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蛮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9340字
“沃尔夫博士,上海的地皮房产在去年的江浙大战之后价值大跌,上海投资于房地产者损失惨重。而地皮与房产却恰好是贵行的主要行当,贵行在去年的战乱中想必也受损不少。一次要拿出四千六百万大洋,贵行果真能有如此巨量的资产?”青年记者毕竟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他迅速恢复了自制并缜密地思索起新闻的潜力。果然他的辛辣提问正中沃尔夫心事,他的眉头纠结了起来。“诚如记者所言,近年上海战乱频频,金融不畅,各银行生意萧条。加以地皮房产大跌,本行资产不免遭其波及。如果本行必须立即支付四千六百万大洋,马上就要面临最严重的现金周转困难。直言之,一旦郑庆余堂的存款提现,本行就要宣布破产。”
“但是沃尔夫先生并不打算支付这笔巨款。”紧盯着沃尔夫的青年记者突然捕捉到老银行家眼神中的一缕狡黠,他恍然大悟。
“精确地说,本行是否支付这笔巨款,取决于郑庆余堂是否能如期履约。但依目前的状况而言,郑庆余堂能实时履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沃尔夫说道。上海海关大楼的钟声打破了深夜上海滩的寂静,听着大钟敲足了十一响,沃尔夫的唇边绽出了笑容,“在外商银行开户存款的中国人,很少有人愿意仔细合同主文之下复杂繁密的附带条款,特别是当这些附带条款是用英文表述的时候。”
“难道附带条款能容许你们银行吞没客户的存款?”摄影师愤怒地咆哮了起来。但是狡诈的银行家早已见怪不怪:“依据我们外商银行对秘密账户的通例限制,如果在十年之内存户对自己的存款完全不闻不问,银行有权将存款视为无主存款径行没入。”
“岂有此理,这不是坑害存户吗?”记者愤怒地说道。
“套句中国的俗话,这就叫黑吃黑。”他猛然放下手中的怀表,眼神中闪过一丝嘲讽,“光顾外商银行秘密账户的客人,所存入的大多是不可告人的不义之财。既然是铤而走险得来的财富,必然不敢声张,所以秘密账户的存款最后无人提领的比率,在各家银行都是居高不下的。在商言商,此种无主的存款若在银行无限期存放孳息,对银行而言成本过大。于是吸纳此种秘密存款为数最大的汇丰银行率先订下存款的时限条款,将十年内存户全无闻问之存款视为无主存款而径行没入。在没入条款实行后,汇丰果然获利丰厚,秘密账户的无主存款竟然成为银行在正常业务之外的另一大财源,各家外商银行亦风随景从。
“可是十年的期限正是今天。”青年记者也失声喊叫了起来,距离午夜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了。
“所以我邀请两位寅夜来本行拍摄。两位青年朋友,你们即将目睹上海金融业一起影响深远的历史性事件。”老辣深沉的沃尔夫激动了起来,他微颤地说道,“我已经吩咐下去,本行在午夜前不打烊,全行恭候这位神秘客人。在一个小时之内,你们将见证传奇的结局。如果老天保佑,在你们的公证之下,本行将没入这笔存款。目前上海经济不景气,四千六百万银元足以一举收购外滩九成的大银行。今日屈居在法租界的小分行,明日就将成为上海滩新一代的金融霸主。”
“若是郑庆余堂在这一个小时之中现身了,沃尔夫博士又将如何?”记者逼问道。
“如果郑庆余堂能够在这一小时之内现身。”老银行家掏出手帕,揩去秃头上渗渗而出的汗水,“在商言商,信誉第一,本行即使面临破产,也必须履行合约。明日的上海滩,即将出现一位财倾全国的新富,而两位将会率先得到访问新富的机会。”
“总经理,大堂有顾客求见,这是他的名片。”
“快拿名片来看。”不等沃尔夫开口,青年记者与摄影师已经不约而同地嚷了起来。
窗外猛然打起一响暴雷,雄伟的银行大楼猛烈一震,在轰雷中陷入黑暗。“大楼遭遇雷击。电灯短路,小心火烛。”走廊上的警报惊醒了沃尔夫,老迈痴肥的银行家突然从沙发椅上一跃而起,一把扭开了在接通电灯之后从来没有使用过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映衬着沃尔夫惨白的脸颊,一声长叹,紧握在沃尔夫手里的名片翩然滑落在豪华的波斯地毯上。
“郑庆余堂!”
2
“大哥,这是啥家伙,恁多枪口。”丑娃问道。
“兄弟,那不是枪,那是拍电影的家伙。”王春发说道。
配有5个35公厘大镜头的摄影机引起了丑娃的警惕。见丑娃手往腰里一插就要掳枪,王春发赶紧上前将他拽开。法租界的巡警多如牛毛,对私藏枪支一向从严究办,他可不愿意糊里糊涂地栽在洋人手上。
“你就是沃尔夫,麦加利银行南上海分行的经理?”狄靖尘问道。
久未点燃的煤油灯在灯管里已经堆积起陈年的尘渣,努力窜破阻碍的旺盛火苗在深夜的大办公室里摇曳着诡谲的微光。狄靖尘冷峻地打量着蜷曲在办公桌后头的洋人。洋人脸上的震惊证明了柳绣兰的猜测,这家银行就是老白狼宝藏的真正秘藏之处。
“是你。”沃尔夫脸色苍白,深深凝视着狄靖尘,似乎狄靖尘满面风尘的面庞勾起了他深藏心中的遥远回忆。
“贼老头,你祖宗问你话呢。”啪的一声,丑娃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在沃尔夫面前的桌面上。沃尔夫猛然惊觉:“不才就是沃尔夫,麦加利银行南上海分行的经理。”
“沃尔夫先生,郑庆余堂在十年之前在贵行有一笔存款。”狄靖尘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从他一踏进这间豪华的大厅,他就感觉素昩平生的沃尔夫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而从沃尔夫凝视他的神情里,他看出沃尔夫深沉的恐惧。
“在提款之前,必须请您提供郑庆余堂的存单号码。”沃尔夫说道。
“存单号码是11131。”柳绣兰回答道。站在狄靖尘身边的柳绣兰掀开斗蓬,虽然经历了多天不眠不休的车船跋涉,但是柳绣兰的脸庞却在兴奋中润泽生辉。
“大嫂,11131是洋银行的电话号码,不是存单号码。”王春发提醒道。
“上海的电话号码从来都是一到四码,还没听说有五位数的号码。哪有银行会粗心到在自己开张营业的启事上登错号码呢?所以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号码,就知道这必然是宝藏下落的关键。”柳绣兰说道。
“大嫂,你是说这么多年来老白狼宝藏的存放之处竟然就公布在报纸上?”一向沉稳的王春发被惊得目瞪口呆。十年来,从官府到蹚将,多少夺宝好汉惮精竭虑地寻找老白狼宝藏,但没有一个人能注意到这堂而皇之公诸大众的宝藏匿藏之处。无怪乎香五爷要特别递信提醒他们“诸相非相”。
“老白狼毕竟是纵横天下的枭雄,金银财富如过眼浮云,他老人家早已看淡。也只有看轻财富,阅透人情,才能有如此旷达的心胸。”柳绣兰庄重地拿出藏有关键线索的老《申报》,微微激动地说道,“公布宝藏的藏处,是老白狼对各方碌碌寻宝客的嘲讽。金银散聚,唯有德者居之。无德者之汲汲营营,只能钻入牛角尖,岂能勘破宝藏正大光明之藏处。”
“女士说得不错,郑庆余堂的存单号码是11131。”柳绣兰坚毅笃定的眼神打消了沃尔夫最后一丝冀盼。年迈的老银行家向呆站在一旁的记者与摄影师苍凉一笑,示意他们拍摄下这历史性的一刻:“这是一个依照中国奇门遁甲制成的罗盘。依照郑庆余堂存户的指示,提款者必须在这个罗盘上指出通往宝藏的道路。”
“通路是六丙到艮。”王春发不耐烦地打断了沃尔夫。虽然对奇门遁甲一窍不通,但“六丙到艮,凤入丹山”八个字他却早已听熟。
“凤入丹山,吉。”柳绣兰果断利落的回答让沃尔夫浑身一颤,他喃喃自语着。“还有啥字谜,快使出来。”丑娃不耐烦地咆哮了起来。
“最后一道关卡,想必就是郑庆余堂的印记。”狄靖尘平静地从怀里掏出密藏在胸前的蓝布包,布包里藏不住的闪闪金光彰显着狄靖尘与白狼宝藏间非同寻常的因缘。
“十年了。”沃尔夫颤颤巍巍地接过金牌,两行热泪滑下微微抽搐的脸颊。“完全契合,您是郑庆余堂的主人。”
宏亮的报时钟声响彻午夜的上海滩,就在金牌紧紧嵌入量器的一刻,海关大楼敲响了零点的钟声。
“沃尔夫博士,存户如期完成提款手续了,你要付给他们的四千六百万在哪里?”傻站在一旁的记者惊叫了起来,摄影师连忙摇起旋柄,将这历史性的一刻摄入镜头。
“什么?四千六百万?”柳绣兰猛地一拍脑门,惊喜地喊了起来,“是四千六百万,我太傻了。老白狼既然把宝藏存在银行,当然会要利息,所以老白狼的宝藏还要加上十年的利息。”
“精确地说,本行必须以中国的国币支付给狄先生四千六百零九万五千八百九十四元又九角一分。”沃尔夫颤抖地抚摩着金光辉耀的金牌,但他很快收住眼中的恐惧。只要郑庆余堂如时出面提款,他就有责任履行自己的义务,银行家的操守让他突然振作了起来,“依照银行界的成规,中国的国币以甲寅年发行的袁大总统肖像银币计算,也就是俗称的袁大头。当然,以中国的国币支付只是惯例,既然存单并没有明确律定付款的货币,在如此特殊的情况之下,也有以其他等值的支付方式支付的成例。”
“大哥,俺手指头数不过来,你教教俺四千六百万是咋个数法?”丑娃问道。包括早已胸有成竹的柳绣兰在内,大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被沃尔夫干脆利落的回答给惊呆了,但是闻所未闻的惊人数目却让丑娃糊涂了。他这一辈子点钱从来没有超过三位数,一下子闹出了这么多个千百万的字眼,丑娃还真给搞糊涂了。
“四千六百万现大洋,就是连银行都拿不出来的钱。”不可思议的巨额财富并没有让狄靖尘失去冷静,他冷冷地给王春发递了个眼色。王春发会意,他猛然拔出藏在腰上的张嘴灯,黑黝黝的枪口顶上了沃尔夫光秃无毛的脑门。
“沃尔夫先生,就是您有本事将全上海的现大洋收来,恐怕也凑不出这四千六百万现大洋。而我们这一路从贵行大门口到顶楼办公室,途中却没有见到一个银箱。显然您并没有付现的准备。我很好奇沃尔夫先生将要如何兑现这笔存款?”狄靖尘冷冷地打量着洋老头,威严的眼神让沃尔夫彻底明白他不会得到一丝宽宥。
“狄先生多虑了。经商之本,信誉为重,我绝不会自砸招牌。十年前的今日,我既然能承担起郑庆余堂的巨额存款,十年后的今天,我就会不折不扣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沃尔夫颤抖地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文件,“诚如狄先生所言,筹措四千六百余万的现大洋并不现实。本行若是勉强为之,收买如此金额之现大洋恐怕会迅速造成上海市面银根吃紧,甚至冲击整个国际汇价与白银价格。然而在十年之前,您郑庆余堂的前辈在本行存款之时,就已经指定了完美的付款方式。当年,郑庆余堂的神秘客户盱衡当日局势,深感上海的地皮生意前景可期,这就是他为什么愿意提拔像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皮客商出面办银行的原因。”
“道契。”柳绣兰接过沃尔夫手中厚厚一叠契纸,飞快地查看过一遍,一缕笑意在柳绣兰的唇边漾开。她突然放下了男女大防,紧紧握住狄靖尘握在枪柄上的手。狄靖尘全身一震,忘情地凝视着未婚妻娇艳如花的笑餍。
“大嫂,这些彩纸究竟是些啥玩意儿?”看着兴高采烈的柳绣兰,丑娃纳闷了起来。跑了这么一大圈,连块儿银元都没见着,柳绣兰究竟在高兴些什么?“兄弟,这就是老白狼的宝藏。”狄靖尘翻弄着道契,道契批文里不断出现的“外滩”二字让他猛然醒悟,“兄弟,老白狼不愧是纵横中原的蹚将统帅,他老人家起了整个上海滩的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