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蛮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12016字
1
刺鼻的焦臭味扑面而来,狄靖尘一阵恶心。富丽堂皇的吴家大院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焦黑的梁木瓦砾之间偶尔还能见到已经烧成黑炭的人体。看着已经闷烧了一整天的废墟,蹚将之狠,狄靖尘算是亲眼见识了。吴家庄筑有两丈高的土围子,雇有二十来个护院的团丁。在雄鸡唱攻围子的时候,这几个炮手奋力抵抗,杀伤了杆里十几个弟兄,这就算是欠下了蹚将的血债。破围的时候还剩下十几个炮手缴械投降,雄鸡唱亲自操刀逐一杀害,五十几个参加抵抗的村民也成了雄鸡唱刀下的牺牲品,浓烈的血腥味播散到3里地之外,上万只老鸦在吴家庄上空盘旋,饥狼在庄外不断长嚎,村里饲养的狗凄厉地吠叫着,谱成让人不寒而栗的挽歌。
狄靖尘被眼前的惨状震得毛骨悚然。虽然破吴家庄不是他带的队,但是他心里仍被重似千钧般的深沉歉疚压得喘不过气。说到底,还是他与吴龙彪之间的恩怨。
在狄靖尘策马入寨的时候,马蹄声惊起了门边老榆树上一片老鸦,露出一个挂在树上的团丁。狄靖尘定睛一看,几乎喊出声来。即使一张风尘满面的面庞已经被老鸦啄得鲜血淋漓,但狄靖尘仍然一眼认出这是巡缉营的正兵毛大朋。毛大朋在营里是个人缘广结的好弟兄,半年前攻土匪寨子,让土炮打断了胳膊。狄靖尘有时来吴家庄喝酒,也不忘去看望这个老朋友。
狄靖尘扭开头,不敢再看老榆树旁正在燃烧的小瓦房。那是毛大朋的家,他全家都住在庄上。这屋子还是营里弟兄凑钱修起来的,狄靖尘也凑了2块洋钱份子。毛大朋家里高堂椿萱,两年前娶的媳妇连生一对男娃,在营里是人见人羡的。就在吴龙彪造反的前一个月,毛大朋还念着以往的情份,托人来营找狄靖尘,想他认自己的两个男娃做干儿子。
“大哥当心。”就在狄靖尘在马上恍惚的时候,一只四尺多宽的漆黑老鸦冷不防向他袭来,沾着人血的腥红尖喙照着狄靖尘的肩膀就啄。狄靖尘受此惊吓,几乎翻落下马。几只瞪着血红双眼的恶犬迅速围上来,龇着牙对狄靖尘低吼着,等着狄靖尘落马。
“畜牲。”丑娃照着坐骑狠狠甩了一鞭子,疼痛的枣骝马不假思索,猛然冲向正逼进狄靖尘的狗群。狗群一哄而散,窜到一旁余烬未灭的废墟里,对着狄靖尘与丑娃低声狺叫。正绕着狄靖尘的老鸦也吓得一溜烟窜上老榆树的枝桠上。
“大哥,在这种地方可不好犯傻。”丑娃急切地拉起狄靖尘的缰绳,拽着就走,“那些畜牲吃人都吃红了眼。你要是在这鬼地方停下来,老鸦以为是具尸体,就会下来啄人。大哥刚才可危险了,皮子认老鸦,要是您老突然落了地,那些吃急了的皮子冷不防一块上来,可以把人活活扯碎。这些畜牲要是沾了人血,个个都是食人的妖怪。”
“十弟果然有一手。俺前后破了大小三十几个围子,还没有今次这么顺手的。”雄鸡唱不怀好意地策马过来,刚才那一幕大概都被雄鸡唱看在眼里,一脸贼笑似乎正为二驾杆的窘态幸灾乐祸。
在破吴庄之前,狄靖尘已经宣布此次破庄驾杆不提应得的四成股份,蹚将们拉到多少叶子,拿到多少财物,扣掉内勤弟兄的一成份子,全部归蹚将所有。这激起了蹚将最高的热诚。不过半日的工夫,就破了从来没有陷入匪手的吴家庄。吴龙彪的财富在豫西土匪之中颇有声名,只是狄靖尘从不轻信。在破庄之后,蹚将们将整个吴家庄掘地三尺,收获果然不小。光是大洋就有上万,其他值钱财物不计其数。不过蹚将并不以此为满足。不远处烧剩下的一座小草屋里哭声震天,吴家的男女老幼全部被集中到这里,共有五十余口,包括吴龙彪七十几岁的老爹。帖子已经派得力人手贴到吴龙彪在县城的宅子门口,一口价大洋20万。吴府另有大小差役丫鬟百余人也全部拉回山寨,逐一滤票取赎。
“十弟,这仗打得还不错。弟兄们已经把吴庄掘地三尺,票子已经拉得差不多了,俺们啥时候去破闹店?”
受了血腥味的刺激,雄鸡唱的脸色格外红润。这一路上雄鸡唱很乐意与狄靖尘交流。因为在众弟兄们面前,他可以改口称狄靖尘为十弟,而不需再敬称他为二驾杆,完全拾回了颜面。对这层小聪明,雄鸡唱似乎颇为得意。
“我们不破闹店。”狄靖尘的回答简洁有力,这马上激怒了雄鸡唱。
“这都是老驾子面前说定了的事,咋能反悔?见到围子不破,弟兄们靠啥填瓢子?”雄鸡唱大声嚷嚷起来。
填瓢子就是吃饭。听到新任的二当家不管饭,被吵闹声吸引过来的蹚将们也不满地低声咒骂起来。
“再不救自己的命,瓢子马上就要落地,还填什么瓢子。”狄靖尘的声调依然平稳,并示意已经拔出枪的丑娃将枪收回去。
狄靖尘的惊人之语震住了一众蹚将。蹚将们骤然安静下来,静听狄靖尘高论。
“王春发,对大家说说你的侦察结果。”狄靖尘向王春发丢了个眼色。前天上午决计出兵之后,黄金来马上命王春发带着李得禄与谢有财两人潜赴县城活动,侦察城内巡缉营的动静。因为派的是心腹人,一众蹚将竟然全无觉察。有了王春发带回来的好消息,狄靖尘的一颗心才踏实下来。
“回二当家的话,俺们破吴庄,又在闹店叫牌子,昨天下午快马就报到县城,巡缉营马上集合出兵。二当家的所料不虚,因为山路窄小,马上出动的先头只有吴龙彪亲自率领的巡缉营左队,附机关枪一架,山炮一门;右队押运行李,距先头部队大约30里地。其他队伍留下来固守县城。俺回来的时候,左队的前卫已经接近闹店,闹店的保正已经开始筹办军差。左队今晚会在周庄过夜,明天晌午能到闹店。右队大约明天能到周庄。”
“现在去破闹店拉票子,不是要与巡缉营正面开仗吗?”黑扒扇子恍然大悟。
“正面开仗是免不了的,我们只能算盘在哪里开仗胜算更多。”狄靖尘一语惊人,蹚将们个个目瞪口呆。巡缉六营原本就是老白狼残部的底子,既熟悉蹚将习性,又经过制式战斗教练的整训。历来巡缉营进剿蹚将,几乎没有失利的先例。所以蹚将面对巡缉营的时候,最多只能乘着地利和巡缉营小摸小打,而不可正面迎战。
“二驾子,俺们这实力,怕是……”黑扒扇子小心地说道,“俺们还是找个山沟,伏击他一家伙吧。”
蹚将们虽然不懂战术,但大都听熟了一部《三国演义》,总以为世上最高妙的战术就是木门道射张合那些隘路战的陈招老套。狄靖尘苦笑一声:“你要射张合,也得要张合愿意进木门道呀。”
蹚将哄然大笑起来。吴龙彪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哪就那么容易被埋伏。“我们与巡缉营正面对决。”狄靖尘说道。
山地虽然分散了吴龙彪的兵力,但是狄靖尘不信老经验又熟门熟路的吴龙彪会在山地中伏。虚虚实实,正即是奇。狄靖尘打定主意要出一着最正的奇棋。他指着吴庄前绿波潋滟的麦田:“这里就是我们全歼吴龙彪的战场。”
“二驾子,咋个干法您交代吧。是往地里浇油火烧新野,还是绊马索设陷阱抓金兵?”黑扒扇子的坚定影响了一旁正交头接耳的大小头目。不过蹚将们满脑子只有三国演义精忠说岳,解不出狄靖尘的心意。
“战斗首在侦察,本队接战之前必然先有前兵搜索。前兵闻到油味,陷到陷阱里,本队还能一头往田里钻吗?”狄靖尘苦笑着,面对疑惑的蹚将,他干脆单刀直入。
“我们要出其不意,就要从对方立场设想破敌之策。吴龙彪跟蹚将打了十几年,还没有见过哪一股蹚将胆敢与他正面作战的。所以我们要拉开队形,按着步兵操典与他好好打一仗,这才是出其不意。”
“十弟,你是说叫弟兄们学冷子也拉个长长的线子,同巡缉营对着放枪?”雄鸡唱原来红润的脸色又苍白下去。狄靖尘心里暗暗发笑,都说雄鸡唱的队伍给正规军收编过,多少受过制式教练,怎么连基本常识都弄不清楚。
“吴龙彪这次虽然带了机关枪,但我料定他不晓得怎么用。所以这场仗讲究的还是散兵线。就这一点,我就有把握打赢。”蹚将们鸦雀无声,静听狄靖尘的破敌之策。
“吴龙彪不会在闹店久留。他的全家都在我们手上,他一定会带着自己的左队向吴庄全力挺进。”
狄靖尘拾起一块瓦片,在地上画出吴庄的地势。吴庄是块风水盛地,北面东面是山,南面是一条深约三尺的吴溪,在风水上算是双龙戏珠的大吉之地。只有西面是一片麦田,这就决定了吴龙彪的进军途径。
“吴溪不易涉渡,吴龙彪的枪有一半还是单响马梯尼,最怕弹药浸水受潮,走南面会影响枪支。吴龙彪也不会走东面北面的山地,他必然算到我们在山地有埋伏。他料准我们只有几杆破枪,即使占领制高点也无法发扬火力优势。所以闹店过来的兵十有八九会走西面进庄。”
狄靖尘指着西面的麦田:“这就是我们的决胜之处。”看着蹚将们脸上的迟疑,狄靖尘猛然醒悟。要激励蹚将的士气,就要从他们最关心处激励起。“这场仗,怎么打不用问。我要你们干啥,你们就干啥。完全听我的,就能得胜。不但能得胜,而且大家都要发洋财。二驾杆在这里作保,这笔洋财要比破两个闹店还要大。”
“咋个打法?二驾子交代一声就中。”不出狄靖尘的预料,听到“发洋财”三个字,蹚将们的情绪果然沸腾起来,黑扒扇子带头大喊,表示对狄靖尘的无限忠诚,大部分的蹚将也跟着欢呼。只有雄鸡唱铁青着脸,闷不吭声坐在一旁,冷眼观察着情绪沸腾的蹚将们。
2
“就地向左八步——散开。”嘹亮的口令在旷野里回响着。巡缉六营左队的8个棚士兵离开大路,熟练地在麦田里散开。6个棚84个士兵彼此取出约4米的间距,在麦田里展开成一条长约350米的散兵线。剩下两个棚28个士兵则保持密集的班横队,控制在散兵线的后方担任预备队。
透过望远镜,狄靖尘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着吴龙彪的队形。他的目光仔细扫过每个士兵的面庞,最后停留在散兵线的中央。看清了吴龙彪四平八稳的部署,狄靖尘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二驾子,咋样?”王春发的语气中带着紧张。
狄靖尘身边只留下王春发与丑娃。李得禄与谢有财全都编进山下麦田里蹚将的队伍担任指挥。看着麦田里的阵仗,王春发着急地涨红了脸,但是丑娃却像是看庙会似的兴高采烈。
“吴龙彪还是不行。”狄靖尘难掩语气中的兴奋,他将望远镜递给王春发,“你看,这小子把机关枪摆在哪里?”
“他把一架机关枪摆在队伍的正中央,跟着队伍一起前进。”王春发看不出区别,语气里紧张依旧,“大哥,那家伙一开火,就能打掉俺们一半人。”
“亏你还是个十几年的老兵,机关枪哪是这样使?”狄靖尘话音刚落,远方传来一声闷响。
“打炮了。”丑娃如梦初醒,大声嚷嚷了起来。
随着炮声,一发炮弹落在麦田里,大风卷起尘土与麦秸,扬起十几丈高的烟尘。在弹着后方约六百米处的麦田里一阵骚动。
“这只是漫无目标的试探,连效力射都不是。”炮声并没有惊动狄靖尘,他冷静地吩咐道,“王春发,打出红旗,让弟兄们稳住。”
看来火烧吴庄的确刺痛了吴龙彪。在前兵与蹚将接触之后,急躁的吴龙彪省略了《阵中要务令》中前兵侦察的固定程序,竟然直接向可疑之处开炮,想用几颗炮弹赶走蹚将,或者至少能惊动蹚将以测出具体位置,节省他部署的时间。这可真是大手笔。一枚七五山炮弹造价二三十块大洋,光是打这几炮,就要用掉上百块大洋。狄靖尘心里一阵得意,这炮弹要是用得太凶,省里说不定还会要求吴龙彪作价赔偿。到头来这都算榨他吴龙彪自己的血。
狄靖尘向炮声发源之处眺望,一门山炮放列在通往吴庄的小路左侧。山炮旁隐约可见几个官长模样的人影。狄靖尘怒目圆瞪地说道:“吴龙彪。”
王春发举起红旗,向麦田方向连舞三次,田里的骚动马上静止下来。
在田里骚动之处,有一百多个蹚将紧贴地面,潜伏在饱满待收的小麦田里。蹚将们仅有的七十余杆杂色步枪全部都分配在这支主力部队里。狄靖尘已经为他们编好队,依照巡缉营的编制,14人一棚编成5个棚,分成两排,由李得禄与谢有财分任排长。在分派任务的时候,狄靖尘已经有言在先,他二驾杆指挥作战,全靠几面旗子,见旗如见人。见了红旗,火烧水淹都要趴在原地。谁要是不遵守旗令,破吴龙彪之后一毛钱也不分给他。对蹚将而言,分不到钱比砍头还要难受,这就是最严厉的军令。
“前进!”嘹亮的口令在旷野间回响着。在悠扬的号声中,巡缉营严整雄壮的散兵线开始缓步前进,机关枪组的士兵也扛起机枪支架,挺着胸膛跟在队伍里一起向前进。巡缉营的山炮又是一响,这次的弹着距离蹚将们潜伏的麦田,不过300米了。
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的蹚将们慌了,麦田里传出稀稀落落的枪响,惊起田间一大群麻雀。因为缺乏弹药,蹚将们平时不可能进行制式教练,枪法普遍不佳,也不会使用表尺。所以田里虽然响了十几枪,但却只有一个巡缉营的士兵应声倒地。
“表尺三百米突──跪射预备。”蹚将的胡乱放枪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巡缉营的散兵线猛然停住脚步,一排枪口直指蹚将的藏身之处。士兵们熟练地放低身形,利用麦田隐蔽自己。
“放!”在巡缉营的五洋钢前,蹚将几乎没有逃生的机会。蹚将的杂色枪支中最多的还是高龄五十岁以上,打一响填一发子弹的“一响缺”,土造的枪弹里用得还是按照18世纪配方调成的黑火药。在一阵惊慌失措的乱放之后,麦田里白烟袅袅,巡缉营的排枪不可能错过目标。
六十几支步枪同时射击,打出一排弹道一致的子弹。宽达350米的弹幕整齐扫过麦地,雷声般的枪响久久不绝,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丑娃都有点失态,惊得伸出双手将耳朵捂住。
“快速放!”果不出狄靖尘所料。几排枪之后,麦田里的蹚将乱了套,十几个胆小的家伙站起身就往后跑,仍然躺卧在原地的蹚将们也不顾狄靖尘的号令,纷纷向巡缉营的散兵线胡乱开枪。狄靖尘由上而下看得非常清楚,蹚将潜伏的一块麦田里冒出几十柱白烟,继续精确标示出蹚将的藏身之处,吴龙彪与他的几个排长不可能错过如此清晰的目标。
“半面向右──间距四步──前进!”
“半面左──弟兄们走密一点跟老子上!”
此起彼落的口令调动了巡缉营的队形,几位排长的指挥一如操场教练的操典动作般精到。位在左翼的三个棚以整齐的队形半面向右斜行,位在右翼的一个棚开始向左斜行,面对蹚将藏身处的两个棚则依然保持原队形。因为蹚将的位置已经被标定,散兵线不再保持散兵之间彼此相距八步的宽阔阵形,而缩小彼此距离为四步,以加强步枪的火力密度。一条散兵线迅速转成u字形,将蹚将的阵地形成包围态势,稳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