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蛮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8788字
“可是裕中钱局却办下去了。”狄靖尘疑惑地插了一句。全河南的老百姓没有人不知道裕中钱局,裕中钱局钞票的公信力一度与银洋铜元之类的现货等值。然而,在张勋复辟那年,雄鸡唱绑了裕中钱局东家吴其仁的全家,勒索200万现大洋。吴东家情急之下把全局的储备赎了票子,消息传开之后就造成了全省挤兑,硬生生挤倒了这个中州第一号。河南一千多万百姓,谁家没有几张裕中的票子,在裕中倒台之后都成了无处算账的苦主。
“裕中钱局是办下去了。不过那已经被河南入股的官绅董事接手。原来老白狼为杆里几百个杆首都算入了股,但是大家也只敢吃干股,不敢出头。”萧老九喟然长叹,“裕中。这个‘中’字不得了。河南古称中州,如果老白狼压得住他手下的那些牛鬼蛇神,我有把握将裕中的字号开遍全中国。到而今,只剩废钞千万,骂声一片,千古传谤。”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不眠的夜里淅沥雨声敲打着屋里每个人的心弦。狄靖尘与柳绣兰被萧老九的故事震憾了,他们屏住呼吸,静听下文。
“进了汉中,我们也只破商州,不敢进有重兵的汉中府。仗越打越顺手,路却越走越绝望。老白狼一横心围西安城,也没打出个结果来。弟兄们没有了发财的盼头,明里插枪暗里溜杆的越来越多,官府又因为老白狼杀了几个洋鬼子,不肯招安他,到我们破洮州的时候,兵锋已挫,大家都清楚大势已去。老白狼心里没有主意,就找了杆里所有的十八首领与有身份的驾杆幕僚集会讨论出处。”
萧老九一声长叹:“老白狼是喜好朋友的,来者不拒。我又献计让他广纳天下之士,所以我们的驾杆幕僚来源各异,隐隐之间又有南北派之分,论省份还有豫、皖、鄂、陕、甘之别。杆子得意的时候,大家一心为蹚,还能齐心协力,不至于意气用事。但是在洮州,我们是四面楚歌,破六安之后新招来的弟兄们也都发了大财,人心思归。大家都想打回老家,做富家翁去。老白狼的心也动了,终于宣布回河南。那天晚上,我流着泪苦劝他不要回河南。但老白狼却讲,富贵而归故乡,他不能为了自己的霸业寒了弟兄们的心。老白狼放弃了王霸之业,辛苦一场,却终究还是蹚将。”
“虽然我在老河口就明知事不可为,但是老白狼入陕之后,我仍然慷慨赴义,将省城里的买卖交代停当就只身入陕,从没有离开过他。在陕西,我还为他写了篇大好文章,让掳来的几个文人抄了几百份在陕西各县到处张贴。虽然这只是在笔墨上逞能,但是我也只能尽这片心。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不枉与老白狼知遇一场。”
狄靖尘怎么也想象不到,面前和蔼可亲的乡老,竟然是老白狼手下的第一军师。也难为了萧老九,这么多年来,乡亲邻里们都只晓得他是个科场不利的酸秀才,谁知道他还有如此轰轰烈烈的过去。也只有萧老九这样豁达的心胸,才能将秘密深藏心底,甘愿做个忘机钓叟。狄靖尘想起萧老九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您既然登了架子,谷大爷怎能与您磕头呢?”柳绣兰适时转开话题。
“贵子媳妇还是年轻,这浊浊浑世,哪有黑白分明的道理?”萧老九拭去泪水,继续说道,“没有老白狼就没有姓谷的。这宝九里十几年平静无波,还不是全仗了老白狼的力量。谷丘夷在宝九里办团练,开始的时候还认真卖了大力气,伤了好些老白狼的手下,开罪了老白狼。不过他根本不是老白狼的对手。不讲什么保境安民的大话,他那个在小店镇大街上的团防局,一个月内就被我们连破两次,局里三十几条快枪全部被起走。县知事行文省里要办他,谷丘夷给逼急了,托关系找人情,总算求到我向老白狼讲情。我同他打了文契,由谷丘夷出面作保,从宝九里的商民每月摊派的团防捐里孝敬老白狼3000大洋,另加两箱弹药。老白狼部众的家眷大多在这一带,每家造册,由团防局出面保护蹚将的一家老小,让蹚将能后顾无忧。老白狼则保证不动宝九里的商民,这才保着宝九里全境波澜不惊。”
这就是宝丰十几年来年年受到省城褒奖的原因,狄靖尘算是开了眼了。
“老白狼在的时候,谷丘夷靠着我们的关系办宝九里团防,外人看来真是有声有色。其实当年的宝九里团防局,督练官是老白狼的一个远房外甥。遇有过境的蹚将,团丁出队先叫老白狼的牌子。要是没有老白狼的这块牌子,就这二三十条枪,哪里能保一方平静。”萧老九继续说道。
“可是谷大爷杀掉老白狼几百个人,烧掉那么多房子,老白狼哪能容他?”狄靖尘问道。谷竭川治匪之狠毒,狄靖尘是亲眼见识的。虽然谷团剿匪是十几年前的事,但是在他当年剿杀之处,还有不少残垣剩瓦的废墟。那都是全家杀绝,无人能再起房子的绝户。
“外面传谷丘夷剿匪如何厉害,那都是甲寅年老白狼兵败陕甘退回豫西以后的事情。那年夏天老白狼回到宝丰的时候,身边只剩几百人枪,上万官兵八面围剿老白狼,大势已去。那谷丘夷心里倒是真的痛恨蹚将的,他乘机起来大肆杀戮。表面上是剿匪,实际上还是要灭口……”
“九爷,您就不担心谷竭川灭你的口?”狄靖尘忍不住插了句嘴。
“他谷丘夷交通老白狼的18封书信都在我手里攒着,他能拿我如何?”萧老九到得意处,豪迈地大笑起来,“老白狼回宝丰,随着他的不过两百来人,但是我始终跟着他,一直到他的最后一刻。老白狼没了之后,弟兄们各自逃命,我独自牵着一头毛驴,带着一年多来搜得的两匣宋版书,直奔谷竭川的团防局。谷竭川见了我就像是见了祖宗似的,不但不敢动我,还送了我一大笔盘缠,让我回到巢县老家。拜他之赐,我才能回到巢县安度余年。这一转眼十来年了,难得又回到宝丰。有这等交情,我能不来拜访他?”
看着面前一脸得意的萧老九,狄靖尘却伤感起来。小的时候,萧老九是丹山村里最随和的长者,最能与村里的孩子们打成一片。而在村里各家孩子中,萧老九与狄靖尘的忘年之交又是格外亲密,常说狄靖尘是他的忘机小友。农闲时候,只要看狄靖尘没工可打,萧老九总不忘喊上他一块下湖。与萧老九下湖捕鱼,听他讲各种鱼的典故,是狄靖尘童年最快乐的回忆。
看着滔滔不绝的萧老九,狄靖尘彷佛回到平静无波的百里巢湖,月光下的清爽夜风潋起碎银的般滟波,三两只不眠夜鹭巡着月影扑啄在银波之间,闹动阵阵水花。
“九爷,您当年真乐意干蹚将吗?”狄靖尘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但他话一出口就已后悔。
“一个人走累了,坐在大树荫下歇息。大树的影子看那人的影子不顺眼,就问人影,方才人走你跟着走,现在人停你跟着停;方才人坐你跟着坐,现在人起你跟着起。你怎么那么没有主张啊?小贵子,你晓得那人影如何回答吗?”萧老九继续说道:“那人影回答道,如果我是靠着人才动作,那我所依靠的人,又是靠着什么动作呢?我们都是顺应着不可抗拒的外力,自然而然地动作,谁也没有真正是自己拿定的主张。就如蛇之蜕皮,蝉之脱壳。自然而然,难道这是他们自己的主张吗?有谁能真的是任性自在,不受拘束?谁能真正知其所以然,又能真正知其所以不然?”
“小贵子,我们就像那个人影一样,只能顺着时潮走。在尧舜郅治的盛世,我们或者是路不拾遗的三代良民;但是现在这个萑苻遍野的时代,我们或者受人鱼肉,或者鱼肉他人,是蹚将是良民,也多是身不由己。又有谁能说他一生的路子都能顺着他的心意走呢?生在什么样时代,我们就得过什么样的人生,这里头没有善恶是非,只有数不尽的无奈,说不尽的沧桑。恶识其所以然?恶识其所以不然?”
不知道为什么,狄靖尘猛然一阵鼻酸,情不自禁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淌过脸颊。柳绣兰体贴地绞了把热手巾,帮狄靖尘擦去满脸泪痕。
萧老九苍老的面颊微微颤动着,黄铜的水烟壶敲在细密厚硬的金丝楠桌面上铿锵有声。顺着节奏,萧老九唱着千古传唱的渔家曲,唱出他十余年泛舟巢湖的彻悟:
渔父饮,谁家去,鱼蟹一时分付。酒无多少醉为期,彼此不论钱数。渔父醉,蓑衣舞,醉里却寻归路。轻舟短棹任斜横,醒后不知何处。渔父醒,春江午,梦断落花飞絮。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今古。渔父笑,轻鸥举,漠漠一江风雨。江边骑马是官人,借我孤舟南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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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拍门声将狄靖尘从梦中惊醒,午后的阳光恰好落在面西的炕上。狄靖尘心里一惊,从炕上一跃而起。屋里空空如也,没有柳绣兰的影子,萧老九也不知去向,原本摊开在地上的铺盖已经收拾整齐,端端正正地放在一边。幸好他那把十响大镜面好端端地摆在炕边的凳子上。他飞快抽出枪瞄了一眼,确定弹仓里仍然压着一排子弹,才克制住心里的慌乱。
就在狄靖尘将枪收回木盒的时候,他发现盒子枪的木盒底下压着一张字条,一笔厚重俊逸的颜柳合体是萧老九十几年来独创的字迹。
“狄老弟睡得可好?”狄靖尘推开虚掩的房门,谷能虚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前。
“托谷兄的福。自从吴龙彪兵变以来,这是最甜的一觉。”狄靖尘答道。
院子里的花梨树下,一杆白蜡杆丈八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看到满院家人仆,狄靖尘的心安定了下来。只要有丑娃在,即使是虎穴狼窝,他与柳绣兰也能安枕无虞。
“离我们谷家庄东八里地的漱玉岗有一棵百年牡丹,听来人说这牡丹已然开花了。我家大爷动了游兴,狄老弟如果有兴致,我们带上一壶鄙庄自酿的陈白,学学那些骚人雅客的风流如何?”谷能虚亲切地问道。
“这花前月下的玩意,以后年年有机会,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狄靖尘突然问道,“谷老兄,吴龙彪花了多少钱买兄弟的脑袋?”
谷能虚脸色大变,伸手就往腰里摸家伙。不过狄靖尘的动作更快,就在谷能虚摸着枪柄的那一刻,一把锋利的青子已经抵上他的咽喉。狄靖尘手脚麻利地搜出谷能虚身上的家伙。看来谷能虚的准备很周全,腰里掖着一把八音子,靴筒里绑着一把匕首,连一条腰带都换成一条缠有铜丝的皮鞭。只可惜谷能虚是个没有武艺的商人,就算他装备齐全,也动不了刀山枪海里滚出来的狄靖尘。狄靖尘冷笑一声,将谷能虚的匕首向茶几上顺手一扔,闪着寒光的四寸半刀刃应声捅穿坚硬的金丝楠桌身,只剩下绞着银丝的刀把在桌面上微微颤动。
谷能虚已经完全瘫软了,额角冒出大滴冷汗。不过狄靖尘并没有下手,他收起制住谷能虚的匕首,从容地在谷能虚身侧坐下,静候谷能虚开口。
“贤弟,贤契,贤老爷……”谷能虚吓得直打哆噤,不敢正视狄靖尘,话也结巴起来。
“谷二爷是生意人,我就与二爷做趟生意,如何?”狄靖尘提起桌上的汝瓷茶壶,倒了一碗水,递给谷能虚。就在握住壶把的那一剎那,狄靖尘的心定了下来。壶里是刚沏好的热茶,看来柳绣兰才离开屋子没多久。没有扳倒自己,谷二爷的人是不敢对她动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