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蛮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12202字
稍有道行的蹚将,都不会把打家劫舍直接夺来的财物看得太重。蹚将行里真正的收入是拉叶子所得的赎金。比如,一个有地五六十亩的老财,他家里现成的财物粮食,衣物古玩,拢在一块儿最多也就值个几百块大洋。而且要将这些对象兑换成现钱,蹚将还得冒险销赃,非常不便。但若是绑了这财主,蹚将大可以依照他们家的资产以及可以挪借的范围定下赎金。逼着财主们下定决心毁家付赎。一般的对财主定的赎金多是5000块大洋,因为即使仓促之间挪借不出这笔巨款,老财家里还有田。在豫西一亩中等旱地大约五六十块大洋,逼着老财卖地,即使是贱价抛售,一亩田只以三四十块大洋,也能得到2000多块洋钱,家里的值钱的古玩字画送当铺,备荒的存粮全部脱手,亲朋好友之间凑一凑,再把深埋在后院里的救命银子全挖出来,5000块大洋也大约是一户如此老财倾家荡产所能凑出来的家底。
这就是为什么拉票子才是蹚将们最重要的生财之道。拉票不但能够激发出苦主出钱的最大潜力,而且可以任意指定赎金的形式,这是最便捷的生意。蹚将索要的赎金,最常见的自然是麦色儿老铁等现金现银,但也常有索要物资的,例如粮食,甚至枪支弹药等。相较之下,着急忙火的打家劫舍,得的钱财又少,品种也杂,风险又大。所以稍有道行的蹚将,都只会把打家劫舍看成可有可无的补品而已。因此,“滤叶子”就成为蹚将整套生财作业之中最重要的一环。“小贵子,你在巡缉营干了这么多年,对杆子也熟悉。你讲讲,姒胡碴这股杆子怎么样?”黄金来踱到一群正在滤个白发老头的蹚将前,一个胸前刺着一对黑虎的大汉拿起烧红的烙铁,凌虐着老头的双脚。老头的惨烈悲号回荡在晒谷场上。新任的老驾杆皱紧眉头,显然对雄鸡唱的带匪方式很不满意。
“老驾子,俺瞧这杆子就挺好的。”不等狄靖尘开口,心直口快的丑娃抢着回答,凄厉的喊叫似乎完全影响不了丑娃。
“好个球!”黄金来喊来正在行刑的黑虎大汉,“你是叶子阎王吧?”
在一个杆子里,管理叶子的“叶子阎王”是最重要的差事。在打围子中率领蹚将冲锋陷阵的“炮头”,在营里管理后勤与总务的“账房”,或者在驾杆身边出谋划策的“师爷”,其重要性都不如叶子阎王。因为叶子阎王的好坏直接决定了一个杆子的财运。
“回老驾子的话,俺是杆里的叶子阎王,姓黑家里排行老八,绣着一身扒扇子,弟兄们叫俺一声黑扒扇子。”军队崇尚龙虎,蹚将就避讳龙虎,称龙虎为扒扇子,所以叶子阎王也不敢自称黑虎。
“黑小八,这老头咋回事?”黄金来踱到只剩半口气的老头面前端详着。
“老驾子,这贼老儿是郜家寨十八店的大户,家里三代同堂六十几口人,村里人喊他曹太爷。”黑扒扇子愤愤地骂道,“光是十八店东山脚下水浇的上等田土就有五十亩,家里还有人在汉口做生意。这次俺们可是双把叶子,连他家二小子一块拉了。但这贼爷儿就是嘴硬,满口喊穷,连他娘的5000块大洋都拿不出来。”黑扒扇子咬牙切齿地痛骂一通,骂到怒火攻心处,抄起棒子劈头就要打,“打死你这个贼王八,看你拿不拿得出钱来。”
黄金来冷冷地哼了一声,黑扒扇子吓得连连后退。黄金来解开曹太爷的衣服,摸了摸膀子上的肌肉,再让一旁的小喽啰脱下曹太爷的鞋,捧起脚掌仔细端详了半晌。黑扒扇子虽然横,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你们就是这样当的叶子阎王?”黄金来脸色一黑,吼了起来,“让曹太爷家里拿500块银洋出来赎票。”
曹太爷猛地跪倒在黄金来脚前,涕泪纵横地喊了起来:“蹚将老爷明鉴呀!蹚将老爷英明呀!谢谢蹚将老爷的恩典……”
黄金来对一旁看傻了的小喽啰们一丢眼色:“去,扶曹太爷进屋里歇着,要酒要肉不可以少了他,虽然只是500块钱的小生意,但是不能减了咱们的仁义。”
“老驾子,咋就只要这么少?这贼爷们可是俺们这趟生意最大的财主呀。”一急之下,黑扒扇子不顾规矩地喊了起来,一旁的小喽啰们也僵站着不动。
出来干蹚将,图的就是个财,像黄金来这样掉价的买卖,简直像割他们自己身上的肉一样。狄靖尘暗暗担心,黄金来要是处理不好,恐怕不容易全身而退。“不照我讲得办,这票等于白干。”黄金来不理睬黑扒扇子,“曹太爷,有七十了吧?”
曹太爷连连点头。黄金来说道:“惊蛰刚过,七十岁的老头一脚冻疮,脚掌上的茧有一寸多厚,膀子上一丝赘肉都没有,分明是一开春就亲自下地耘田的老农,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老太翁?家里六十几张嘴,一年要填掉多少粮食?儿子在汉口做大生意,咋就不雇几个人下地?”
“家里没钱,咋不让他去借?咋不让他去卖田?都仁义起来,俺们蹚将吃啥?”黑扒扇子不服气地顶了几句。
黄金来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黑扒扇子吓得耷下脑袋。“我看郜家寨的田,荒了一大片。今年雨水这么好,好好的田生杂草,一定是蹚将不仁义,帖子飞太多,所以有办法的大户往外县逃,没办法的小户也没心思好好种田……”
曹太爷眼里含着泪水连连点头。黄金来继续说道:“这样的年景,一亩地能卖多少钱?家里六十几张嘴巴,能攒下多少积蓄?你们一开口要他五千大洋,他家凑得出来吗?依我看,把媳妇卖了也凑不出来。你不摸清人家的底,胡乱开大价钱。人家出不起,咱们只能撕票。既坏了人家的孝道,咱们也一毛钱都捞不到。撕了票又没得钱,这不是竹篓子打水干白工?弟兄们吃什么?”
黄金来换了和缓的口吻接着说:“当叶子阎王的,一定要亮子高挂。老祖宗讲得好‘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
看着众蹚将一脸茫然,黄金来一脸满意。他记得的句子也不多,但只要能震住蹚将,一句就能抵万句,“你鳖娃要摸些鱼家里吃,放了整个湖的水,那明年咋得鱼呢?当叶子阎王的,每个叶子往绝处逼着下贴子,就算人家子孙孝道无尽,砸锅卖铁卖媳妇卖孩子凑出钱来,那小鳖娃们明年的开销又从哪里来呢?”
黑扒扇子低下头,若有所思。
“这几个老乡又是咋回事?”黄金来问道。
在曹太爷身旁,五六个乡下汉子被绑成一团。一旁的蹚将正挥舞着沾水的皮鞭胡乱抽打。看到黄金来走过来,蹚将们赶紧住手,退到一旁。一个眼尖的汉子大声喊了起来:“蹚将老爷在上,俺们也是苦命人呀。平常佃着大户家的田种,收了麦搭伙出来演皮影的。俺们没有钱呀!老爷饶了俺们吧!”
黄金来瞄了眼黑扒扇子,黑扒扇子赶紧上前禀报:“老驾子,这几个是西乡演皮影的,大钱没有,小钱咋能没有呢?俺们要得也不多,一人让家里给捎来50块大洋就放人。”
黄金来扑哧一笑:“几个演皮影的庄稼汉,一年下来能挣几个钱?咋能生出50块大洋?”
“蹚将老爷明鉴呀,俺一家八张嘴呀。一年能攒起来得也够不上2块洋钱,咋弄50块大洋孝敬您呀。”满脸风霜的大汉像个小媳妇般哭喊了起来,狄靖尘看着有些不忍。
“没有钱,让你们家人带着俺们去拉票子,拉两个叶子就放一个人回去。”黑扒扇子顺势开出条件。狄靖尘知道这叫“找票”,是豫西最难治的乱源。蹚将起了穷人家的叶子,穷叶子家付不起赎金,就要穷叶子带路去起他家乡里有钱的乡人。乡里乡亲,谁家有点积蓄都是知根知底的,所以这种拉票法非常精确,连滤叶子的工夫都能省了。但这也等于将这些穷叶子送上绝路。即使穷叶子最后能被释放返家,他们也得面对愤怒的乡亲。
“黑小八,你过来,老驾子与你喷个空儿,你鳖娃要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老驾子还要赏你。”黄金来和蔼地示意黑扒扇子靠过来。听真了老驾杆请他聊天,黑扒扇子受宠若惊。
“你也是穷苦人出身吧?”黄金来问道。
“俺家不穷,咋能出来干这行当?”黑扒扇子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惆怅。“那你为啥要难为穷苦人呢?”黄金来又问。
“说到这个,俺有下情,要向老驾子陈明呀。”黑扒扇子激动起来,但也不敢太得罪黄金来,竟然抖出戏文里小民见县太爷的调子。
“今儿咱们是喷个空儿,言者无罪。”黄金来拉过一把马扎坐在院子当中,从怀里掏出一罐三炮台,一旁马上有蹚将擦了根洋火递上来。黄金来将剩下的整包烟扔给黑扒扇子:“弟兄们分了。”
晒谷场上马上热闹了起来,刚才还躲得远远的蹚将们一哄而上,将黄金来与狄靖尘围了三层。这样一罐高档的五十支装三炮台,县城里叫价大洋1元5角,连地位一般的蹚将都抽不上。出手豪迈的老驾杆马上赢得了晒谷场上蹚将们的心。
“老驾子,您老是老白狼手下的九驾杆,癸丑年破枣阳,甲辰年围西安。菩萨蛮的牌子,全华北都是挑得开的。”黑扒扇子谨慎地奉承一句,“可您老毕竟隐居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蹚将这行当可不比老白狼的时候风光了。”
“挑得开”就是叫得响。经黑扒扇子这么一说,狄靖尘想起曾听人说老白狼有个报号菩萨蛮的九分杆。
“咋个不一样法,你说说。”黄金来一抖鼻孔,悠闲地喷出两个烟圈。
“这十几年,蹚将多的像吹子身上的跳蚤似的,那‘林子’能不穷吗?”黑扒扇子说道。
在黑话里,“吹子”指的是牛,“林子”指老百姓。林子是个很形象的词,蹚将就像在林子里伐木砍柴的樵夫,斧子当前,再大的树也挡不了。但要是老百姓受不了,起来反抗蹚将,就叫“林子发了”。大自然动了怒,深山老林里的几个樵夫与大自然的力量相比,真是微乎其微。看来,创造黑话的蹚将祖宗,也深知老百姓蓄藏的无穷潜力。
“就说这郜家寨的曹太爷,俺也是认识的。前清的时候有好田两百多亩,粮茶生意做到归德府,家中光是齐齿的大牯牛就有三头。小时候俺爹还租过他家的田。那时曹家可富裕了,逢年过节,犒劳佃户的糕团腊肉也没少过。”黑扒扇子继续说道。
“你是……黑家小八!”躲在草垛痛苦地喘着粗气的曹太爷惊讶地直起腰来。黑扒扇子双脸一红,拾起烙人的铁棍作势要打,曹太爷赶紧缩回草垛。
“可曹家现在的光景就不行了。壬子年秦椒红贴了他家帖子,借了2000大洋;老白狼起事的时候又借了5000;宋老年破宝丰,再要2万。老白狼在的时候对家乡的杆子管得严,不让胡碴,他贴过帖子的大户还要保起来。但老白狼也不能管豫西的所有蹚将。那两年里,贴曹家帖子的蹚将还是没断过,师老六、王书贵、岳锡臣、李鸣盛、白早成、尹西瑞,全部都到曹家要过‘仁义借款’,哪个不是成千的要,有再大的家底也受不了,这曹家也就败了下来。”
“甲辰年狗子破白狼,赵大帅督理河南,剿蹚将辣手得很,河南蹚将一时间也就风光不起来。曹家这几年是太平了,只有李老五来贴过一次帖子,但是冷马厉害,曹家愣是不给钱,李老五也拿他没辙。不过狗差又来了。办冷马买枪要钱,冷子过境办粮草要钱,连镇守使讨小老婆,都要四乡八境的士绅们凑份子。每年也得几百大洋的往外掏,他家的田只剩个三十几亩,剩下的田自己种。几户十几年佃他家田的老佃户都给辞了。俺爹黑铁犁,给曹家种了一辈子地,临了只给了50个铜元就打发了。俺爹没出路想蹚,才劫了一次条子,就给冷马拿住砍了头。”讲到老黑铁犁的遭遇,黑扒扇子已经哽咽起来。他一甩袖子抹去泪水,“壬戌年北边闹直奉大战,俺们河南的赵大帅站错边,让吴玉帅给废了,督军换成打佛像的冯大帅。这个冯大帅忙着砸佛像、烧城隍、站城门、剪人辫子,河南的蹚将又活泛起来了,俺们的老驾杆老洋人就是那时节蹚起来的。老洋人出来蹚的时候也给曹家贴过帖子,曹家不理,老洋人就去起了他家二小子的票,还割了曹二的一只耳朵,这一票足足要了曹家5万块现大洋,外加两大车细面,三杆钢枪。要不是曹家老大去汉口当洋行买办有点底子,这曹家六十几口人都得出去要饭了。那老洋人虽然不仁义,但是论起厉害还属他。俺下水的时节就跟着老洋人,破上蔡下阜阳,得的财货叶子也是成百大车往回拉。虽然不仁义,但弟兄们都有了奔头。”
“后来张大帅来当督军,各地狗子们又精神起来。咱们随着雄鸡唱回宝丰登架子的时候,恰好遇上秋海棠当城里的冷马头子。好容易起了铜元局胡家的大闺女,就被秋海棠上天入地地追赶,俺们只好到陕西投奔刀客去。这不,听说北京城里的曹大总统都给起了票,雄鸡唱他老人家也动了心,这才回了宝丰。打听到郜家寨这几年又出了几户富户,连曹家都兴旺了起来,又带着俺们破了郜家寨。”
听到“秋海棠”三字,几个小喽啰勾起了旧恨,对狄靖尘怒目而视。丑娃见状立即挺身而出,一声暴吼,连黑扒扇子都吓蔫了。
“丑娃,都是自己弟兄,不可无礼。”黄金来吩咐道,“接着说,言者无罪。”“从老白狼开始十几年蹚下来,林子都穷了,再肥的牛也成了骨架子。冷马也厉害了,咋还有什么老白狼时代随便贴张帖就有成千上万仁义借款的好事呢?所以这年头的蹚将只能学老洋人的厉害,不能学老白狼的仁义。起到富户就要往死里要钱,起到穷户也得逼着他们找票赎身。各杆蹚将都是这样干,仁义心软的要吃亏,手慢的就要喝西北风。所以大家都学起老洋人,还管什么竭泽而渔呢。”
黑扒扇子的结论可谓掷地有声:“您老出来蹚的时候,可真是黄金时代,但是在这年景,蹚将的买卖真不好做呀。咋能学您老那个时代的仁义风范呢?”几个小喽啰阿谀地搬来一把太师椅,黄金来和蔼地拉着黑扒扇子坐在自己身旁:“这年景确实不能与咱们跟老白狼的时候比,但你这话说得也不全对。咱们蹚将这行当虽然愈来愈不好干,但是仁义二字,还是要讲的。”黄金来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以前有个圣人叫做老子。老圣人说得好‘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黄金来似乎从萧老九那里听来不少书,昔日的大蹚将竟能出口成章,蹚将们再度被一肚子学问的老驾杆慑服了。“老圣人这话就是对蹚将说的。他的意思是:蹚将出来拉叶子,赎金想多要点,叶子家里不富裕咋成呢。所以要先让叶子家有活路,不能往死里要赎金。有40亩地的大户,田全典了出去,能有2000块大洋,但是你这次只要他1000块大洋,算准他家只需要卖10亩地。过了年,剩下20亩地又开始收新的租子,田土又一亩一亩地买回来,你再去贴帖子,又能要得到钱。你这蹚将的收益才能稳定。叶子家有了活路,甚至还要感念你的仁义,也不会花大钱供养冷马回来打你,你这蹚将的前途才能看好。你要是竭泽而渔,往死里要赎金,那叶子家没有了活路,只好铤而走险,去组织联庄会,去供养民团,去闹红枪会黄纱会,打得你寸步难行。这样干蹚将,就算能蹚得了一时,但总有被逼到绝路的时候。”
“你们说,是让大户出钱供我们蹚将好呢,还是出钱供冷马打我们好呢?”黄金来的开导果然精辟,众蹚将连连点头。“就说啥老洋人张庆你们都知道,我当年蹚的时候还是个牵马执蹬的小家伙。面子上厉害得很,但在亮子照的老蹚将看起来,就是没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