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蛮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11612字
“小贵子,起得这么早。”香五爷头顶斗笠,身着蓑衣,笑吟吟地走进屋里。刚要坐下,柳绣兰已经拿起刷子,抢着为香五爷刷去一身的露水。看来香五爷晚上在户外着实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香五爷说道:“小贵子昨个晚上表现很好。你香五爷为了你可是一个晚上没闭眼呀。”香五爷向窗外一比,“刺客就埋伏在门外的月桂树下,一直守到五更天要亮了才走,一共来了三个人。他们就是等着里头的动静进来乘机了结你的”。
“香五爷,您昨晚也在屋外头守着?”年届六旬的老人,顶着初春的料峭寒风在屋外为自己守了一夜,狄靖尘非常感动。
“你黄大爷早就看出来了。原本他想自己来的,但又不方便。萧老九没定性,昨晚又喝多了。你香五爷只好代劳。我就坐在二进的八角亭里头,看守了一整晚上。不过……”香五爷仰起头喊了一句,“下来吧。”屋顶上一阵响动,跃下三个矫捷的人影,每个人都是一身漆黑的夜行衣靠,肩着一口大刀。
“他们才真是累坏了,在你屋顶上守了一整夜。”香五爷说道。三个人迈步进屋:“狄官,受惊了。”
虽然三个人都蒙着面罩,但是狄靖尘还是一眼就辨认出熟悉的身影。领头的是王春发,高壮个子是李得禄,瘦削个子是谢有财。也确实难为他们了,这大院是官绅人家气派,施了釉的筒瓦,滑溜溜的滴水檐,葵花杆的木椽。没有相当的轻功,一般人在屋顶上根本站不稳。一晚上聚精会神地守下来,每个人都是满眼血丝,全身湿透,分不清是朝露还是在屋瓦上运用内力逼出来的汗水。这几个人的忠心真的很感人。这屋前屋顶都埋伏着人,昨晚要是乱了性子闹出动静,虽然不至于送掉老命,但是闹出笑话是一定的。
“香五爷,关于……”香五爷猛一挥手,示意狄靖尘不要多说,只是盯着王春发。
王春发上前禀报:“姓姒的派来的人都走了,西院墙后面也查过了,没有线头。”
香五爷又望向柳绣兰,不过柳绣兰已经离开了。屋外传来悦耳的歌声,柳绣兰已经拾来枯枝,在台阶旁烧着壶子,空气中弥漫着红糖生姜的香味。狄靖尘注意到王春发与两个弟兄的眼神里透着感激。狄靖尘心里暗叫一声好,不过几分钟,柳绣兰竟然已经成功收揽了他三个手下的心。
“张八桥距离四海庄80里地,步行两日可到。不过,从山寨里听来的消息,自从吴龙彪接管巡缉队之后,宝丰全境都乱了起来。听讲连巡缉队都在城里挑富户拉叶子,充实军饷。”香五爷说道。
“姓吴的就是个土匪。”王春发恨恨地骂了起来。
“自从胡景翼来河南之后,河南无处不乱。再加上宝丰的巡缉队自己就成了土匪,这四乡八境有意干蹚将这行当的都要活跃起来了。这一路虽然只有80里地,但中间还不知道要有多少劫路的。你黄大爷的意思,既然姓姒的这股人马已经认了他当老驾杆,我们干脆借力使力,带起这股杆匪,保着我们去张八桥寻宝。小贵子,你认为呢?”香五爷问道。
“也只能这样了。”狄靖尘叹了口气。
“这宝藏的事,千万不能让蹚将晓得,你们明白吗?”香五爷紧紧盯着王春发。王春发向香五爷打了个千:“俺虽然是个粗人,但其中的厉害还是晓得的。这事一讲出去,俺们都死无葬身之地了。俺一定招呼好弟兄们。谁敢透出去一个字,俺亲自割他的舌头。”
“小贵子,黄大爷讲了,在我们掌握好这帮土匪之前,你这二驾杆先帮衬着他带好这帮蹚将。昨晚听来的消息,姓姒的似乎闯了大祸。”香五爷说道。狄靖尘正要问,门外辛五已经大声禀告:“二当家的,几位驾杆都在寨里聚义厅集会,请二当家的也来。门外已经为您备下乘骑。”
狄靖尘正要出门,香五爷喊住了他:“小贵子,这郜柳氏有大聪明,可以是你做大事的好内助。香五爷做主,将来回巢县,你们就成亲吧。郜柳氏,你可愿意?”柳绣兰正在为王春发等人斟上姜汤。听到香五爷说媒,柳绣兰并不扭捏,只是盈盈一笑,对着香五爷优雅地请了个安:“媳妇给香五爷请安。”
“好厉害的女人。”看着一脸得意的香五爷,狄靖尘暗暗惊呼。不过三言两语,柳绣兰就拿捏住他与香五爷不同寻常的感情。
“给狄官贺喜了。”王春发等人起着哄。柳绣兰掩着脸,含羞快步走出门。“好心机。”狄靖尘暗暗夸赞。他这新媳妇的行为举止,分寸真是拿捏得恰到好处。得了如此内助,狄靖尘对逃出匪巢与寻宝更有信心了。
8
“二当家的,您老来了!”雄鸡唱亲热地招呼着,聚义厅里的十几个驾杆与杆首也都起身恭迎。看着一张张亲切的面孔,狄靖尘猜想着,昨晚派那三个刺客的事,有多少人参加呢?虽然这股亲热劲儿让狄靖尘直起鸡皮疙瘩,但狄靖尘仍然努力打起笑脸,一一寒暄。
“这回俺们破郜家寨,可破出大麻烦了。”雄鸡唱一脸凝重,“城里的巡缉营正在集中人马,点名要俺的脑袋。这回看是来真的了。”
“俺埋伏在城里采盘子的都打听清楚了。”杆里排行暂降第四的黑扒扇子说道,“若说是这郜老三有啥官面上的人脉,俺们倒也不怕他。就是这郜家寨里有个简家,是吴龙彪他舅子。弟兄们破围子之前没有踩清楚,拉了他家火鞭。这就是动了姓吴的家产,所以姓吴的这次来真的。”
“派个人进城里说合,把钱赔给他就是了。”黄金来哼了一声,“多大的事,吓成这个模样。”
“这个……俺还有下情要禀报。”雄鸡唱涨红了脸,“俺们与简家的恩怨,也不是头一次了,这不是,不晓得他家与吴龙彪有啥关系吗。俺们上个月才破了简家在乡下的老宅,拉了一男一女的双把叶子。简家也真是的,他与吴龙彪之间有关系,也不吭个屁,就直接送了3000大洋的赎金来。不过……”
雄鸡唱欲言又止,狄靖尘也猜出了个大概。
“不过你管束不严,手下鳖娃把人家大闺女给糟塌了。人家不依,现在连话都说不上了,是吧?”黄金来冷笑一声。
“啥子管束不严,那花票分明是三当家的自己给……”黑扒扇子心直口快。雄鸡唱脸色突变,伸手就往腰上摸。若不是黄金来适时拍了下桌子,黑趴扇子恐怕不能活着走出聚义厅。
“老驾子真是明察秋毫。”罪行被黑扒扇子揭发,一众蹚将都瞪着雄鸡唱。雄鸡唱只好涎着脸,换了一脸谄媚,希望黄金来出手相救。
“吴龙彪有多少人马?”黄金来问道。
“回老驾子的话,除了巡缉六营在宝丰城原有的左队与右队,还从郏县调来了前队与中队,府城增援了重武器。加起来大约有400条大枪,两架三十节旱机关,一门过山大炮。”
一屋子蹚将面面相觑。连大炮机枪都调来宝丰,官兵这次是要玩真的了。
“俺们也不是好惹的。”雄鸡唱咆哮了起来,不过蹚将们的附和之声却零零落落。
在昨晚的宴席上,狄靖尘已经听说了雄鸡唱这杆土匪也干过正规军。这还是半年前狄靖尘追剿得太紧,雄鸡唱不得不率领全杆蹚将长窜入陕,被陕西当局收编成一个步兵团。虽然陕西的刘大帅没有给雄鸡唱发过一枪一弹,饷也只发三成,但却派了个讲武堂出身的少校当团副,倒还认真学了点作战基本功。
狄靖尘一阵心痒,如果领导有方,这支蹚将队伍还是大有可为。乘此机会,说不定还能利用蹚将干他吴龙彪一家伙。
“杆里能凑出几杆枪?”黄金来从容地问道。
“回老驾杆的话,这枪都是兄弟们自己的,数目也对不准确。粗算一下,大约也能有个七八十杆长枪,十几支短枪。”杆里的账房显然没有一笔军械账。
“这莲子想必也没有准备吧。”黄金来问道。“莲子”在黑话里指的是弹药。对蹚将而言,弄几杆枪不难,但是要保障每杆枪的弹药供应却是天大的难事。蹚将的枪支多是从大户或军队手中零星搞来的,口径纷乱,规格不一,就狄靖尘这两天所见的,光是长枪就有十一密里的“一响缺”独眼德国毛丝,英国造马梯尼;八密里法国造陆伯“九连登”,奥地利“五连珠”马利匣;六五口径的日本三八式,七六二俄国大连珠,点三零三花旗春田,七九口径的汉阳老套筒与巩造元年式,甚至还有几杆前膛进弹的家伙。狄靖尘粗粗看过一遍,光是枪龄跨度就将近一个世纪。这样的大杂烩,根本不可能将补给制式化,或者委托得力商人办足所需的弹药。而且军火买卖需要政府核发的执照,如豫西这般内地,几乎找不到可以长期稳定供应弹药的军火商人,所以蹚将的长短枪很少有充足的弹药。即使是狄靖尘的十响盒子炮,也只有两排20发子弹。
缺乏弹药是蹚将武装最大的问题,而枪支妥善率也难以要求,训练更难统一。所以将蹚将的队伍与正规军比画,还是得有相当的勇气。
“我们有七八十杆莲子不多的杂色长枪,十几支短枪,两百个不怕死的弟兄。冷马那一方是四百条大枪,两架机关枪,还有一门大炮。”黄金来的音调平稳依旧,“二驾杆,你有把握吗?”
“有把握!”狄靖尘听出来了,黄金来有意让他指挥这次作战。他心里激动起来,回答得铿锵有力。
“兵不在多,在将领之得人也。巡缉营的人枪虽然多,但是刚闹过内讧,军心离散。这次出征,几乎是吴龙彪的私怨。吴龙彪的兵力虽然大,但是郏县副领官的资历要比他高,四个队里他大约只带得动自己的左队。只要我们能打垮左队,其他三队就不会用心进剿,虚应故事而已。所以我们的敌人只有100支大枪,不是400支。”听到黄金来的分析,蹚将们个个心里透亮起来,燃起希望的火花。
“怎么干,老弟讲个章程,弟兄们跟着老弟赴汤蹈火,绝没有半句怨言。”得知自己闯下的大祸竟然有弥补的机会,雄鸡唱的语气也壮了起来,口中的称呼也从生硬的二驾杆转为亲切的兄弟。
直率的黑扒扇子问道:“大哥,吴庄有吴龙彪当年拉杆时候藏下的20杆长枪,不好惹。”
“就打闹店。”狄靖尘斩钉截铁,“姓吴的在吴庄有两百多亩地,闹店镇上有一家绸缎店,镇子里的商铺还要给他缴钱办团防,他一年在闹店能有上千元进项,吴龙彪绝对丢不起这家业。我们破吴庄,威胁闹店,姓吴的一定火速率兵来救。这就是兵法上说的,攻其之所必救。”
黄金来略略点头表示赞许。不过蹚将们还是没有听出味道,黑扒扇子一脸茫然地问道:“破了吴庄,咋对付吴龙彪呢?”
“闹店山多路小,吴龙彪即使把四个队都带来,也不能同时展开。他救乡心切,一定先带自己的左队。我们据守吴家庄,占领有利地形凭险拒战,必然得利。”
狄靖尘曾经多次经过闹店,也在吴龙彪的庄子玩过不少次,对闹店的地形非常熟悉。闹店形胜,首在香山。唐朝诗人孟浩然曾诗赞其盛:“朝游访名山,山远若空翠;氛氲亘百里,日入行始至。”壮阔的大山绵延百里,清晨入山,山路要到日落时分才能走完。蹚将只要将吴龙彪的兵引入山脉绵延的闹店,就能分散巡缉营在人、枪上的优势。
计划虽然理想,但毕竟是与巡缉营正面对战,蹚将们心里并不轻松。狄靖尘叹了一口气。蹚将们出来蹚,为得是蹭口饭吃,没有军营里的理想。所以要激发众人的士气,还得顺着蹚将的思路。
“闹店镇上几十个店铺,每个铺子拉一个叶子,弟兄们三年吃不完。”狄靖尘说道。
蹚将们的热情轰然炸响。黑扒扇子一擂桌子:“巡缉营算个屁!俺们服从二驾杆的指挥,破了闹店,再打吴龙彪。”
黄金来微微一笑,老驾杆就等着这一刻:“狄二驾杆原本是巡缉营的首领,熟悉军事。这趟买卖由二驾杆负责最合适。弟兄们能听二驾杆的话吗?”众望所归,雄鸡唱知道他这回不能不交权给狄靖尘,而且还要交得痛快,于是便说道:“老驾子,俺绝对服从二驾杆的指挥。不过弟兄们对二当家的还不熟悉……”
黄金来哼了一声,雄鸡唱赶紧将话头一转:“俺提个建议,杆里的几位驾杆都与二当家的孤装。大家成了兄弟,就不分新来后到,指使起来都方便,底下人也不敢不听使唤。”
“这样很合适。”黄金来露出欣慰的表情。
“孤装”就是结拜。聚义厅当中就供奉着关公,香烛都是现成的。蹚将之间磕头孤装是家常便饭,不到一刻钟,几个一旁伺候的小喽啰就已经布置停当。四海岩连雄鸡唱在内原本有三个驾杆,六个杆首,全部参加这次孤装。因为参加结义的蹚将都不会写字,一旁的师爷大笔一挥,将九个人的履历写全,递给黄金来审阅。
“你给他也写一个。”黄金来指了指丑娃。雄鸡唱脸色大变。在他眼中,丑娃只是黄金来身边的保镖,让他与一个保镖结拜兄弟,真是掉价之至。黄金来感觉到了雄鸡唱的愤怒,便说道:“姒老三,丑娃是个好孩子,你要多捧捧丑娃才是。”
“啥话呢,俺早就想认丑娃这兄弟了。”雄鸡唱一脸强颜欢笑的苦样,但丑娃却乐了。他出来蹚也不过一年,始终只被当做没脑子的炮手,让他与杆里的全部驾杆结拜,在军中等于由士兵直接提拔成将校。
论年岁,新结拜的11个兄弟中以雄鸡唱最年长。雄鸡唱拔出腰间的盒子炮,压进一排子弹,机头大张,恭恭敬敬地摆在供桌上,才率领众兄弟向关公磕头。磕过头之后,他虔敬地奉上香,对关公磕上三个响头,将写有自己履历的名表点燃奉上,照着师爷交给他的条子大声朗读誓词:“关爷在上,弟子狄靖尘在下。今晚孤装我十又一个弟兄,从此之后互相扶持,对待众家兄弟不准有三心二意。如果有三心二意,上前线炮打穿心而过,五狗分尸,肝脑涂地。”狄靖尘心中一凛。虽然蹚将之间磕头弟兄自相残杀习以为常,但是如此直率的宣誓,仍让狄靖尘敬畏。
足足费了半个时辰,十一兄弟才挨次完成孤装仪式。在排最后一位的丑娃念完誓词之后,黄金来扶着狄靖尘坐在当中,大声宣布:“这次破闹店打巡缉营,就由狄二驾杆统领。你们兄弟要齐一心志,辅佐狄二驾杆。如有二心,天打雷劈,我菩萨蛮也饶不了他。”
“如有二心,天打雷劈!”雄壮的誓词在聚义厅里回响着。
狄靖尘与黄金来对视一眼,两人嘴角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只要激起蹚将们的热情,破了巡缉营,宝丰还有哪一杆土匪敢与他菩萨蛮为难?他们在宝丰就能通行无阻。到了那个时候,通往白狼宝藏之路就为他们开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