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黄金腰牌

作者: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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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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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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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878字

“盒子枪带小八音,爷们都是苦命人。白银要你整两千,三天不拿拉火鞭,老婆媳妇全抓净,闺女陪俺吸大烟……”狄贵哼着小曲,加快了下山的脚步。趁着农闲,狄贵到散兵镇上的码头上工搬货,一天可以挣上十个铜元。今天巢湖上来了潮帮的船队,非常热闹。为了多挣几个钱,狄贵一直干到渔舟唱晩才赶路回家。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微寒的山风拍扑着山间老松,簌簌有声。想起那些绘声绘影的打劫故事,狄贵感到一阵寒意。


自从两年前倪大帅来安徽当督军之后,厘金局在巢湖畔的驿道上开了两三个分卡拦路收过路捐,巢城的过往行商都宁愿绕着山道走,楚歌岭上这条人烟罕至的小道因此热闹不少,不过拦路打劫的传闻也多了起来。


后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狄贵回头一看,一个膀粗腰圆的青衣大汉正向他快步奔来。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来人的表情,但是狄贵却毫不犹豫地停下脚步。这是乡下人的质朴。翻过楚歌岭,这条山道往前百里之内只有山村,一直要到无为州才有打尖歇马的客栈。走楚歌岭的客商们都是天一亮就出发。天色这么晚,这人不在散兵镇上过夜,却一头往山里钻,一定是外地不晓得路的客商。深夜走山道,或者要遇上了剪径的毛贼,或者要让山里的狼给叼了去,危险得很。狄贵思量着要给这外地人提个醒,现在转回散兵还来得及。


大汉的步伐非常迅速,不一会儿工夫就赶了上来。狄贵注意到他的步伐有些踉跄。正当他想上前招呼的时候,一阵山风卷来,吹落了大汉的毡帽,光秃的脑壳上狰狞着一道由脑门一路划到下颚的长刀疤,两道浓眉之下牛铃似的大眼透着凶光。大汉结实的肩上似乎背着一口家伙,腰间还鼓着一块。狄贵猛然想起镇上的流言。据说北方来了几挂凶恶的布袋杆,他们不拉叶子,专门拎着布袋打过往客商的闷棍,杀人不眨眼。狄贵双腿一软,傻站在原地。


“小鳖娃,快找个地让俺藏起来!”大汉一把抓住狄贵,语气带着恐慌,狄贵吓傻了,他下意识地护住自己贴胸的荷包,不让大汉夺走他辛苦一整天赚来的十来枚铜元,不过大汉却没有夺财的意思。后面响起杂乱的人声。大汉一掀衣摆,一支二把盒子直直指着狄贵的鼻尖,锃亮的枪面在月光下光洁耀眼。


枪指着鼻尖,狄贵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虽然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但是狄贵生来就喜欢玩枪弄棒。巡防队在散兵镇上驻了一哨兵勇,狄贵常去哨里玩耍,各种兵器摸得滚瓜烂熟。狄贵知道像大汉手里这样的盒子炮是德国来的洋货,一把就要百来块大洋。一般的布袋杆根本玩不起,平常人也不敢佩带这么昂贵的家伙摆阔。听巡防营里带队的马哨弁说,即使是平常威风八面的巡防营,也只有府城里统领的贴身卫队配得起这种枪。听口音大汉是河南一带来的外乡人,从河南来巢县,要走上千里地。他敢带把盒子炮闯荡千里,必然是个人物。狄贵年纪虽小,但是却有异于常人的冷静,他顺着这把盒子炮想下去,拦路打劫是小毛贼干的,帮助这样的大人物,说不定还能得点赏钱。


主意已定,狄贵一拉大汉,钻进路边的林子里。大汉重重一推狄贵,压低嗓门说道:“去应付走那些乡丁。要卖了俺,枪子是不认人的。”


狄贵定了定神,跑回山道上。追兵很快赶了上来,一共二十来杆钢枪,带头的正是散兵镇上的马哨弁。看来这大汉的来头的确不小。


“小贵子,有没有看到生人?”马哨弁问道。


马哨弁已经发了福,在山道上跑得大汗淋漓。狄贵心里格外冷静,但表面上仍然装着惊慌的模样:“马大爷,刚才有个大个子,这人壮得很,身上像是藏着枪,跑得很快,没答理我。算起来现在已经翻过山头了。”


望着已经笼罩在夜色下的荒山,站在马哨弁身旁的什长许老六骂了起来:“他妈的,这小子哪个妈妈养的,挨了两枪还跑得这么快。”


马哨弁一脸苦样,关照着狄贵:“你小子自己要当心,这个人来头不小。刚才省里派了队伍来我们镇上缉拿,结果让他给跑了,还打死了我们两个人。你小子还是不要往前走了,回镇上找个熟悉的朋友将就一晚上,天亮了再回去吧。”


“省里派了兵,怎么只有你们进来搜山哩?”狄贵机灵地问道。


“哪个要搜这破山!”马哨弁吼了起来,“那省里来了个大营长,带了一百多杆枪。这些老爷们只会装威风,打起仗来一个比一个熊。他妈的,让大土匪给崩了两个,倒赖上我们了。现在镇上的士绅们出面,好吃好喝地捧着,生怕给安一个通匪不报的罪名。大晚上的进山搜剿悍匪,卖命的还不是我们几个老土。”


说完,马哨弁回头喊起小路上七歪八倒的弟兄:“弟兄们不要嫌累,我们到楚歌岭上赏月去,到明个省里的兵来了再讲吧。这小子跑得这么快,今个下半夜一定会过无为州。我们是巢县的兵,只要这小子出了巢县,就不是我们的事了!”听出了马哨弁有意放水,弟兄们精神陡然一振,许老六率先一跃而起,继续赶路的队伍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狄贵松了一口气,连忙钻回树林子里。那个大汉躺在原地,双眼紧闭,脸色惨白,一动不动,手里仍然握着盒子炮。狄贵小心翼翼地走到大汉跟前,伸出手推了推他。


“哎呀!”狄贵低低叫了一声,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大汉一声不吭,鼻腔里渗出一丝污血。狄贵大着胆子伸出手,试了试大汉的鼻息,竟然全无反应。大汉的衣摆被树枝勾了起来,一股新鲜的血腥味直冲狄贵的鼻子。狄贵忍着恶心,眯上眼就着月光仔细观察,只见大汉的腹部一片血迹,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不断往外冒的血泡。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狄贵虽然胆子很大,却也毛骨悚然。他一边结结巴巴地诵念佛号,一边要向后退。


就在狄贵转头想跑的时候,大汉突然直起身子,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掌猛地扣住狄贵的脖子。狄贵吓得魂飞魄散,张口就要喊,但是牢牢扼住他脖子的大手却让他喊不出来。狄贵努力张大嘴巴要呼吸,手脚徒劳无功地踢打着。大汉只是用无神的双眼紧盯着狄贵。挣扎了一会儿,狄贵清楚地感觉大汉的手劲开始消退,锁住他喉头的强壮臂膀逐渐僵硬。


“拿去……”大汉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向自己衣里一掏,摸出个冷冰冰的物件,塞进狄贵的怀里。一声长叹,大汉无力地吁出最后一口气,缓缓倒回原地。狄贵拼命挣开大汉的手掌,倒在一边猛烈呛咳起来。


哐当一声,大汉塞进他怀里的物件摔落在冻得坚实的地上,惊醒了狄贵。狄贵顿时热血上涌,他顺手一摸,抄起一截粗硬的树干,照着大汉带着刀疤的狰狞秃头一顿乱打,大汉却一动不动。确定大汉咽了气之后,狄贵腿一软,跌坐在大汉身边。


一声凄怆的狼嚎惊醒了狄贵。看着面前被他打得血肉模糊的大汉,狄贵打了个寒战。他想起村里猎户在捕狼的时候总要杀只小鸡用鲜血作诱饵。这山风里夹着新鲜的血气,很快就会引来狼群。狄贵暗暗懊恼着,他挣扎地站起来想逃。就在站起来的时候,狄贵猛然想起大汉的嘱咐。他下意识地在自己倒下的地方一阵乱摸,果然让他摸着了那块已经冻得冰凉的物件。


“什么东西,这么沉。”狄贵有些吃惊,将物件凑到鼻前端详着。


这是一块椭圆形的腰牌,长约五寸,宽两寸半,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前凸后平,凸面刻了两排篆文,边上还鎏着嘉禾藻饰。一轮明月钻出薄云,照亮了整个林子。在如水的月光下,狄贵手里的牌子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金子!”狄贵一阵狂喜。在农闲的时候,狄贵也经常跟着村里老乡下巢湖捕鱼,几斤几两一掂就知道。他将金牌在手里掂了一掂,起码有半斤重。一两金子十六换,一场虚惊竟换来百两白银的财运,抵得上他家里三亩水田七八年的收成。


“小贵子,小贵子。”远方依稀传来急切的喊声,狄贵听出来,这是村里的萧老九。想必是马哨弁担心他,派了人来接他。


喊着他名字的声音愈来愈近,狄贵跑上山道,前面隐隐约约已经能看见几个灯笼在闪烁。狄贵猛然松了口气,软在路边的大石上。


“小贵子,你在哪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狄贵两眼一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香五爷!”


自小就没了爹的狄贵对香五爷有着非比寻常的感情。听村里老人们说,狄贵的爹是个军官,癸丑年剿白狼的时候让白狼一把火烧了大营,尸骨无存,留下孤儿寡母,娘俩儿的生活全仗香五爷照应。香五爷是丹山村德高望重的耆绅,巢县东六保的保正,急公好义,狄家的三亩水田就是由香五爷代为经纪的,逢年过节,遇急备难,香五爷的接济也没有断过。狄贵的母亲在他八岁的时候染上热病,一病不起。幸而有香五爷的帮助,狄贵才得以长大成人。


虽然狄贵是香五爷一手抱大的,但是在狄贵眼中,这位忠厚木讷的老头总透着一丝说不出的神秘。村人说香五爷在前清也是军功出身,八国联军的时候守北京,挨了洋鬼子的大炮弹,左腿膝盖以下被齐膝打断,安了一截假肢。他这节假肢是檀香木做的,据说还是上好的印度老山檀。这老檀是与黄金等价的上好木料,虽然用了十几年,但是檀香木那股特有的醇郁幽香依然不减,所以村里人都尊称他为香五爷。久而久之,竟没有人能记起香五爷的真实姓名。狄贵自从记事起,就是在香五爷带着清淡香气的膝上长大的。不过,当小小年纪的狄贵问香五爷哪里来的钱安一只与黄金同价的“脚”时,香五爷却总是笑而不答。


香五爷似乎急坏了,跛着一只脚,跑得气喘吁吁。他身边的两个同村老乡黄金来与萧老九扛着锄头,紧张地注意着树林里的动静。黄金来是村里的货郎,萧老九则以下巢湖打鱼维生。两个人都出了一身大汗,在清冷的月夜里热气蒸腾。狄贵连忙上前扶住香五爷,抽抽搭搭地将刚才那个怪人的故事讲了一遍。


让狄贵讶异的是,当他说到怪人秃头上那道狰狞刀疤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香五爷竟然变了脸色,黄金来与萧老九则是面面相觑,露出难以捉摸的古怪神情。狄贵心里有些惊讶,于是留了个心眼,没交代那块黄金腰牌。在听完狄贵的述说之后,香五爷并没有安慰他,只是示意狄贵带他去看那个大汉。


“是他!”一向心直嘴快的萧老九失声喊了一句。香五爷回头冷冷瞪了他一眼,萧老九马上垂下头,不敢再多说话,不过狄贵却听得很清楚。


萧老九是村里的落第秀才,仕进无门,只好改行打鱼。不拘形迹的老秀才温和而潇洒,与狄贵特别投缘。狄贵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头,竟然认识眼前的秃头悍匪。


好奇心压过了心中的恐惧,狄贵偷眼细看香五爷的表情。大汉的身体已经僵硬,香五爷凑近大汉,仔细查看他的脸。香五爷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唇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那光芒绝不是恐惧,而是饥狼掠食时的冷酷。


一直跟在香五爷身后的黄金来不顾扑鼻的腥臭血污,兴奋地喊了一声,用力将两百斤重的大汉翻了个身,一撕衣裳,利落地搜起身来。


黄金来是个货郎,心拙口讷常遭乡人欺负,他也不与人计较。做生意常常因为不会议价而蚀了本钱,生活多是依靠香五爷周济。虽然生活不宽裕,但是黄金来对邻家的狄贵总是特别好,每次回村,总不忘为他捎一些爱吃的酥糖干果。这样一个老实人,居然能有这等手法胆识,狄贵感到这里头大有文章。“这狗娃子身上啥玩意也没有。”黄金来突然操起北方口音骂了起来。狄贵又是一惊,他一直以为黄金来是在丹山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就着月光与翻动的声响,狄贵察觉黄金来已经搜出了不少好东西。三十几块清脆有声的洋钱,一包约两斤来重的铜板,一个约五两重的元宝,两排子弹,一个翡翠小玉佛,一张豹皮与几件衣裳杂物,再加上那支二把盒子。虽然这已经是一大笔横财,但是黄金来却一脸失落。他猛然站起,照准大汉的腹部狠狠踹了两脚。看到黄金来的凶样,狄贵不由得握紧手中的腰牌。


“埋了。”香五爷简洁地交代了一句。黄金来舞起锄头,锄起地来,一边锄一边还不断低声咒骂。立冬刚过,这时节的地早已被冻得结结实实的,要掘出一个洞谈何容易。


趁着黄金来专注锄地的空当,狄贵轻轻拉了拉香五爷与萧老九。两人会意,跟着狄贵不动声色地走到空荡荡的山道上。狄贵默默地将腰牌交给香五爷,他知道香五爷为人忠厚,而且家资殷实,不至于觊觎他的黄金。


“这东西竟能到你的手里!”香五爷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萧老九从五爷手里接过腰牌,仔细抚摸过一遍。摸真了两排篆文,萧老九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低声安慰着香五爷:“这是小贵子的命。是福是祸,我们都得放手让他闯。”


萧老九略略加大了音量,香五爷从沉思中惊醒。看着已经与自己一般高的狄贵,香五爷长叹一声,他慎重地将腰牌交还给狄贵。


“今天这事,千万不要对外人提起。金牌也要收好,绝不能让外人见到。”香五爷严肃地交代道,“马哨弁他们没上山,却跑到我们村里蹭饭去了,还非要你萧大娘杀一只鸡。官家的人,无风还能起浪,要让他们缠上就麻烦了。所以我才让你黄大爷把人给埋了。这事要是走漏出去,我们都脱不了干系。”


狄贵用力地点了点头。他心里清楚,香五爷虽说是护着他,但是他们却也认识这秃头大汉,其中的恩怨情结,也许才是香五爷要灭迹的原因。不过这种想法很快就被他紧揣在怀里的黄金腰牌驱除了,金灿灿的黄金腰牌让狄贵的心情很舒畅,走路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