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培公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7
|本章字节:8664字
胡亥犯了个大错误。他看惯了秦始皇如何施用威权,为所欲为,以为这就是皇帝的特权,他当了皇帝一样可以施为。却不知,始皇帝的权威,那是他在位三十余年、经历无数内乱外患、直至率秦人平灭六国而建立起来的。所有的臣工都是随他鞍前马后多年,了解他的脾气禀性,并在不断更换、淘汰中确定能忠于他的人。他们对皇帝已经形成一种近乎迷信的崇拜,因此,他才可能随心所欲地施用权威。胡亥呢?他不过是借助阴谋继承了皇位,在这些人的心目中,连半点威信也无!他还想仿效始皇帝,大施权威,如何行得通?于是只好借助于杀人而立威。
赵高也想错了。他以为杀那些王公大臣、公子公主,不会激起民变,可是,他忘了,胡亥杀的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人人感同身受。据称,当日在咸阳市围观杀人的,近乎千人,无一人鼓掌叫好,却多有掩面而泣、愤然而去者,可见人心之所向。这样的立威方式,不仅建立不起胡亥的威信,反而让人知道了新皇帝是个暴君。“连自己的兄弟姐妹都可以杀的人当了皇帝,我们的日子怎么过?”社会动荡不安的种子就此埋下,并像瘟疫一般,从咸阳迅速传开,波及全国。
如果说胡亥的杀人立威,在黔首中间树起一个暴君的形象,那么,接下来的大发劳役,征民夫修造阿房宫,则彻底将他推向了昏君的行列。从商鞅时代起,秦法就以严苛着称。据统计,秦国当时的总人口不过2000万,而“刑徒”竟超过百万人!即是说,犯人占到了总人口的百分之五以上!他们多数其实并不是真正犯了法,而是交不上赋税、服劳役误了期限、用各种办法逃避征戍等等。谁无父母?谁无妻儿?谁愿意远离家乡亲人去给皇帝服劳役?可是,只要你表示抗拒,或者因种种原因没按期到达,这就是“罪”!就要受到轻则黥面、鞭笞,重则掉脑袋的处罚!逃也是死,去也是死,这让人还怎么活?
胡亥当上皇帝的第二年,在大泽乡哗哗的大雨中,戍卒陈胜就是用这句话,把面临的严酷现实摆在了伙伴们的面前。他们是被征召到渔阳当兵的。途中遇上连日大雨,河水暴涨无法通过,只好在宿县一个叫大泽乡的地方滞留下来,眼看是要误了限期了。怎么办?不安的情绪在戍卒中蔓延开来。陈胜问大家:“现在期限已经延误。按照秦法,咱们去也是死,逃也是死。你们说,怎么办?”戍卒们你看我,我看你,愁眉对苦脸。有人说了句:“不如……反了吧?”马上有年长者反对:“像我们这种黔首,哪能造反?别瞎说了!”陈胜看看大家,神秘地一笑:“昨天夜里,社的后边有狐狸整夜在叫,你们听见了吗?”好几个人说:“我听到了!”“我也听到了呢!好像叫的是:大楚兴,陈胜王!这是啥意思?”“陈胜?陈胜不就是你吗?”一个年轻的戍卒指着陈胜叫起来。
吴广的铁哥们儿、负责给大家做饭的伙夫提着条鱼早在外面听着,此时闯进来,装作心慌的样子叫着:“你们看!这条鱼是渔人从河里刚打上来,给我送来的。我剖鱼的时候,在鱼肚子里发现了这个!”他掏出一卷帛。
帛裹得很紧,形成小小的一团,让人觉得,在鱼肚子里发现这个也是可能的。可是,鱼肚子里怎么可能有帛呢?大家都很奇怪。吴广接过沾满鱼肚子里分泌物的这团帛,递给陈胜。陈胜小心将帛展开。看见帛上竟然有字!字是用红色的朱砂写上的。依稀可以辨认。陈胜慢慢地念了出来:“始皇帝死而地分。”
戍卒们的血沸腾了!先有狐狸的叫声,后有鱼肚里的帛书,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反正逃也是死,去也是死,不如反了吧!他们全都举起了手臂,随着吴广高声呼叫:“大楚兴!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
当然,狐狸的叫声和鱼肚里的帛书,全是陈胜和吴广事先安排好的。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活命,只有造反。伙伴们对自己没有信心,只有编个故事,鼓动他们。于是,他们杀掉了官府派来押送他们的官员,揭竿而起!
“大泽乡起事啦!”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开。被秦的苛捐峻法折磨得活不下去的人们,因逃避劳役而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们,像看到了希望,纷纷前来投奔。队伍如滚雪球般迅速壮大。陈胜、吴广诈称公子扶苏和将军项燕,在陈县称王,国号“张楚”,即“张大楚国”的意思,因为他本来就是楚人。
陈胜、吴广起事的消息,很快便由顺利当上三川守的李由密报给远在咸阳的父亲李斯。李斯将写着密报的简牍往几上一扔,很是不屑,心中冷笑:扶苏重生?项燕再世?这些乱民简直是异想天开!他转念一想:过去作乱为盗者,向来不敢如此宣称,这分明是要和大秦算那笔灭六国的旧账!张大楚国?不妙!此事大大不妙!此时,他感觉拿在手上的片片竹简顿时像变成了一块块铁板,沉甸甸,难以托起。未待李斯有所动作,咸阳城外的骊山,又有人伺机造反了!
骊山工地,阴云密布。英布正和一些囚徒在工地上打石头。一个民工慌慌张张跑来:“听说了吗?咱们要被派去给皇帝的陵寝运财宝了!先前运财宝进陵墓的人,全都没有回来!都和财宝一起,被封到墓里了!”众人慌了:“那不是给老皇帝陪葬了吗?”秦代这叫做“殉”,活人殉葬,在殷、周君王死后就很盛行。一瞬间,民工心里们充满惶恐,纷纷扔下手里的铁锤,呜咽声四起。一个冰冷、坚毅的声音冲破哭声:“我可不会陪那老皇帝去死!”伙伴们都像看到希望一般看着他脸上的黥印。英布拿起铁锤:“大家先干活,先装出啥也不知道。真叫咱们去了,听我的!”
一艘大船停靠在河边,船上装着二十几个大木箱,一百多秦军严密看管着。工地派来的秦国校尉领着一大帮工匠走来,为首的正是脸上刺有黥印的英布。校尉跟船上打声招呼,一位同级别的将领踏着跳板走上岸,二人分别掏出半拉兵符,合在一起,是只完整的狗形。船上的士兵们从跳板走上了岸,排成了两列,形成能过一个人的夹道,众工匠踩着踏板,穿过人墙,走上船去。校尉对押船的将官扬扬手:“我也上去了,指挥着他们搬。”他踩着跳板也上了船。英布头一歪,两个上了船的工匠马上掀掉了跳板。校尉急了:“哎?你们撤跳板干什么?东西还……”他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英布暗藏在怀的砸石头的铁锤已敲破了他的脑袋!与此同时,船上的工匠们强迫水手将大船撑离了河岸。押运的将官在岸上慌了神:“你们要把船开哪儿去?”没人回答他,在英布的指挥下,大船掉头而去!押运的将军急得跳脚,财宝都还在船上呢,他大叫:“反了!反了!快!放箭!”
士兵们面面相觑,箭都在船上!
大船在晨雾中驶进一片湖面。英布打算好了,带着它们去自己的家乡,找一个僻静的山寨躲起来。这么多的财宝,够大家享用一辈子了!
忽然一声响箭。芦苇丛中忽然同时钻出数只轻舟,向大船包围过来。有人紧张地叫声:“湖匪!”果然是湖匪来了。轻舟已接近大船,伸出的铁钩钩住了船帮,接着,一条条绳索将小船和大船联在了一起,眼看那些人拉着绳子攀上船来。英布大惊,提剑冲上去,对着那些人乱砍。其他工匠也纷纷用木棍之类抵挡着冲上来的湖匪。然而,湖匪非常强悍,身手也好,工匠们眼看抵挡不住。英布正在拼命拼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趁其不备,在身后用刀对准了他的脖子。大汉命令受制的英布:“叫他们扔下手里的武器!谁也不许乱动!”英布无奈地发令:“放下!都放下!”众工匠纷纷放下武器。大汉夺下英布手中的剑,命手下将其捆了起来。大汉冷笑:“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告诉你,这片湖面,不姓秦,它姓彭!老子就是彭越!”手下喽罗抓着串珍珠兴高采烈地跑来:“大王!箱子里全装的是这些!咱们发大财了!”彭越露出诧异之色,逼视英布:“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一名工匠抢先大叫:“大王饶命!我们都是被征派去修皇陵的。昨天,他们让我们往陵寝里运送宝物,听说去了就回不来。这位英布兄弟就带我们杀了校尉,劫了这船财宝。想不到碰上了你们。”彭越仔细打量自己剑下的英布,忽而放声大笑,放下剑,拉起英布,招呼自己的喽罗:“来!你们都过来!排好队!快来见过这位大英雄!”看着喽罗们齐刷刷跪在自己面前,英布半晌反应不过来,呆呆地望着彭越。彭越笑道:“兄弟!你敢带人造反,劫了皇帝的宝贝,我敬你是条汉子!”遂命人将工匠们全部放开,船上的珠宝,分毫不取。英布转悲为喜,感动地拉住彭越:“大王!这本来就是秦朝皇帝抢自六国的不义之财!咱们各分一半,拿这些壮大队伍,跟他们好好拼一场!”彭越朗声大笑:“好!俺二人就此磕个头,结为兄弟!”
咸阳上空阴云密布,宫墙下,丞相李斯急得转来转去,像热锅上的蚂蚁。养尊处优、愈显发福的赵高迈着碎步从宫门中走出来。李斯连忙迎上去:“郎中令!你可出来了!”赵高笑笑:“丞相大人有急事吗?”“当然是有急事!你看看这些报告,陈胜反了!英布反了!还有南方的彭越!这都是心腹之患啊!可是,皇帝连朝会都取消了,根本见不着!这如何是好?”李斯十分着急。赵高连看也不看:“说来说去,就是些小蟊贼嘛!要你们这些大臣何用?”李斯强压怒火:“我已呈过几次奏表,请皇帝体恤民情,停修阿房!可连个回音都没有!”赵高一撇嘴:“陛下还指望明年三月住进新宫呢。你可别在这时候扫他的兴!”李斯急得嘴角直冒白沬:“骊山陵刚完,又修阿房,简直是竭泽而渔!天下岂能不反?”赵高的脸一沉:“丞相说话小心点!您想把祸乱的责任推给皇帝吗?”李斯怒了,嚷嚷起来:“谁不知道皇帝一向听你的!他是怎么坐上这个皇位的,你比我更清楚!现在,皇帝又莫名其妙地躲进深宫,不见大臣,要是因此而引发祸乱,你赵高才是罪魁祸首!”赵高愣了愣,笑了,那种骄横逼人的态度一扫而空:“丞相大人!您也太抬举我了。我不过就是个废人,给皇帝管家的,哪有您说的这种能为?我也是没办法呀!是皇帝不想见你们,嫌你们太烦,我只是挡驾。比方此一刻,他正在永安殿跟博士们探讨礼仪的大事,您说,我敢打扰吗?”“我不知道有什么比安民更大的事!不管他在讨论什么,请郎中令一定要将我的报告当面呈送皇帝。我今天就守在这儿不走了,一定要亲眼见到皇帝!一定要亲耳听到皇帝的吩咐!”李斯没有丝毫让步。赵高笑笑:“丞相别急。赵高遵命就是。”他接过李斯递上的文件,迈着四方步朝宫门走去,李斯叹了口气,望了望宫门口摆放的日晷,拱手立于太阳下。
宫殿中,胡亥与几位儒者衣冠的人相对。稍显年轻的候补博士叔孙通跪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谈:“先皇令臣下等博采六国礼仪,制订秦国的礼制。臣等通数年之努力,终于……”赵高走进来,在胡亥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又将手中的文书递交给皇帝。胡亥披阅之下,脸色大变。叔孙通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报告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终于将礼仪制订完备,……此礼的核心,是尊君、……”胡亥一摆手,长叹一声:“唉!天下都乱了。我们还议什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