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作者:王蒙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7 23:25

|

本章字节:17886字

七点半,蔷云回到学校。同学们聚在院子里,准备集合。有的一边说笑一边喝水,有的把没吃完的瓜子分给别人,有的帮助别人梳好辫子,大家一见杨蔷云,一齐围上来。


“你这家伙!急死我们了!你跑到哪儿去啦?要是晚了怎么办?”


袁新枝跑过去,拉着蔷云往宿舍跑,“快点,换件衣服吧!可是,你吃饭了没有?”


蔷云挣脱了手,含糊地点头。她没有吃饭,也不想吃。


袁新枝跟着她,兴高采烈地讲:“大伙都说了,为了今天晚上,一定要把最漂亮的衣服穿上,一定是最漂亮的……”


蔷云这才注意地看袁新枝。袁新枝挑战似的穿着显眼的桃红色的圆领衬衣,上面布着重叠的墨绿色、黄色和白色的小点子,一块白头纱围着领口;她把头发梳成许多小辫,然后连成两条长辫子,辫梢系着纯白的丝带;她的牵牛花图案的裙子有一条宽荷叶边,两个绿色的、花瓣状的扣子和两个淡蓝色的小玻璃扣把裙子紧束在腰间。袁新枝的装束鲜丽而又纯净,天真而又成熟,于是蔷云扶着她的肩膀称赞,“哎哟哟,果然,好美呀!还来了这么块头纱!”


袁新枝拈着头纱,灵活的眼睛一闪,解释说:“我是怕尘土……”


蔷云笑了,她走到自己小小的衣箱旁边。尽管她为袁新枝的穿着赞叹,却无心好好地打扮自己。不顾袁新枝的激烈反对,她穿上最普通的翻领漂白衬衫,挽起袖子,露出右臂上的小疤痕(那是童年的顽皮的痕迹)。她的头发不长,袁新枝用一块绸子把蔷云右边的一络头发扎起,蔷云扯掉绸子,用橡皮筋把头发绑住,偷着往镜子里一照:头发又密又厚,眉毛颤动着,眼光显得激动而且不安。再没好意思照镜子,换上天津新出的白底儿的、末梢有条形花纹的短裙子。最后,换了一***白色的夏季皮鞋,抱歉地看一看袁新枝:“成了吧?”


袁新枝领着杨蔷云,“巡视”检查同学们的服装。毕业的时候,确与往日不同,人长大了,穿衣服也大胆了。不讲究衣饰的李春,今天穿了件杏黄色的连衣裙,而且上衣没有领子,露出一小块脊背和胸口,如果她不戴眼镜,该多么漂亮啊。郑波,妙极了!她第一次把留长了的头发梳成短短的两个小辫,她的由蓝、黄、赭石三种颜色构成的小碎花图案的衬衫,看来也非常悦目。苏宁,奇怪,她向来不是能够穿得很高贵吗?今天却穿上单色的布质米黄衬衫和蓝裙子。周小玲只穿了一条竹布短裤,骄傲地把晒黑了的粗壮的大腿露出来。


呼玛丽仍然穿着褪色的长裤子,由于自小跪着念经,她的膝头起了厚茧,她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但是,她第一次穿上了用节省下来的助学金买的花格衬衣,也显出一种新气象。


袁新枝欢腾雀跃,议论着,赞美着女伴们百花齐放的服装。杨蔷云含笑欣赏,好像她的心已经跨过了这色彩纷纭的少女时期,挂牵着什么更重要的事情。


八点半,她们聚集在北海白塔旁的山顶。有人说:“先安静一会吧,咱们看看城市。”


走到可以俯瞰北京全城的塔边,夜幕已经垂下,西方天空的红色的晚霞逐渐变紫,变灰,变黑,终于遁去。一下子,路灯亮了;商店、住宅的电灯也先后放光;金鳌玉桥的上空映出一片白雾,桥上汽车照明的光带子相互交错,随着南风送来了“嘀嘀”声。满公园的知了,在天黑的时候叫得分外响亮。杨树、桦树的叶子,在昏暗中也加紧喧哗起来。


近看脚下,绿树红墙己经模糊隐藏,发亮的湖面摇曳着稀疏的灯影,在五龙亭旁边过团日的年轻人的哄笑与水上的笙歌同时传来。往远看,西边耸立着白塔寺的小白塔,北边有钟楼和鼓楼,南边是巍峨重叠的金色宫殿……虽然在暗中,也分辨得清清楚楚。岂止这样呢,她们在白塔上还纷纷寻找自己的家、学校、常去的商场、书店和影院,以及曾经在那里参加过义务劳动的街道和广场,她们甚至想找出自己练习骑自行车时候撞了人的地方和国庆节游行时常在那儿休息的马路牙子……她们都有把握地找到了,千真万确地用手一指:“就是那儿,就是那儿!”于是大家都知道,“就是那儿,就是那儿!”


站在这里,那个给了她们多少幸福的、和她们一起开始了新生命的古老的城市,似乎向她们低语:


“你们好?祝贺你们!好好地看看我吧,也许我们要离别呢,你们爱我,我知道。你们的祖先把我建设得严整而且壮丽,你们的父兄从敌人的魔爪里夺得了我,你们的同代人恢复了我的青春。可我最盼望,最盼望着的是你们,盼望你们快快成长,好好地打扮一下我,就像刚才你们打扮自己一样!”


呼玛丽一个人走到东边,看着东郊工业区的几丛烟囱和新建的楼房,风一阵阵吹来,阴凉而且黝暗。在大家欢笑的时候,呼玛丽常常笑不起来,好像她比人家缺少很多东西似的。呼玛丽不是己经和同学们生活在一起了么?她不是己经战胜了痛苦,说出自己“敢生活”了吗?


是的,现在看来她和别人并没有区别,她已经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新的道路,但是漫长的记忆重重地压着她,就像做了一宿噩梦的人到了清晨也不能畅快一样。对她说来更加可怕的是,她的信仰的火焰也有冷却的危险。就在前天祈祷的时候,可怕的念头一滑而过:“是否这一切都是骗人的?李若瑟不是天天祈祷吗?”这念头使她吓得发抖。魔鬼!于是她一直到今天还痛加忏悔。


“看什么哪?”袁新枝没等她一个人立多久,走到她身边,关心地问她,然后不等她回答,天真地说:


“你看北京好不好?东郊区建筑真多。知道吗?我的志愿是学建筑,看到北京新盖的楼房这样多,我真害怕将来毕业以后没有我设计的份儿啦。如果我设计,我准得把市中心建设成一个花朵形,放射线般的街道把花瓣分开,中间高大的楼房就像花蕊,如果你坐着飞机从上面看……”


李春正和杨蔷云并肩坐在一棵老松树底下,李春说:


“说真的,小杨,毕业的时候我更觉得你是我最可贵最可贵的朋友。中学时代的批评、思想斗争是多么有意思呀。我真希望永远和你在一起,好有一个人直爽地、及时地、尖刻地指出我的一切毛病。换句话说,我真需要一个人常常骂我。”


另一角,周小玲正在问吴长福:


“告诉我,怎样闹情绪呢?许多同学都闹过情绪,然后她们都进步了,可是,我不会。毕业时候团小组的鉴定说我‘比较简单’,可不是,就连现在我的感想好像也太少……”


吴长福同情地点头。


时间到了,袁新枝站在一块石头上,拍手把大家叫拢。月亮已经升在头上,发出微弱的青光。袁新枝高高地挺起胸,昂起头,激动地说:


“亲爱的同学们,让我代表咱们班全体同学,向我们亲爱的城市、亲爱的祖国、亲爱的周围一切宣布:我们毕业了!”


“我们毕业了!”同学们齐声狂热地呼应。隐隐有回声传来:“……毕业了……毕业了……”


袁新枝继续讲下去:“我们毕业了,我们是骄傲的。我们在毛主席的教导下,在首都北京,胜利地进行了六年的学习,踏上了生活的新阶段。明天给我们的,到底有多少阳光和花朵,多少责任和期待,这,我们还不大清楚,但是,我们都确定地知道了未来的生活道路,这道路就是为了祖国,为了社会主义献出一切!”


女友们热烈地鼓掌,把手都拍红了,拍疼了。


新枝接着说:“全新的、不知道要复杂多少倍的生活就要开始了,未来张开了手臂迎接着我们。不久,我们就要分手,有些同学将和我们的城市告别。现在,让我们一起度过中学时代最后的也是最盛大的欢庆的时刻,让我们的心永远连在一起。亲爱的同学们!人生是这样美好,我们的父兄和弟妹都羡慕地注视着我们,劳动和功勋召唤着我们,让我们献出中学时代所有的热情、聪明和美丽,尽情地唱吧,跳吧,笑吧,只要地球不脱离它那椭圆形的轨道,震荡它一下也不要紧。”


学生们齐声高唱《我们举杯》那是改过的词:“如果在明天,我们能相会,这样的友谊更可贵……”她们互相握手庆贺,奏起手风琴吹起横笛,纷纷背诵自己心爱的诗句。她们把所有的诗都端了出来,自己作的、诗人作的,中国的、外国的、近代的、古代的,从歌颂“金色的中学时代”到“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见苏轼词《念奴娇·赤壁怀古》。),从“为自己建造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见普希金诗《纪念碑》。)到“铁锤,和诗句,啊,赞美,青春的大地”(见马雅柯夫斯基诗《好》。)……她们还朗诵毛主席填的词:“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她们也弄不清哪一个字是哪一个意思,反正,只要是好诗就能和她们今宵的欢乐相通,只要是朗诵就能表达她们的激情。当她们沉醉在万诗丛中的时候,袁先生气喘吁吁地赶来,他刚参加完会,手里还拿着路上买的一块干面包。今天,他丢下了教师的矜持,完全成为年轻的学生中间的一个,他扯开嗓子唱了岳飞的《满江红》,据他自己说,是四十年前他的父亲教的。


深夜,同学们在马路上行走。


洒水车洒完了最后一遍水,路面散发出清新的潮气。几段电车铁轨翻起了身,工人们在夜里抢修,保障明天的交通。双氧管“哧哧”地响,蓝色的火花静静地洒到地上。


交通警已经撤去,蘑菇样的交通岗上悬挂着孤单的灯,照亮了周围两个半圆形的花池子。一片绿草中开放着圆圆的、杂色的小花。


“在这儿站岗真好,”蔷云告诉郑波,“有这么多花。这花不像夏天的,像秋天的。”


“为什么是秋天的呢?”


“春天有满树的桃李,像一片片的火。夏天有大朵的牡丹、芍药,富足而且丰满。秋天呢,开得多的是牵牛、茉莉,这些花的叶子密,花朵小,随开随谢。”


“不见得。美人蕉就开在秋天。但是你究竟是细心和有欣赏能力的。可惜,让你在这里站岗非出车祸不可。”


蔷云微笑,手指撩一下头发,似玩笑又似认真地说:“不错,我必须和自己的欣赏能力做斗争。”


“斗争?”


“是的,它分散我的精神,影响指挥车辆。”


“但你不是交通警啊!”郑波还不完全了解杨蔷云想着什么,觉得有些好笑。


“会是的,干别的也一样。”蔷云固执地说。


前边又见到了几个工人,正在修补路面,他们把凹凸不平的、碎裂的路面挖起,拿冒着刺鼻的青烟的沥青材料填补到里边。


每天夜里,当幸福的年轻人安详地做着好梦时,有多少工人在为着首都市民的方便工作着啊。他们多辛苦!大家议论起来,周小玲提议:“注意,我喊一、二、三,你们一起喊‘工人同志们辛苦了!”,于是“一、二、三”,大家喊起来,这意外的殷勤把工人们逗笑了。他们三三两两地向同学招手,有的也招手回答:“同学们好!”


“小杨,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郑波不解地问。


杨蔷云随着步子说得时快时慢:“毕业的时候要想许多事情,然后才明白过去是多么不够,多么浮躁……今天我到一个大学去了,大学跟中学一点都不一样:楼房那么高,校园那么大……我看见了一个好朋友……我真希望上了大学之后,自己变得更好,变得谁都不认识。我要拿出全副精力学习、工作、思索,放暑假的时候也要钻到图书馆里读书……说起欣赏能力,我己经欣赏、感动得够了!最主要的是实际干!”


“按你的话,要实际干只有做书呆子……”


蔷云不等说完,又强调说:“真希望自己什么都变一变,变得谁都不认识。”


“什么都变?少年时代的誓言也变了么?”郑波怀疑地问。


“誓言不改变,实现誓言的人却要变,她将不再依赖一时的热情了……”蔷云没有说完,目光从郑波身上移开,望向马路的尽头。


忽然,蔷云走到前面,转身向大家唤道:“同学们,咱们别这么零零散散地走了,大家拉起手唱个歌好不好?”


“好!”


于是一排排地挽起了手臂,在平直的大道上,在满天的星斗下,高声歌唱起来。歌声惊醒了路旁自行车铺子里的小伙计,“吱”地推开了门,睡眼惺松地看了这些女学生一眼,出声打了个哈欠,又缩回头去。同学们像顽童恶作剧似的满意地笑起来。


杨蔷云回头对郑波说:“瞧,我不是书呆子。”


成为孩子们青春的象征和生活的要素的天安门,出现在眼前了。好啊!


天安门肃穆地矗立着,美丽的东西长安街是她巨大的臂膀,平整的天安门广场是她壮阔的胸怀,她代表祖国,代表北京,欢迎结束了中学时代的孩子们。


从举行开国大典的那个时候起,天安门就变得庄严而且亲切。在那个伟大的时刻,毛主席宣布了新中国的诞生,接着,礼炮的鸣响震动了世界。中学生们用她们的鲜花和旗帜,组成了红色的海洋里的一个浪头,涌过了天安门。后来,在阳光明丽的日子,在大雨倾盆的时辰,在开国以后的劳动节和国庆节,她们又骄傲地走过光芒四射的天安门,把自己的欢呼融合在向繁荣富强前进的历史的号音里。在绿色的夏天,她们去中山公园听音乐,或去劳动人民文化宫跳舞,她们逗留的地方,就紧挨着天安门,大家爱恋地向她招手。现在,深夜,她们又来了,天安门唤起人们回忆英勇的过去,幻想光辉的未来,在天安门前,胆怯的人变得自信,小气的人变得开阔,平庸的人也要想一些伟大的事情……等她们走近,看见金水桥汉白玉栏杆旁边有一堆男学生正在鼓掌、欢呼,然后听见一个男学生说:“现在,开始瞻仰天安门!”于是他们散开,神气活现地“瞻仰”起来。


“你们来干吗?”男学生惊奇地问。


“你们做什么呢?”女学生惊奇地反问。


“我们是中学毕业生……”


“我们也是!”


于是,他们汇合在一起,拉开大圈跳集体舞。他们都为这意外的相遇,为这如出一人的设计而欢喜。


午夜两点,一辆银灰色的小汽车从北京饭店沿着长安街的林阴大道驶来,天安门前夜半的喧嚷惊动了它。


汽车停住了,毛泽东同志坐在里边,他问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打开车门,一个人跑下去询问,回来报告说:“是今年的中学毕业生,他们在这里欢庆中学时代的结束。”


孩子们玩得正欢,谁也没有注意周围。吴长福首先发现,再近一点,她紧张得发抖,她跑到别人身后,推着大家,断断续续地说:“你们看,你们快看!”大家都转过身来,愣住了,谁都不说话。


他们看见了毛主席的高大身材,质朴的灰色中山服,健康的棕色脸庞,他们听见了一声亲切的、清楚的、湖南口音的问话:


“娃娃们好!”


同学们骚乱了,然后欢呼爆裂开来:“主席好!”“主席万岁!”这过分的幸福使大家迷乱,每个人都小声自语:“我见到了他……”


毛主席用手势止住大家的欢呼,微笑起来,缓缓地问:“毕业生么?”


“是的。”大家点头。


“大家高兴吧?”毛主席说话的时候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谢谢主席,我们都很高兴。”一个男同学代替大家回答。


“中学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毛主席问。


就这么一会儿,那种控制着每个人的沉重的紧张消失了,谁都觉得,现在和自己谈话的不仅是国家的领袖,而且是熟识的长者,亲爱的父亲,甚至是孩子们的最好的朋友,而他们的谈话也就变成最朴素、最重要、最自然的了。


“我们过得非常好,一切都好。”还是那个男同学说,别人应和着。


“非常好?”毛主席小声重复了一下,像是不大了解似的,走近那个男同学,把手放在他肩膀上,问:


“你们学校有多少学生?”


宽厚的手掌使所有的人都感到温暖,那个男同学说:“一千八百多人。”


“有多少副篮球架子?多少个篮球?”主席又问。


那男同学瞠目结舌,口吃地说:“记……不……清了。”


“是不是你从来不打篮球?”


这句话问完,全体哄然大笑,毛主席也笑,那男同学脸红到了脖子,也随大家一齐笑。


“有两副篮球架,七八个球。”别人替他悄悄回答。


毛主席离开那男同学,转身问女学生:


“你们怎么玩?”说着用手在胸前做了一个表示游戏的手势。


“篮球、排球、羽毛球、高低杠还有柔软操……”周小玲一口气说。


“你会玩哪一种?”


“我,什么都会。”周小玲说完,觉得自己有点吹牛,很后悔。


毛主席看一看她健壮的身体,向她竖一竖大拇指,愉快地夸奖说:“你的身体,蛮好!”于是大家鼓掌。


“可是你为什么这样瘦呢?”毛主席看见了呼玛丽,呼玛丽倚着袁新枝,躲在周小玲身后,她起先有点怕,后来就不怕了,没想到毛主席问她话。


她一阵心酸,流下了眼泪。


袁新枝接住她,向毛主席说:“她是个孤儿,从小被送到天主教会的仁慈堂孤儿院,受了很多罪,折磨坏了身体。”


毛主席同情地看着她,脸上显出老年人的皱纹,静了一会,对呼玛丽说:“以后,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们!”


到这时候,呼玛丽再也忍不住,她伏在袁新枝肩上泪如泉涌。


“你们是幸福的,但也不见得一切都非常好。”毛主席沉思地说:


“新中国成立不到四年,旧的遗产破破烂烂,许多事情要做,许多事情还没有做。我们的中学生过着艰苦的生活,一千八百人,两副篮球架子,这太不够用。你们的宿舍,课堂,也未必好得很,旧社会遗留下的少年人的疾病和衰弱也远远没有彻底消除。但是,你们是第一批在新时代成长起来的新人。你们毕业了,这样高兴,到天安门前来庆祝,这种快乐的心情,是多少时代的学生没有的。向前走一步,就庆祝庆祝,这是不坏的,这使人奋发起来,我也祝贺你们!”


“谢谢!”


又过了一会儿,大家静下来,毛主席说:“不过,昨天听高等教育部说,你们的入学考试成绩不算好。”


大家呆了,都想起自己答的试卷里写错了的得数,列乱了的式子,用得不对的标点符号……毛主席知道了。


杨蔷云鼓起勇气说:“是的,是这样,我们努力还不够。我们,特别是我自己,喊口号、鼓掌比别人多,做的却少。我们爱一切,却没有超乎一切地爱劳动,顽强的、持久的劳动。说这些,您也许会生气,但是我们能改,我们一定要学得更好一些。”


毛主席点点头:“应该说,我们的革命事业还没有完成,咱们都是先驱者。先驱者就是要用自己的血汗为后世千秋万代创造幸福。前人种树,后人歇凉,种树的时候就不能怕受苦,怕风吹日晒。现在,我们全国五万万穷棒子要建设一个又富又强的大国,这不是轻松的事情。你们是幸福的,但是你们肩上有着沉重的担子,你们可要抓紧自己!”


大家说:“我们一定努力,请主席放心!”


“同志们,我要走了,怎么能在路途上耽搁太久呢?”毛主席指一指自己的汽车。大家才恍然大悟,才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听说毛主席要走了,孩子们都舍不得,天真地要求说:


“再给我们谈点吧……”


“还说什么呢?希望你们好好上大学。”毛主席找着了最初向他答话的男同学“特别希望你多玩篮球。”又向泪痕斑斑的呼玛丽说:“不要哭了,做一个快乐的孩子!”


“这样吧,同志们,”毛主席用一种告别的声音说:“我们订一个合同好不好?”


“订……合同?”


“是的,订一个合同。”毛主席把同学们看了一遭,没有人猜出他的意见,他说:“再过十年,三千六百多天,我希望你们每人给我写一封信,告诉我你们在中学毕业以后做了些什么;写你们的成就,你们的缺点,你们的要求,你们满意的或者不满意的一切。那时候,”毛主席做了一个手势,向东方一挥,似乎十年以后的时光就在那里,在那不远的太阳升起的地方,“我要亲自一封一封看你们的信,你们同意吗?”


“同意,谢谢!”


“那就签字了。”


学生们睁大了眼睛,这“合同”掀起了他们移山倒海的壮志,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成绩将被毛主席重视,将被毛主席关心,祖国和自己,自己和祖国,这时是离得多么近啊。如果谁虚度了光阴,谁就是毛主席面前的罪人……学生们欢呼着送毛主席上车,纷纷挥动帽子,由于兴奋和幸福,互相拥抱,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天安门的四角,好像也在这欢呼声中翘了起来。


汽车开动,毛主席对学生们说:“十月一日再见!”学生们快乐地把帽子扔到天上,落下来,再高高抛起……呼玛丽离开人群,飞也似的向已经开动的车子跑去。


汽车重新停住,发动机嘟嘟地响,她听见车门开开,毛主席走下来,抚摸着她的头发:“有事吗?”


呼玛丽不答话,她拼命抑制住自己的眼泪,抬起头来。


她看见毛主席慈祥的眼睛和略带严峻的眼角的皱纹,从这眼睛里,她看到的不是祖国吗?不是那个亲爱的、曾经失去过的、永远关怀着自己的儿女的祖国吗?


她真的笑了,她说:“毛主席,您看,我笑了,我是会笑的。我想说,想说,现在时间已经这样晚,您还没有休息,您太辛苦……”


“不要紧,马上就会睡的,谢谢你。”


汽车驶去,穿过天安门前淡蓝色的曙光,高高的修建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架子顶端已经发亮,新的一天就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