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建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7
|本章字节:6588字
中甸是迪庆州的首府,当然后来国务院批准改名为“香格里拉”了,“中甸”已经成为历史。从地图上看,中甸这块高原被金沙江三面环绕。我前往迪庆报到工作,是沿着214国道(滇藏公路),从丽江的玉龙雪山山麓逶迤而下直达虎跳峡,跨过横亘于金沙江的松园大桥,又沿着哈巴雪山山麓和硕多岗河左右岸徐徐而上,由于公路正在改造,到处是泥泞和坑洼,汽车颠簸异常。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跋涉,才到达了海拔3300米的中甸草原。这是迪庆藏族自治州最大的一片草原了。已经4月末了,春寒仍然料峭,但草原上各种叫不出名的小花已经绽开,这是一个彩色的草原。硕多岗河在这草原上已经十分平缓,远处是仍然顶着皑皑白雪的千湖山。有三五成群的犏牛和黄牛在无牵无挂地悉心吃草,我希望看到的牦牛据说已经移往高山牧场了。散落在草原上的藏族民居已经冒出炊烟。夕阳下,草原、河流、雪山、牛群、民居,这样生动明亮,这样色彩斑斓,这样静谧和谐,扑入我眼帘的这些景色真让人赏心悦目。这是一个人工无法营造的大花园。我曾到过世界上一些国家,也见过营造得十分精美的花园,但是都比不上中甸这个没有人工雕琢痕迹的花园这样浑然天成。长途劳顿的倦意消除了,我一下子神清气爽。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精神花园。多年来,我习惯了也厌倦了碌碌尘世的喧嚣,看多了也看烦了太多的红男绿女、人世悲欢。感觉到人活着很累。企望有这样一个地方,有花草的相伴,有阳光的抚摸,让时间在此凝固,让身与心在这样的地方得到最大的舒展。哦,这不就是我孜孜以求的精神花园么?我想,詹姆斯·希尔顿毕生从未到过迪庆高原,但是看了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所登载的照片,就产生了“香格里拉蓝月山谷”这样的奇思怪想,恐怕也是看烦了尘世,疲倦使然,向往使然。
确切地说,整个中甸草原由小中甸和大中甸组成。小中甸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漾塘”,藏语为宽广辽阔的意思;大中甸叫“建塘”,在藏语里有金色的坝子或坝子之王的意思。中甸草原在藏人心目中的分量从这些颇带自豪感的称呼上就可以衡量出来了。中甸草原确实是一个好地方。有金沙江环绕,湖泊密布,河流纵横,森林广阔,这在藏区是不多见的。这块高原,是金沙江、澜沧江的最后一道生态屏障了,下游水量的多与少、泥沙含量的高与低,和这块生态屏障植被的好坏关系十分密切。在森工企业大规模采伐前,森林更多。据我后来得到的资料粗算,国营森工企业在迪庆采伐木材近30年,加上群众的自用材以及偷砍的木材,年均采伐木材100万立方米,共计采走木材3000万立方米左右。以十元一立方米计算,合三亿元以上;以100元一立方米计算,合30亿元以上。这对于迪庆这个只有35万人口的小地州来说,无论三亿元还是30亿元,都已是天文数字了。这个天文数字与1998年长江大洪水所造成的损失1800亿元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三亿元或者30亿元木材采伐,换来这样巨大的损失,换来长江等大江大河上游环境的恶化以及中下游的洪水滔天,无论如何都是不值得的。而这样的结论却是在付出惨痛代价后才得到的。由此我想到科学决策的重要性。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做到不付出或者少付出代价就能够得到正确结论,则中国幸甚,民族幸甚。我后来到了位于中甸草原旁边的碧塔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那里由于交通不便,留下了苍苍莽莽的原始森林。看着那些参天的云冷杉摇动着婆娑的、婀娜的枝叶,似乎在感激人类留下了它们。国家已然实施了天然林禁伐,不砍树了。砍树人刀枪入库、金盆洗手了。
而这做得到么?这些大树、这些珍稀树种还是不断地被砍伐。当然不是国营的森工企业在砍伐,而是当地的群众为生活、为生计砍树。当地的干部告诉我,目前在中甸,木材的消耗主要是群众建房和煮饭取暖两项。这都不是一个小数字。我到过很多藏族群众家里,这里的藏式房屋十分考究。除围绕着房屋的土墙外,整幢房屋完完全全是用上好的木材构筑起来的。柱子有两人合抱那么粗,这在山里,绝对是一棵生长百年以上的参天大树;刨制平整的楼板,雕刻精致的神龛和家具,无一不是上好木材所制。在中甸城边的一个叫哈慕的藏族村子,一位叫扎西的年轻木匠对我说,盖一幢藏式房屋,所需木材要100立方米左右。我在心里粗算一下,一棵生长百年的云南冷杉,所能够提供的有用木材也只有十立方米,那一幢藏式房屋的建盖则要十棵以上这样的大树。煮饭取暖所耗木材也不是小数目,尤其取暖所需耗费特别惊人。中甸,也包括迪庆州所属的德钦县等,平均海拔3000米以上,寒冷的日子长达半年,当地群众御寒的主要方式就是烤火。大多数藏民家有特制的炉子,煮饭烧茶取暖一举几得,另外还有火塘。我看到每年入冬前,家家户户房头都堆码着城墙似的烧柴。长年经久不熄的火塘哟,延续了迪庆藏区的子息和历史,但是也吞噬了大片的原始森林。我在风景如画的属都湖边看到一车又一车的烧柴运出原始森林,心情异常地沉重:这些高原之树再怎样生长,也架不住这么砍、这么烧啊!我在设想,假若有那么一天,中甸没有了森林,是否还会有草原、有湖泊、有各色各样的花、有这样清冽的空气……也许是我多虑了,“杞人无事忧天倾”。你到这里工作之前,千百年这里的人们就这样生活,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云转,云不转风转。谁也没有觉得怎么样,你下车伊始,就像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天塌地陷般地忧心忡忡。况且,作为一个交流干部,对这个地区多年来形成的生活习惯表示质疑,也是不礼貌的。尽管我一到了这个地方,就被她的博大、伟岸和神秘所吸引,所感动。我始终是战战兢兢地用敬畏的、温热的眼光看待纷至沓来的一切。但一开始就生出这样一些忧虑,当地干部和群众会怎么看我呢?今后,我还要在这里长期地工作下去呢。
《诗经》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想到这里,我惶恐了。
但是,随着我对这个地方的深入了解以及对当地干部群众的熟悉,感到我的顾虑并不多余。中甸,地处青藏高原的南延部分,而青藏高原是一个年轻的高原,由于印度洋板块在向北漂移过程中与亚欧板块相撞,使青藏高原这片古地中海的一部分向上隆起,平均增高速度每年十毫米。这是一个猛然崛起而成为世界屋脊的高原,增长速度令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正因为她的年轻,地质状况以罕见的破碎著称,山体疏松得没有筋骨。山体滑坡、泥石流在青藏高原是十分常见的地质灾害。如果再没有植被的庇护,虽无天塌,地陷是完全肯定的。顾长康诗曰:“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近几年来,由于森林的过度采伐,迪庆藏族自治州全境内的山体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呈直线上升趋势。上世纪70年代,地处金沙江边的德钦县羊拉乡出现一次山体滑坡,几乎造成金沙江断流!2001年8月,泥石流造成进入中甸的滇藏公路中断,每天滞留游客一万多人,为抢修公路,一位武警中尉壮烈牺牲。我曾沿着金沙江边乘车下乡调研,驾驶员边开车边小心地注视侧边的悬崖,说担心山崖上的羊子不小心会踩出一场泥石流来。云南作家范稳到藏东探险,当地的群众向他形容:一只跳蚤在山坡上蹦跶一下,就可能蹬落一块岩石;一个小孩儿撒一泡尿,也可能引来一场泥石流。尽管有夸张和幽默的成分,但却是对青藏高原地质状况最生动准确的写照。生长在这个地方的一草一木,能够存活下来,而且还巩固住了一方水土,不是十分地令人珍惜么?
中央已然采取了措施,果断地停止了长江上游天然林的采伐,大规模地推行“退耕还林”、“退牧还草”,这一举措的英明,在于不仅目前受惠,而且泽及子孙。砍树人已经变为种树人、管树人。我为迪庆高原、为中甸额手称庆。地方党委、政府和当地的干部已经意识到并有了相应的决策和措施。迪庆河流众多,水力蕴藏量高达1650万千瓦,因此正在把水电作为支柱产业来着重培育,推广“以电代柴”,把生活用木材节约下来;正在探索运用新材料来取代建房所用木材……我释然了,只要是对这块地方真爱不移,就必然产生这样的忧虑,同时也会为这些决策振奋和激动。何况,我已经是迪庆高原的一员。为这山、这水、这如梦如幻的花园,我当为中央决策的付诸实施竭尽全力。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