道：“她的话有很复杂的语法构造。”她让出一个位置，让吴长福与她同坐一把椅子。

李春用中指敲了一下桌子，继续说：“不，不是这样。推动我们学习的，在于对于知识的渴求。我们要打开知识的宝库，探求宇宙的秘密，日新月异地攀上学问的峰顶。

“一个人没有知识，就必然平庸。他会把周围的一切看得很简单：水就是水，火就是火，香就是香，臭就是臭，方块是方块，圆圈是圆圈……他得不到感官所能感到的以外的任何东西，他的头脑贫乏而可怜。

“科学的力量何在呢?就在于开拓前人没有接触过的新天地，窥破前人没有觉察到的事物的最微小的部分。记不清是谁说过：‘一粒砂里见世界。’是的，哪怕是一粒沙，科学家都能从中掌握无限的奥秘──这粒沙的运动，这粒砂的几何图形，这粒沙的物理的和化学的、地质的和……其他的成分……等等。”

教室里非常安静，李春的声音渐渐提高，压过了院子里练集体舞的同学的歌声、笑声和踏步声。吴长福专注地听着，一只手搂着周小玲，仰着头，张开了嘴。袁新枝的桌子上放着游行时用的自己做的纸花，她一边听一边绑扎没系牢的地方。杨蔷云微皱着眉，看着窗外学跳舞的同学，但李春讲的每一个字她都没有漏掉。教室两边的窗户都打开了，阵阵的和风穿过，同学们舒服地吸气，嗅到了藤萝花味。

“……天文学是令人惊异和神往的，以渺小的身躯去探测空间的无限大──比起大的星球，人还不如什么微菌。天文学告诉我们，地球其实是太阳系中最平常的、体积不大的一个行星，太阳的直径要比地球大一百零九倍。而一些大的恒星，譬如恒星心宿二，它的直径又比太阳大五百倍左右。天文学又告诉我们，所谓恒星，也是运动的，整个太阳系就以每秒钟二十公里的速度向武仙座相对移动……”讲了这些之后，李春把手一挥说：“这些其实早己是人所共知的常识了。”然后她列举了宇宙航行、新星与超新星、火星上有无生物等“非常识”性的问题。

举完了天文学，李春又举近代物理──对于原子能的研究，生物学与有机化学──对于生命的研究……为例，她零乱地说着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包括从科学幻想上看来的)，她的脸上兴奋地闪着光，同学们目瞪口呆，迷惑而钦佩。

“我们的学习，就是通向这样丰富的宝藏，这样辽阔的大海。知识召唤我们前进!

“我们的先人，他们作为知识的奠基者，对于人类做出了伟大的贡献。他们往往是文武全才，一身而数任。譬如去年世界和平理事会号召纪念的达·芬奇，就同时是天文学家、物理学家、画家、文学家、哲学家……大家熟悉的名画《蒙娜丽莎》和《最后的晚餐》就是他画的。达·芬奇自制仪器来观察天象，他甚至于还自制钟表。在他制作的第一个钟上，他题上了一行充满诗意和思想的深度的句子：‘我们有的是各种方法，来量度我们困苦的日子’……

“亲爱的同学们，我们热爱知识，就必须把科学的顶峰建筑得更高，承受先人的一切遗产，积累新的财富，赶上并且超过我们的先人──因为我们这一代是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建设者!

“难道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么?”

她讲完了，停了一会，方才迅速地点一下头再迅速地抬起来，在掌声中不慌不忙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教室里“嗡”的一下响了起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询问别人自己没有听清楚的字句，有的赞叹其中的精彩部分，有的己经在预言她能不能在讲演比赛中获胜……直到袁新枝拍着手掌叫大家提意见的时候，才渐渐静下来。

许久也没人说话，有人省事地说：“没意见，挺好，就这么讲去吧!”

吴长福“乒”地站了起来，碰响了桌子，她用手按着周小玲的肩膀，使周小玲这个身强力壮的人呻吟了一声。她自觉到自己是李春参加讲演比赛的举荐者，所以对这件事就特别积极，她说：

“同学们，听着李春的讲演，我觉得浑身上下都很舒服，就像一阵不凉不热的风从这边吹到那边。李春的讲演，意思是非常多的，譬如关于学习啦，知识啦，还有知识啦，学习啦什么的;她的词句也是非常多的，有许多字眼儿我从前根本听都没听过，她的样子也很好，很沉着、很稳重──不像我，我是非常不沉着、不稳重的。特别是她讲演的结尾：‘难道……’难道什么来着?反正是反问一句吧，那是意味深长的，使你听完了她的讲演，就像……就像吃完了苏州豆腐干，很值得回味。当然，也有缺点……”她四周看了看，表示自己态度的公允，言论的全面，“缺点是说话太快，好像蹦豆儿似的，让人家的耳朵跟不上她的嘴。”

周小玲坐着说：“还有一个缺点，有些句子太长也太绕嘴，不像咱们平常说的话，倒像从哪个博士论文上抄下来的，这也希望她改正。”

李春谦逊地感激地点着头。

杨蔷云举手说：“主席，我有一个问题。”

袁新枝叫她起来，“有问题就提吧。”新枝富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我的问题是：李春讲得是否太玄妙，或者用她自己的话──太‘奥秘’了呢?她讲的那些东西与咱们中学生离得很远。我们热爱知识，是不是仅仅因为知识本身是那样高深得可怕，玄妙得惊人?我举一个例子，譬如我们很喜欢看杂耍、魔术，那些东西非常吸引我们，不过，我们爱知识的心情应该与爱看杂耍的心情有所不同。不行，我也说不清楚……”蔷云没说完，就坐下来。

吴长福自言自语地说：“对了，李春讲得太玄妙了。”她的声音很大，全班也都听见。

停了停，有一个一向佩服李春的外号叫“大姐姐”的同学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她说：

“关于讲演比赛这一类的事，我从前倒也参加过几次。每次时间很短，你讲你的我讲我的，紧紧张张，谁也顾不上仔细分析你的内容。最主要的是能够吸引人，玄妙一点没关系，能吸引人就是优点。讲演必须发挥口才，发挥口才就不能受束缚，你喜欢什么就多讲，不爱讲的就少讲……”

李春在旁一听，心想：“糟了，她的辩护比不辩护还坏。”

果然，大家放下了李春讲演本身不管，纷纷反驳起“大姐姐”对讲演的看法来。

郑波和呼玛丽小声交换着意见，郑波极力怂恿呼玛丽发言，呼玛丽摇头不肯，于是郑波站起来说：

“刚才我和呼玛丽商量了一下，我们觉得李春讲的没有把科学知识对国家建设的作用联系起来。她，刚才呼玛丽讲得非常好，她说……对了，还是你自己说吧。”于是她把呼玛丽拉了起来，郑波自己却坐下了。

呼玛丽小声说：“就是刚才郑波说的那个意见……”

杨蔷云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走来走去和别人交谈。李春看见她这样活跃，不由得很不高兴。

杨蔷云又发言了，她说：

“我又想起一点，印度有一句俗话，大概意思是：如果你顺着一百层的阶梯向上走，那第一层与第九十九层所起的作用是一样的……”

“愈说愈胡涂了!”有人批评道。

“别忙，我还没说完呢。李春讲的知识的可爱，好像只是指第九十九层，指大功告成的一刹那，但是我们热爱知识，不仅要热爱那光辉灿烂的果实，而且也要热爱整个的探求过程。”

杨蔷云坐下了，但是她不得不一再地站起来力求明确地解释她的发言。

时间已经过了好久，袁新枝征求李春本人的意见，李春慢吞吞地说：

“大家提的意见都是非常对的，特别是杨蔷云讲的，真是好极了。说实在话，让我参加讲演比赛实在是强打鸭子上架，我认识问题片面极了，而且物理小组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做，我最近身体也不好，趁着离五一还有一个多星期，我看咱们从集体荣誉出发，不如改让别人讲。譬如杨蔷云吧，她对这个题目就挺有研究的，如果她讲，我保证，一定能够讲得好。我觉得讲演并不是个人的问题，咱们必须从集体荣誉出发……”

同学们面面相觑，愣住了。蔷云马上就想跳起来说话，但是她又看见了袁新枝的目光，于是她使劲捏了一下自己，用一种过去没有的老练劲儿说：

“对了，我对这个讲演挺有兴趣，另外也有一些意见。当然，这些意见可能有错的，也许有对的。我所以愿意提出来，是希望能给李春帮点忙──当然，帮得上手帮不上手，那是另一回事了。这个讲演，李春已经准备了好久，她找了许多有意思的材料，那么，这一段，我愿意和李春一块准备……”她转头向李春说：“我的意见要是对，你就听;要是不对，就别听。我给你做个副手吧，你要不要?”

大家都笑着赞许杨蔷云的办法，李春待要反对，又说不出口来。

这次班会以后，杨蔷云老是去找李春研究讲演的事。李春不太欢迎，她的意见是“或者你讲或者我讲”，而杨蔷云的办法却偏偏是“我帮着你讲”，如果李春真的要讲，难道还非要杨蔷云“帮着”不可?!于是在杨蔷云发表自己的意见的时候，她哼哼唧唧，像听见又像没听见，像赞成又像不赞成。杨蔷云似乎根本没觉察这些，劲头儿十足地给李春提出各种建议，甚至于热心地要为李春誊清稿子。于是李春最初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末了也得考虑考虑蔷云提的意见，与她争论一番，愈争愈高兴，最后对蔷云的一些意见也点头称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