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蛮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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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弟年少有为,弟兄们佩服无比呀。”雄鸡唱举起酒杯,满脸堆笑,恭维着狄靖尘。满厅蹚将轰然起立,向狄靖尘表忠。黄金来唇边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老驾子,这趟买卖的战果清出来了。”黑扒扇子兼管杆里的账房。蹚将回寨之后就属黑扒扇子最忙,一面要监督着手下滤叶子,一面要严管战利品的清点,两个晚上不眠不休地熬下来,他连嗓子都哑了。
“念。”黄金来说道。
“回老驾杆。这趟买卖光是在吴家庄与巡缉营行李两处,就得现鞭子十六万八千六百二十八元两角;上好的热河熏子四百二十八斤三两,约可折洋十三万六千多块钱;马蹄、元宝、福珠等各色老铁两千三百二十二两;麦色元宝二十两。这些是公中能得的五成股份。不过在吴家庄与巡缉队行李中起出的货,二当家的已经有言在先,公中除了分给师爷等的一成股份之外,其他驾杆不分钱,全部赏给弟兄。另外得了刚收的冬麦2321石,已经入了公库。依着二当家的吩咐,此次得来的军火全部作价出卖,山炮机关枪卖给冷子,长枪与莲子卖给郏县友杆……”
黑扒扇子以敬佩的眼光看着狄靖尘:“二驾子英明,这买卖算盘打得忒精。这长枪莲子,冷子有得是,看不上眼。而这机关枪大炮,杆子也耍不动,都不愿接手。冷子稀罕机关枪大炮,光这两样就卖了整3万大洋;杆子都是缺枪少弹的,一杆长枪能卖200大洋,一粒莲子能卖5角洋钱,一转手又得了四万八千两百二十块洋钱。这也算公中能得五成股份的。”
聚义厅低声喧哗起来,光是听到这里,已经有至少35万大洋。就是跟着老洋人的时候,也不常有这般收获。
“另外,单在闹店起出来的财物,拢共也值26万大洋。这不在二当家的说法之内,所以按着五五分成,与公家对分;在吴庄与闹店还起了300多个叶子,粗粗滤过一遍,大约也能得个二十来万。不过这不是现银收入。还要等赎金齐了,才能算出成果。”
蹚将虽然草莽,但是掳来的财物就是命,所以寨里账房做的账不会输给城里的钱庄银号。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狄靖尘还是吃了一惊。他知道吴龙彪平时喜欢弄几个钱,贩烟土办团练大小都沾,但绝对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上尉队官竟然能有三十几万现大洋的身家,当官5年积累的财富竟能抵得上宝丰全县整2年的税赋加捐。
“二当家在破吴庄的时候虽然有言在先,公中除了给账房师爷的一成之外,不取另外四成的例股。但这趟全赖二当家的,才有这般收获,弟兄们的公议,这是杆里前所未见的大买卖,弟兄们个个发财,大家情愿都拿出一成孝敬给老驾子,一成孝敬给二当家的。连同叶子的赎金,俺凑了个整数,二老各是6万现洋。这是俺弟兄们的一点孝心,请二老务必赏收。”
6万大洋,狄靖尘眼睛都瞪直了。这笔钱若是用骡子驮,也得三十头骡的骡队才驮得动。财富当前,初入此道的二驾杆不免动了心。
“二驾杆说话算话,铁板钉钉。这点小钱原本不算什么。既然是弟兄们的孝敬,那就由我作主,你黑小八分配,给这回买卖里牺牲弟兄的家里送去。大家兄弟一场,不能坏了仁义。这趟得到的所有钱财,都准此处理。”十几万大洋,足够买下闹店整条大街上的买卖了。黄金来脸色不变,竟然说不要就不要,狄靖尘几乎要嚷嚷起来了。不过军人的毅力与服从的习惯使他能忍下内心的激动。狄靖尘奋力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随和姿态:“我的意思与老驾子一样,这点钱就赏给弟兄们吧。”
黑扒扇子举起带着血渍的袖子,抹去感动的泪水。正在狄靖尘身边伺候笔墨的辛五甚至感动得低声抽咽起来。这年头蹚将、贪官实在太多,老百姓越来越穷,蹚将的买卖也越来越不好做。赎金付得起上千大洋的就算是大户了。出来蹚的也不容易,一个像辛五这样的小蹚将,自己出生入死的拉叶子、贴黑帖,一年所得也不过能得个两三百银元而已。要是在打家劫舍时不幸阵上失风,蹚将之间也没有个抚恤成例,家里能得个几十块慰问钱就算了不得了。最可怜的还算是那些被官府捕去的,几乎是格杀勿论。但官面上也有黑心的借机讹钱,蹚将家里往往被讹得倾家荡产,只换回一具没有脑袋的尸首。所以蹚将这行,也是个高风险的行当。出来蹚的说到底都是为了钱,表面上虽然是义薄云天,但实际能做到轻财仗义的实属凤毛麟角。新任首领一出手就是12万,还都是自己掏的银子,能不叫蹚将感激涕零。
“二驾子,俺们一定把您老这秋海棠的牌子叫遍全宝丰。”黑扒扇子恭维着。不过黄金来却蹙起眉头,陷入沉思。众蹚将见到老驾子闷闷不乐,也都识相地安静下来,静候老驾子训示。
“你们都是宝丰本地人,咋就恁般没出息,胡碴本乡本土?”见满厅蹚将无人答腔,黄金来点了名,“姒老三,兔子不食窝边草,这道理你没听过?”
“老驾杆明鉴呀。这年头买卖难做,各县各乡都组了冷马。出去蹚不容易,就在老家混口饭吃算了。”雄鸡唱一脸委屈。
“投机取巧。”黄金来的语气严峻起来,“十几年蹚将的名声,都让你给砸净了。”
“老驾杆,这事还真不怪雄鸡唱,豫西各杆现在都这么干的。”也只有直率的丑娃,才敢在这种场合犯颜直谏。
“那你说,兔子咋就能吃窝边草了?”黄金来换了温和的神色,对自己人的偏爱表露无遗。
“老驾杆,您蹚的那光景,冷马还不成气候。蹚将在乡下破围子,各甲团首临时拉壮丁上寨墙,没有训练,围子好打得很。即使是个有城墙的堂堂县城,也只有几十个保卫队警兵保着,要是胆大点的,破个把县城不是难事。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冷马在每个区都有保卫团,平时操枪使刀,练得勤快得很;没有保卫团的地方还有红鳖硬肚,念符画咒刀枪不入,红缨枪头肚皮一弹就开,个个都能使耍一套好枪法。打县城更是没门,像二当家的这样心黑手辣的冷马越来越多,出来蹚的弟兄能够保住自己就不错了,谁还敢去招惹他们。在自个家乡吃个窝边草,至少是熟门熟路,高明点的还能买通冷马。像老白狼那样跨府越省,家乡是安静了,但风险很大。老驾杆,您跟老白狼蹚的时候,可真是俺们蹚将的好年月呀。”
“还有一层理由,十一弟没讲到。”黑扒扇子接过丑娃的话说道,“老辈出来蹚的讲道义,重乡情。仁厚点的还要保卫乡土,不让其他杆子过来滋扰本乡。大一点的杆子,像老白狼这样的,甚至仁义到连起过哪家的票子都要保护起来,不仅不再同一户起票,还要保着不让别的杆子过来祸害。但是杆子愈来愈多,啥乡啥里没有蹚将?大家都这么干起来,在本乡要顾着乡情,在外乡还得念着其他杆子的颜面,那就无处可蹚了。您老的时代,俺们多少也听说过。老白狼护乡里,甚至连整个宝丰都要保起来,不让小杆子胡碴地方。但是他老人家派回来整顿家乡杆子的宋老年,第一件大事就是破宝丰城。为啥?出来蹚,为的就是个财字。到处讲义气乡情,这里不让蹚那里不让蹚,那还蹚个球。”
见到黄金来并没有嗔怪的神色,黑扒扇子大着胆子说下去:“三驾杆讲得好。什么兔子不食窝边草,是个啥地方‘保护主义’。大家对自己的乡里都保护起来,壁垒分明,就都不用蹚了。所以当蹚将的,要破除保护主义,开放‘自由市场’。爱咋蹚咋蹚,才能地尽其利,蹚畅其流。”
狄靖尘实在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黑扒扇子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些新名词,这样的用法倒也能切合蹚将实际。难得他如此别出心裁。
“这时节不好蹚。但是我们出来蹚的还是要亮子高挂。祸害自己家乡,将来插了枪,人家难道不找上你门来打孽?”
黄金来一句话,让全厅蹚将沉默了下来。“打孽”就是冤冤相报。的确,这几年插枪返乡的蹚将遭到乡人打孽的故事时有所闻,蹚将越来越难得到善终了。对于这个新现象,稍有心胸的蹚将不免为之沉吟。再豪迈勇悍的蹚将也终有老迈还乡之日,如果下场注定如此凄凉,就算蹚出千万家产,又有什么用处呢?“所以说,兔子不食窝边草,是大家性命攸关的事情。不能因为眼前的便利,去坏了这规矩。”黄金来恳切地开导着。
“俺们这杆好比一条船,老驾子是掌舵的舵手。俺们何去何从,都听老驾子吩咐。”雄鸡唱恭顺地说道。
“我想改一改做买卖的地方。”黄金来说道,“杆里有一半人的老家在宝丰县南,所以我们不兴再祸害这一大片地方。弟兄们迟早要插枪回家的,这是给弟兄们留条活路。”
这话算是说到蹚将们的心坎里去了。雄鸡唱本人的老家在宝丰县南周庄镇五里营,所以杆里的蹚将十个有八个是周庄人,另外两成的家也多在周庄邻乡闹店一带。雄鸡唱之所以叫姒胡碴,多少也是与他在刚带杆的时候破过周庄镇有关。这次破闹店,就有不少家在闹店的蹚将不乐意,甚至有战前“溜杆”的。破了闹店,蹚将们大多发了大财,有许多人已经有插枪返乡之志。只不过在家乡造孽太多,又怕插枪之后反而成为乡人的活靶,只好继续在杆子里撑着。黄金来虽然只带了几天杆子,但是对于杆内蹚将的心理还是非常了解的。“老驾子,这祸害乡里,不中也得中。俺们不比老白狼,没有千里长征的实力。好容易得来的枪,却又都给卖了……”因为卖枪是狄靖尘的命令,所以黑扒扇子欲言又止,生怕扫了秋海棠的脸面。在狄靖尘指示变卖此次所得武器的时候,他就是最主要的反对者。现在看来,黑扒扇子反对得有理。杆里要是能留下这些枪,再以枪滚枪,以战养战,不要说豫西,兴许都能一路打到大上海去。不过卖枪实际上是黄金来的主意,狄靖尘心里也有点纳闷。
“不中千里长征,还不中百里长征吗?”黄金来胸有成竹,“只要不祸害周庄,闹店,给弟兄留下回家见人的余地,其他地方倒也无所谓。同在宝丰一县,距离远点就中。”
蹚将们仿佛看到一丝光明。狄靖尘此时也明白了黄金来的苦心,他害怕蹚将的力量骤然增强,就会想着振翅高飞,要想把蹚将留在宝丰,还是得适度削弱他们的力量。
看着大家期待的神色,黄金来从容指画起来:“就拿老白狼老家张八桥,商酒务那一带来说。商酒务那个镇子有巡缉营驻军,好几年没有蹚将光顾越来越繁华了。那里的商户肥得流油,破他镇里的一个商户,能抵过穷乡下10个老财。”
蹚将们听得入迷,雄鸡唱甚至不自觉地点着头。黄金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又说张八桥吧。那里历来产煤,有几个村子渐渐发达了。省城里有个河南士绅合资办的中州公司,正在张八桥做机器产煤,想要压过豫北英国人办的中福公司。那机器都是从西洋进口的洋玩意,哪个不是值个万儿八千大洋。还有那矿上的技工,有留学西洋的,有新式学校出身的,每月薪水最少的也能拿五六十块大洋。这些人哪个没有家底?”
听到黄金来有意北上家乡张八桥,丑娃急得直嚷,不过狄靖尘却听出黄金来的意思,他重重踹了一下丑娃,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张八桥,商酒务,历来有巡缉营驻军。尤其是张八桥,那里的煤矿是河南几个头面士绅的产业,弄得不好,省城还会派冷子过来往死里进剿。所以邻近各乡虽然有好些个杆,但都不敢去碰这扎手的地方。连外地来的杆子都不敢招惹。”
雄鸡唱不敢明讲黄金来不明地方实况,只好婉转进言。要不是这几年省方特别重视,这么肥的票子早就被起了,还需要菩萨蛮指点吗?
蹚将们也不敢明说,只是嗡声嗡气地窃窃私语。狄靖尘也觉得黄金来此说有些孟浪,中州公司在张八桥的机械采矿是河南省的重要民族工业,省城里实业厅的杨厅长曾经亲自到张八桥视察。张八桥距县城不远,巡缉营不但在商酒务驻军一棚,而且有迅速驰援张八桥的完善计划。省里也早有默契,如果张八桥有警,一定派正规军来宝丰协剿。雄鸡唱的分析很有道理。
“这话就怂了。”黄金来对雄鸡唱的说法嗤之以鼻,“巡缉营在闹店大败,连闹店这般繁华的镇子都是说放弃就放弃,早就没了士气。这样的冷马,现在只会固守县城,绝不会分兵去救城外的地方。至于那些吃北京皇粮的冷子,”黄金来一声冷笑,“拜胡大帅之功,成了我们的同行了。”
“老驾杆说的在理。弟兄们,要破就破最肥的,整天拣些升斗小民欺良霸善,算个球英雄。”狄靖尘从披着虎皮的座位上一跃而起,大声为黄金来造起势来。他知道这是黄金来给杆子设下的圈套。
“弟兄们,要是真有冷子来,我们就同他碰杆,大家一块发财。”黄金来的宏论让蹚将们个个眼冒绿光,不等雄鸡唱表态,心直口快的黑扒扇子已经率先表忠,大厅里的大小蹚将轰然一声炸成了个大滚锅。
见到狄靖尘成功挑起蹚将的热情,黄金来顺势振臂一呼:“我们出来蹚,也要能跟上时潮。乡下拉几个土财王,能得几个球钱?要蹚就要蹚出名堂,要从农业经济进化到工业经济。我的意思是,趁着大破巡缉营,冷马自顾不暇的良机,我们北上张八桥,去拉煤矿上的机器与技工,发展我们自己的民族工业,这才是买卖。”
“追随老驾子,俺们把菩萨蛮与秋海棠的牌子叫到张八桥去。”黑扒扇子跳上八仙桌奋臂大呼,满厅蹚将欢呼涌动,就连雄鸡唱也被感动得大声喝起彩来,沸腾的景象令狄靖尘动容,狄靖尘心里也是豁然开朗。这下到张八桥寻宝之路算是为他们开放了,好个老奸巨猾的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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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聚义厅上的盛宴格外热闹,全杆两百多个大小蹚将扶老携幼几乎全部到齐,流水席一直摆到山脚下。虽然不远处关叶子的破屋方向不时传来阵阵悲惨的啼哭声,但也不影响蹚将们的兴致。蹚将们争着向狄靖尘敬酒,不到一刻钟,狄靖尘已经被灌了一斤半。这都是刚从闹店酒铺存酒之中选出来的上好宝丰蒸白。狄靖尘的酒量虽然惊人,但也受不了如此折腾。幸好有丑娃挺身而出,他一口气代狄靖尘喝了近30个小杆首敬的酒。蹚将用的不是一两的小酒杯,而是五六两的大碗。一阵胡喝豪饮,丑娃不到半个时辰就喝了5斤酒,仍在面不改色地大声乱嚷嚷。那几乎没有底的酒量让豪饮的蹚将们看傻了眼,狄靖尘的威望也在酒桌上达到最高峰。
看着满厅呼卢喝雉的热闹,狄靖尘莫名地感伤起来。虽然今年已经二十二了,但他仍是孑然一身。狄靖尘想起了柳绣兰。在认了柳绣兰做媳妇之后,香五爷让绣兰搬到他那个院里的一个独户小屋,不让他们住在一块。老一辈讲究规矩,坚持只有在回老家明媒正娶之后才能圆房。回山寨的这几天,狄靖尘只有在探望香五爷的时候,才能匆匆见上绣兰一面。香五爷对绣兰这个新媳妇很满意,虽然还没过门,但是聪慧的绣兰已经把香五爷当成亲爷,晨昏定省,三餐伺候,哄得老头直呼小贵子有福气,得了柳氏这么好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