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两进尼汝(2)

作者:刘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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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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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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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160字

经过漫长的跋涉,我们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尼汝村。尼汝村的建筑与其他藏族村落的风格不太一样,在绿树掩映下,虽还是木头的瓦,但已是白色的墙,在夕阳里显得十分静谧、安详。带路的当地人将我们一行留在村口歇息,说是村里人要举行欢迎仪式。一支烟的辰光,村里的长者端着香炉、捧着哈达率队来了,后面是穿着节日盛装的村民。在迪庆藏区,我下乡时总能受到藏民们热情的接待,让你挡都挡不住。而尼汝村民的迎接仪式,除了热情之外,还透着一种神秘。这里同其他藏区不同,没有藏传两进尼汝佛教的寺庙、没有佛像、没有僧人,村民既信奉最原始的苯教,也信奉藏传佛教,形成极具特色的居家佛教信徒——“仓巴”。“仓巴”的长者念着古老的经文,为我们驱邪、为我们祝福、欢迎我们的到来。尼汝的少女普遍长得俊秀,据说尼汝人是西夏国皇族的后裔,遗传了唐代“东女国”的妩媚。随行的同伴给我介绍,这些漂亮的姑娘心灵手巧,能织整个藏区都闻名的藏毯,品种繁多,花样复杂。村口的欢迎仪式上,盛装的少女们每人都抱着一罐自家酿的酒,排着队依次给我们斟酒。长者说,每家的酒都要喝一口,这是规矩,否则她们会觉得没面子,没有尽到心意。盛情难却,只好硬着头皮喝了。酒的度数看来不低,村子未进,人已经晕乎乎的。


晚上陪我们吃饭的是村干部、小学校长和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将我们的到来当做盛大的节日,用自家酿制的一种叫“苏里玛”的低度酒招待我们。我在品味这种淡淡的酒的醇香时,也品味着尼汝人知足常乐的人生观。席间,我谈村落周围的环境整治、接待联合国官员需要注意的事项,谈尼汝今后要培育旅游这个产业、开拓他们引以自豪的手工艺品藏毯,让村民们找到致富门路等等。村干部和老人们对我的建议一致首肯,但提出了一个要求:给他们修一条公路。他们说,修了路,做什么事都不难了。我觉得他们的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作为地处大山深处的尼汝村,最需要的就是一条代替人背马驮的公路,而且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大体的路线走向:就是越过属都湖,沿迪杰牧场边缘向东,翻过羌老山,直下尼汝,这是最为捷近的线路。同时还可以连接四川省稻城县的著名风景区亚丁,形成旅游环线。公路通了,尼汝村民的脱贫致富就成为现实。但是这些地方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珍奇,开挖公路,行么?估计不行!我既不能表这样的态,又不好在他们兴高采烈的时候,让淳朴厚道的尼汝人扫兴。只好说回去后把这个问题交给州交通局研究,为他们争取一下。我非常理解他们,世世代代被深山峡谷隔绝的尼汝人对改善交通状况是强烈地企盼的。他们对政府没有奢求,就是一条路啊!而且他们已经动工修了一段路了。我预感到,按照国家实施的“村村通”的政策,在其他地方应该可望而又可即的修路一事,在尼汝,为这个完整的、难得的自然生态,还得停下来,尼汝人还得为生态保护付出代价。他们的运输,还得靠人来背、马来驮。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阵揪扯似的难受!酒喝了下去,泪涌到眼眶。


门外的空地上,有人升起了篝火,热情淳朴的尼汝村村民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跳起了奔放的锅庄。我喝了不少的“苏里玛”,已经微醺了。望着这红彤彤的篝火边一张张红扑扑的脸,我在冥思苦想:尼汝村的这条通向现代文明、通向富裕的路该怎么修?


二进尼汝


斗转星移,将近一年过去了。在这一年里,我逢人就讲到尼汝的感受。然而,州政府秘书长鲁永明同志的一席话,又勾起我再访尼汝的强烈欲望。鲁永明同志是尼汝人,藏名叫阿孜拉顿珠。他当过多年的州文化局局长,2001年换届时任州政府秘书长。他跟我说,如果要认真设计联合国专家的考察路线,应该加上别赤河上的七彩瀑布、纳波牧场、纳波黑湖这些景观。那才是尼汝的精彩之所在,整个考察就会异彩纷呈、引人入胜。2001年我造访尼汝,时间很紧,这些地方一概未能前往。同时,2002年10月,联合国遗产中心的专家们即将对“三江并流”申报工作进行实地考察。要确保“申遗”成功,尼汝的考察路线还得认真推敲。我下决心再访尼汝。稍事准备,2002年9月,我率领“三江办”一干人马,又踏上了前往尼汝的旅途。


留给我们斟酌考察线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采取直奔主题的办法,选择最便捷的路线:先七彩瀑布,而纳波牧场,再纳波黑湖。全部行程,三天完成。现在回想起来,虽是短短三天,给我带来的心灵震撼与深深思索,决不亚于第一次对尼汝的造访。


在羌老山的密林里费尽周折,摔了好几跤,浑身泥水,好不容易才到了七彩瀑布旁边。这里虽然距尼汝村已经不远了,但由于密林、峡谷的阻隔,七彩瀑布人迹罕至。这里是特殊的岩溶地貌,山谷的溪流或积成水潭,当地人称之为“珍珠滩”;或跌宕而下,成为若干大大小小的瀑布,水花四溅,水雾在林间弥漫。阳光一缕缕从密林中透了出来,彩虹出现了,一个连着一个,一环套着一环。岩石、青苔、水潭、瀑布、密林在彩虹的光晕笼罩下变得扑朔迷离。树梢上的鸟鸣、远处的猴啼、旁边的水声与林涛交织在一起,好似天籁,比任何一支交响乐都悦耳动听。我仿佛置身于安徒生笔下的童话世界。在一行人都激动得欢呼起来的时候,我又在多愁善感了:如果将七彩瀑布开辟为旅游点,修一条路,盖若干房,游客蜂拥而至,各种喧哗进来了,鸟鸣猴啼恐怕就远去了。有人来了,总得搞公厕吧,再加上遍地扔下的饮料瓶和包装袋,那溪水还会这么洁净么?空气还会这么清新么?即使还有七彩光晕,完全纯天然的、童话般的景致决不可能留存下来!在这个赏心悦目的梦幻景致前,我却莫名地沉重,的确十分不协调。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水雾的清冽空气钻进肺腑,一下子清爽许多。我在心里暗暗祝告:但愿这个担心,不会成为现实。


到达尼汝村时,接待仪式与第一次完全一样,长者依然那么虔诚地念经,村民依然那么热情地敬酒。上次布置的环境整治任务,已经大见成效,村落干净整洁,这一点让我很高兴。有心的村干部已经将我们上次检查工作的照片挂在了接待点,我再怎样生气地要求他们撤下来都无济于事。只好退而求其次,说待联合国专家考察尼汝的照片搞出来后,无论如何得将我们一行人的照片撤下来。那些照片才是珍贵的,我们的照片算得了什么,严格来说,真的什么都不是。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驱马前往尼汝村以北的纳波牧场和纳波黑湖。这天的路途更为艰险,要从海拔2000多米的尼汝登上4000多米的纳波牧场,别说人受不了,马也受不了。为此,尼汝人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准备了两匹马,一旦一匹马累坏了,另一匹就得接上。几位藏族女子已经先期出发了,她们要在纳波牧场为我们准备午饭。我在吃早餐时,狠狠地喝了几碗酥油茶,指望能抵御纳波牧场的寒气。


沿途的景致确实迷人,一路的艰辛也真的考验人的耐力。我就不必渲染个中的辛苦了。两匹马轮流驮人,到了纳波牧场也是浑身汗津津地直喘粗气。这里海拔已经超过4000米,空气十分稀薄,冷风侵入骨髓。尽管我们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沉重代价,但纳波牧场以它的雄浑和苍凉展现在面前时,激动和震撼让我们忘却了所有的高原反应与身体不适。


纳波牧场是雄浑的。站在山顶极目望去,牧场伸向天际,空阔无边,大气磅礴。牦牛群、羊群在这个浩渺空旷的牧场里小如芥粒。天极蓝,云极白,仿佛触手可及。大自然居然在这样的高地上营造出这么广阔的草原,让人不可思议,感慨万千。


纳波牧场是苍凉的。州“三江办”主任都之此里告诉我,这里曾经是古地中海的一部分。由于第四纪冰川那场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使这里成为高耸入云的冰川。然而气候变暖,冰川消失了,周围山峰的积雪融化了。留下来的,是大小不一的七个冰蚀湖、无数像巨大的兵阵似的冰漂砾石、千姿百态的角峰和刀脊。纳波牧场就是冰川留下来的地貌和遗迹。我在想象,这里曾经是茫茫冰原的时候,无边无际的银装素裹,气势何等恢弘,何等壮观!恢弘与壮观远去了,留下了这满目的苍凉。都之此里同志说,这样的地貌和遗迹,不仅在迪庆州,在云南省也是十分罕见的。呼啸的山风刮过耳际,似乎向我传递着远古冰原的声音:是的,我的确恢弘与壮观过,可惜那时无人欣赏。


纳波黑湖,藏语叫“纳波措娜”,位于纳波牧场西北边,远古留下来的冰蚀湖之一,湖面海拔4000米。实际上湖水并不黑,十分清澈。由于湖底有泥炭藓,湖中有藻类,湖边有地衣,远远看去,湖面是黑色的,黑湖由此得名。这是一个被森林、鲜花环抱的湖泊。站在湖岸高处,纳波黑湖像一面明镜,映照出蓝天白云、森林鲜花,偶有水鸟飞起,此情此景,我觉得用《红楼梦》里的一句诗“寒塘渡鹤影”,最为贴切。我走到湖边,忍不住掬起冰凉洁净的湖水洗脸,一下子清爽很多。随行的藏族同伴到了湖边,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说,“纳波措娜”是圣湖,在圣湖边是不能高声喧哗的,否则神灵会发怒,大雨就会滂沱而下,那我们就回不去了。时间已经很紧,我们只在黑湖旁边作短暂停留,就匆匆踏上归途。还有色列湖、纳波黄湖、汀朗湖等,我们都没有一一去瞻仰尊容。对我来说,这也许是一个永远的遗憾了。


我的这篇散文即将写完了,打开窗子透透气吧。窗外的汽车声一下子在我耳边聒噪。城市是喧嚣的,眼下的尼汝依然是安静的,安静得无人问津。他们设计的公路走向,由于生态保护的需要,绝对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他们仍然要面对深山峡谷的阻隔,仍然要靠马驮、靠人背,艰难而又寂寞地行进在羊肠般的山间古道上。申报“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尼汝热闹了一阵,热闹后的安静是漫长的。质朴的尼汝人习惯了清贫,无怨无悔地守望着这片老祖宗留给的完整生态。但是清贫决不是尼汝人的专利,他们也有获得富裕的权利。我要呼吁的是:这是我们的母亲河长江的最后一道生态屏障了,保护好它至关重要,宋朝朱熹的诗句说得好:“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对尼汝人这份艰难而又沉重的守望,我们难道不应该给他们一点补偿和回报吗?可惜的是,这种补偿机制,至今没有问世。构建人与自然的和谐,我们确实需要来一点实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