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蛮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11852字
柳绣兰笑了,笑声是如此悦耳,因为激动而飘飘然狄靖尘顿然感觉半边身子都酥了。“我已经算好了。”没有算盘,不费细功,在不动声色之间,柳绣兰已经胸有成竹,商家之女的本色毕露。
“以长宽高相除纸币体积计算,再减去包装用的纸线,以及铺在箱底防潮的六分厚衬垫。这样一个木箱大约可以装一百万张纸币。依照票面面值推算,铜元小票的14箱相当于三亿六千六百万枚当十铜元。老白狼的年代,一块龙洋大约能抵当十铜元两串文两百枚,所以折成银元大约是一百八十三万;银元大票相当于两千三百万五十万,合计共是两千五百三十三万大洋。如果九爷手上有八成的准备金……”狄靖尘屏气定心,凝神心算,不过他的速度还是没有柳绣兰快。
“两千零二十六万零四千块大洋。”狄靖尘倒抽了一口气。河南全省一年的税收还不到这个数字的一半。
“这么一大笔钱,可能吗?”狄靖尘愣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话。
“九爷像是会打诳语的人吗?”柳绣兰灵巧地反问了一句,狄靖尘会意地笑了笑。
狄靖尘拾起一张五元的裕中票。纸币上繁复的花纹精美清晰,文字工整,钞票顶端“裕中钱局”四个大字浑厚中带有峻骨嶙风,正是萧老九自创的颜柳合体。在钞票左方绘有一幅关圣帝君的画像,人像栩栩如生,似乎要破画而出,显然是要与绘有岳武穆王肖像的豫泉票打擂台。狄靖尘抚摩着手中的钞票,裕中票的钞纸质地挺实,轻轻拉直脆然有声,钞票有纹路的部分摸起来竟还有微凸的手感。而最让狄靖尘惊讶的还是纸币的色泽,整张钞票不但色彩鲜艳,而且还呈现层次鲜明的深浅渐变。拿在灯下细看,各种角度都有赏心悦目的色彩变化与浮水花样。如此繁复的印制,如此精美的效果,彰显了裕中票的价值。
狄靖尘想起那位在巢湖上“钓而不纲”的倔老头。把弄着手中的裕中票,狄靖尘体会出萧老九那份倔强并不是食古不化,而是坚守原则的择善固执。而以萧老九的脾性,如果他说自己印钞票一定要有八成的准备金,就一定会有八成的准备金。想起九爷,狄靖尘顺手将手里一叠精美的纸币收进口袋里。“我相信九爷是不会胡说的。而且这批票子透着玄机。”柳绣兰指着纸币两侧的两排小字让狄靖尘看,狄靖尘震憾了。
“完粮纳税,一律通用。”寻常私营行号发行的纸币,一般只有“凭票即付国币若干元”与“政府特许发行”的字样,还没听过哪一家私人行号能有完粮抵税的资格。
“九爷印这批票子的时候,已经有计划让这批票子与官府发的纸钞有同等力量,这就是他要找达官显贵入股的原因。2000万本钱办银行,足以办成全国最大的银行。当年朝廷办大清银行,资本额不过白银1000万两,盛宣怀办交通银行,股本只有白银500万两。九爷的本钱依癸丑年的时价折成的银两,大约有1500万两。也就是说,他一家银行的股本,相当于今天中国交通两行开办之初原始股本的总和。”说到这里,柳绣兰很兴奋,“要知道,国内一直没有一种真正能全国流通的法定货币。有2000万元的财力,八成准备的信用,只要九爷能让裕中票成为全国公认的法定货币,在中国取得完全信用的资格,就能图谋大举。”
“啥是完全信用?”丑娃听糊涂了,柳绣兰讲了这么一大堆,他直到现在才好容易听清一个整句。
“就是让票子像银子一样值钱。”柳绣兰将纸币翻到背面,肯定地说道,“虽然九爷已经刻意低调,用的只是“钱局”的名称。但是裕中钱局的英文名,却无心透露出九爷的雄心。yujungbankco,ld,裕中银行有限责任公司,能打出这样的字号,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是在中国的香港或上海租界注册过的银行,而且纸钞得到了国际承认。也就是说,九爷要开的不是一个在中国本土发钞的土钱庄,而是一个能国际通汇,甚至挂牌买卖外币的银行。”
“洋人霸占咱地盘注册的公司,与俺们有啥关系?”丑娃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他的质疑却正中要害。
“注册公司要有注册资本额,政府验过资本才能挂牌成立,注册一家银行所需的资本额要比其他公司高出很多,少说也有几十万。若要发行钞票,不但资本额动辄要求在百万银洋以上,准备金还要受政府监督。若是在咱香港或上海开一家能发钞票的银行,那资本额与发行准备金就不止是几百万大洋了。”柳绣兰的声音兴奋地发颤,“也就是说,我们算出来的两千万大洋准备金是有可能的。也只有备有这样一笔巨款,才注册得了九爷想要开的国际通汇银行。”
狄靖尘震憾地久久不发一语,2000万大洋,他可以把整个丹山村老家的房子翻成一间黄金的大院。不过多年军旅生涯养成的沉毅个性让狄靖尘冷静下来,他想起一个最大的破绽,说道:“九爷不是说过,裕中钱局的东家吴其仁早已拿了全局储备的200万大洋,去向雄鸡唱换他一家老小?那只有200万,但钱局已经被挤倒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雄鸡唱一口气吞了200万现大洋的惊天巨案,不但硬生生挤倒裕中钱局,而且让整个河南军政两界陷入疯狂,进剿的官兵个个出了死力。他们身上不止有上级交代的破案压力,而且全河南的官绅将领无不觊觎那笔巨款。结果雄鸡唱一股杆匪几乎被杀绝,雄鸡唱本人虽然侥幸只身出逃,但是200万的赃款却下落不明,为了追查这笔显然被瓜分一空的巨款,河南至少有大小五六十个军政官员掉了脑袋。
柳绣兰嫣然一笑:“大哥到今天还没悟出实情?”看到狄靖尘一头雾水的可怜样,柳绣兰不再卖关子,“吴其仁,不就是“无有其人”的意思?也就是说,压根就没有这个人。”
“怎么可能?”狄靖尘惊讶地喊了起来。柳绣兰却嫣然一笑:“我家的生意原本也不小,豫皖商界的头面人物,我家大都熟识。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吴其仁这号人物。我叔叔说过,此公神秘得像是凭空编造出来似的。现在看来果真不假。”
“那雄鸡唱当年起的究竟是谁家的叶子?”狄靖尘更糊涂了。
“这并不难懂。九爷说过,裕中钱局不仅是老白狼的产业,还有几百个老白狼的旧部有股份。雄鸡唱十有八九是得了股东名单,威胁要暴露他们的真实身份。官府若是得知这些人会把他们满门抄斩,连萧九爷都不能幸免。所以股东们愿意拿出200万给他,同样是花钱消灾罢了。这个时候,与老白狼有关系的股东们只求脱身,谁都不想再沾钱局的事。既然拿出200万股本的消息引起市面上挤兑的恐慌,他们大约也乐得顺坡下驴,松手让钱局倒闭,省得以后又有胆大的拿这事来讹诈,大家省心。”
狄靖尘恍然大悟,难怪雄鸡唱见了黄金来就像见了鬼似的。黄金来既然是白狼的九驾杆,在裕中钱局所占的股份必然不少。雄鸡唱十有八九认为黄金来是来取他性命的。
“这都十几年了,这2000万在不在还不知道,我们……”
“一定在。”不等狄靖尘说完,一向温和的柳绣兰猛然打断他的话头,不寻常的急躁让狄靖尘大吃一惊。
“若是蹚将得了这笔钱,必然是在本乡本土设法消化,不会去口岸大商埠。他们人头不熟怕受骗,没有到大商埠洗钱的本事。就是老白狼亲自到上海,怕是也斗不过本地青红帮小摸小偷的地头蛇。我家十几年来都在生意场上,其实这生意场上是没有秘密的。2000万元来路不明的钱要是真让蹚将掏出来用,即使是小额小额地慢慢淘洗,也要引起江湖震动。但豫皖的商界这几年来全无风声。我敢说这笔钱一定还在某处藏着。”
“就算这笔钱还在,我们又该从何找起呢?”想起这趟寻宝引起的波折,狄靖尘意兴阑珊起来。王府洞还有张地图,但这回却只有一个推测出来的概数,人生几何,大海捞针何时是岸?
“我想我知道该找谁。”柳绣兰坚定地说。
“你知道该找谁?”柳绣兰坚定地喃喃自语,狄靖尘吃了一惊,但是他开口刚要追问,沉寂的洞口突然人声喧哗了起来,急促的拍门声让狄靖尘心里扑通一跳。
“狄官,你们还好吧?”这是吴龙彪的声音。丑娃正要答话,狄靖尘一把按住他,说道:“吴龙彪迟迟不敢下洞,只是怕洞里有瘴气。你一答话,他就晓得洞里没有害人的机关,我们就没命了。”
柳绣兰紧张惊慌地抓住狄靖尘的手:“大哥,我们要设法逃出去。”
“这洞里一定另外有路。光是门口的发电机,至少就有两百斤重。就我们进来的那条一线天,怎可能运进这些笨重的木箱机器?”狄靖尘不理睬洞口的噪音,望着洞壁,聚精会神地冷静思考着。发电机的声音突然抖动起来。毕竟是十几年没发动过的老机器,机件间的润滑油早已干涸,撑不了太久。洞口拍门的声音越来越急,吴龙彪似乎打算硬闯。
狄靖尘闭起眼睛,仔细聆听洞里的动静。这个山洞空气清新干燥,必然有引风进来的孔道。而洞里的低温也引起狄靖尘的注意,他一进洞,就注意到洞里有种嗡嗡的闷响,恒久不绝。他抚摸着冰凉的山壁,猛然醒悟:“这里有一条地下河,这些大家伙是用船运进来的。”
只有冰冷的山泉才能恒久保持石洞的低温,才能不断将清新的空气带进深达两丈的地洞里。狄靖尘急躁地摸索着石壁:“大家一起找,一定有个通到地下河的门。”
“大哥,门在这里。”发电机碰地一声熄了火,洞里的灯泡闪烁几下,也都熄灭了,王府洞又回到原来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黑暗中。但就在这一刻,丑娃方向传来一阵机件搅动的声音,仿佛是一个绞盘正在动作。狄靖尘扭开手电筒,赫然发现丑娃面前的石壁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
不等狄靖尘询问,丑娃得意洋洋地表起功来:“你们讲的话,俺一句也没听懂,不过俺倒是看熟了北斗七星的模样。七盏灯是北斗七星,这第八盏灯却看不出是个啥,俺就留心把灯下的洞壁仔细打量过一遍。果然给俺蒙着了,四面的石壁上只有这里有排小字。虽然俺看不懂,但俺就想了,这大约是啥机关的记号。俺一摸,又让俺摸着了个掣扳。”
狄靖尘向石壁上一照,有一排小字,“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这些字遒劲有力,正是萧老九的字迹。
丑娃所说的掣扳恰好就在“欲”这个字上。在这一剎那,狄靖尘彷佛又看到萧老九唇边那丝勘破红尘的笑容。洞口轰然一声巨响,沉重的榆木门被撞成两截。狄靖尘拉着柳绣兰就往洞里钻。不等狄靖尘吩咐,丑娃一马当先在前探路。
“里头有人吗?”山洞里传来怯怯的叫喊。吴龙彪派在前头打先锋的手下大约已经被洞里机关的传说吓住了,在破门之后先在洞口叫唤壮胆。狄靖尘在钻进山洞之前,还不忘将“欲”字上的掣扳反拉回去。穿过石壁,是一条平坦的石径,不过十几步,轰隆的水声已经压过丑娃扯开嗓门的大声吼叫。顺着丑娃的手势,狄靖尘看到他预料到的地下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就在石径的末端,居然系着一条小舢板。
时间紧迫,吴龙彪随时会顺着痕迹发现石门,已经没有时间检查船只,他毫不犹豫拉起柳绣兰与丑娃上了船。丑娃拔出马刀猛然斩断系绳,湍急的河水马上带起舢板向前疾驶。丑娃紧张地扬起红缨枪的枪杆,深怕舢板会在石壁上撞得粉碎。不过地下河的前方立刻大放光明。
“呦呵!”丑娃一声欢叫,舢板突破面前的水帘,猛然冲出黑暗的地洞,四平八稳地落在一个鸟语花香的小湾里。“大哥,俺认得这段。俺们还没有离开憨家沟,离王府洞不过五里地。”岸边一群山羊被突然冲出瀑布的舢板惊得四下奔逃,两个牧羊的小童却只是傻愣愣地看着河上的不速之客。也许在十年之前,丑娃也曾在这片水草丰美的世外桃源牧过羊。
“弟兄们下水,给老子把二驾杆请来。”狄靖尘刚要摸枪,一个五爪钩已经牢牢扣在平舢板上,岸上冒出五六个大汉,手里清一色新锐的五连珠钢枪。不远处一个骑在马上的首领是雄鸡唱。
4
狄靖尘与丑娃被绑得结结实实,并排跪在河边。只有柳绣兰得到宽待,不上绳索随地坐在河畔如茵的草地上。在这荒山野地里,一个小脚女人即使跑,也跑不了多远。
绳索上身,狄靖尘反而松了一口气。以雄鸡唱一贯杀人不眨眼的粗暴个性,他若是能杀掉狄靖尘,早就动手了。既然劳他费神绑人,必然另有逼着雄鸡唱不能马上动手的缘由。或者是为了追问老白狼宝藏的消息,或者是黄金来也正在附近?狄靖尘心里揣测着。这时远方一阵躁急的马蹄声向河畔奔来,狄靖尘仿佛听到雄鸡唱失落的叹息。
“小贵子!”黄金来亲切的喊声让狄靖尘很感动,果然还是自小看他长大的老乡亲,临难是绝不会丢下他的。围在狄靖尘身边的十几个蹚将不约而同地收起狰狞的面貌,不待雄鸡唱下令,就自动解开狄靖尘与丑娃身上的绳索,并且双手奉还狄靖尘的二把盒子与丑娃的红缨枪。狄靖尘将枪背上,活动着僵硬的四肢,期待地望向马蹄声处,看清来人面容后,狄靖尘的笑容却僵住了。
狄靖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蹚将头子齐聚一堂。走在前面一拨二三十个人全是宝丰本地的蹚将头子,赵庄的云里雁、前营的张恨血、观音堂的鲁傻子、石桥的孙敢干、周庄的吴蜗娃、小店的董如蝗,走在最前头的是曾在四海庄被狄靖尘坐骑一蹄踹翻的李麦牛。这些小杆子的首领个个鲜衣怒马,盛气凌人,一副见人就吞的暴虎冯河嚣张样,不过狄靖尘心里明白,他们都是这一年本地刚冒出来的小角色,官府出榜悬赏通缉不超过10块大洋。就这些小角色,狄靖尘带巡缉营的时候只当他们是给地方团防消遣的点心咸菜,根本不屑出动大军进剿。
不过骑在后面的一拨人却让狄靖尘大开眼界,这十几个人装束朴素,刻意低调,有两个甚至是青衣毛驴,他们个个都是豫西蹚将行里的老大,每个人手上都有上百人枪,清一色江湖叫牌有字有号的大首领。狄靖尘略点了一遍,大约全豫西出榜悬赏上千大洋通缉在案的大驾杆们都到齐了。狄靖尘粗估了一遍,要是他们全带了人来,哪怕每人只带自己杆中的一半人马,加起来也不会少于五六千人枪。
五十多个蹚将首领,十几年来的尔虞我诈合纵连横,都是积不相能的瞪眼仇家,但在黄金来的威势之下,这些蹚将首领们竟然谈笑风生,一团和气。黄金来更是满脸春风,在众星拱月的簇拥之下,竟像是坐稳第一把交椅的蹚将盟主。
谷家兄弟的两乘绿呢大轿也跟在黄金来身边,对照着满坑花红柳绿奇装异服的蹚将,谷家十几个军衣笔挺的护轿团丁显得格外不协调。狄靖尘苦笑一声,原来谷家早就与黄金来通上气,官匪一家亲,简直是十几年来豫西地方实况的缩影。
在山谷柳荫之下,蹚将们已经铺上厚实防水的毯子,摆上刚打来的野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