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蛮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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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告副领官,午时两刻了。”传达兵略带稚嫩的嗓音里微微打着颤。河南巡缉六营上尉副领官狄靖尘冷笑一声。这些新招进来的巡兵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没见过战场上的血腥场面。借着这个机会,狄靖尘决心好好锻炼一下新兵的胆量。
“左队上三棚棚头!”狄靖尘命令道。
队伍里奔出一个蓄着八字胡的老兵,对着狄靖尘一弯腿:“请副领官的安。”
“你棚里那些新招来的弟兄,没有见过阵仗。眼前正好是个历练的机会。你带他们去找军械官领马刀,由你指挥,担任行刑。”狄靖尘命令道。
“是!”棚头的答话干脆响亮,但是狄靖尘冷眼望去,队伍里上三棚的那十名新兵个个面无血色,有十个甚至已经站立不稳,摇晃了起来。也难怪,这次插牌待决的人犯,都是前两天狄靖尘率队捕来的悍匪。为了镇吓地方,省城来了宪命,下令拣出十个面相凶恶的就地正法,所以挑出来的十个土匪都是一脸横肉,五大三粗的壮汉。镇守小县的巡缉营没钱买铡刀,处决人犯单靠刀法利落的刽子手,让新兵去干这活,既练刀法,又长胆量。
十个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人犯已经插上亡命牌,在南门市集前一字排开,跪成一线。围观的老百姓将南门市集围得水泄不通。不过,老百姓们却异常安静,人群中甚至传来几声抽泣。狄靖尘心里暗骂了声娘,又是个土匪窝。
自从五年前补上宏威军的正兵,狄靖尘的足迹遍及豫西十九县,剿遍本地百余杆巨匪,建功无数,对地方匪情了如指掌。这片伏牛山边的穷地方,历来是土匪的温床。同乡既已困苦,当地的土匪都晓得兔子不食窝边草的道理,杀人放火的勾当都到富庶的外乡干,并且会把劫来的财物分给穷苦人家。所以本地老百姓普遍同情蹚将,敌视官兵,有些土匪头子的号召力甚至超过了当地官府。
三棚棚头王春发已经在队伍里干了十几年了,老练认真,是狄靖尘的好帮手。他把担任行刑的十名新兵领到一旁的饭铺里,王春发二话不说,就让新兵们灌了半斤后劲十足的宝丰白。酒后胆大,新兵们就位的时候,个个目露凶光,十分强悍。
“禀告副领官,午时三刻到了。”王春发汇报说。
“吹号!”狄靖尘暴吼了一声。虽然五年戎行下来,他已经是杀人无数的老行伍,但是每到取人性命的关口,狄靖尘仍难以按耐心中的不忍。天地不仁,降割于我民,在行刑助手抽出亡命牌踢倒人犯的时候,狄靖尘总是故意望向一旁屏息等待的人群,避开血腥的一幕。
“嗒嗒滴嗒嗒滴……”尖锐的号音划破难堪的寂静,行刑的新兵动作整齐,刷地一声同时抽出马刀,宽背薄刃的刀锋映着深秋微寒的阳光闪闪发亮,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银弧,猛然斩进人犯的脖颈。
“看呐!”人群中传出一阵惊呼。狄靖尘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不可思议的景象,担任行刑的李有田手一软,只砍进人犯脖子右侧不到两寸。这在刑场上并不罕见,一般人犯在这个时候早已吓瘫了,刽子手大可从容补刀,但是李有田却遇上了一条硬汉。这家伙不但没有吓晕,反而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腰,转身瞪着李有田,鲜血淋漓地吼了起来:“龟娃子怎么砍头都不会,再来!”
硬汉虽然挨了一刀,但仍声如洪钟。李有田哪里见过这阵仗,可怜的新兵双眼一翻,直通通地栽倒在人犯面前。在场军人、百姓,个个目瞪口呆。
狄靖尘心里一动,瞄了眼案上的名册:“憨丑娃,宝丰县宝八里张八桥人,刘小五杆股匪小首领。”
负责刑场指挥的王春发毕竟是老经验,他二话不说,上前一脚踢翻憨丑娃,拾起李有田的马刀,将刀尖直指丑娃,但双眼却瞅着狄靖尘。
狄靖尘看出王春发眼中的期待,他端坐案前,对王春发一眨眼:“等什么,办了他。”话声刚停,王春发手起刀落,耀眼的锋芒宛如一道银线。在一片叹息声中,憨丑娃应声而倒。狄靖尘注意到围观的百姓们大多闭上眼不忍细看,连一旁省里派来监斩的中校副官周喜奎也在马刀斩下的一刻别过脸去。狄靖尘紧抿的唇边透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王春发是十几年经验的老行伍,一套沉猛内敛的八门金锁刀法出神入化。狄靖尘看得真切,在马刀猛力下砍的时候,王春发轻舒掌心,让刀柄在手中顺势一滚,刀背朝下,劈在憨丑娃血肉模糊的后脑壳上,将他一刀劈昏。憨丑娃粗壮的身躯顺着刀势猛地扑倒在积满污血的泥地上。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来地上那团血肉是否还在呼吸,而在如此惨烈的景况下,也没有人仔细查看地上七歪八倒的残体。
狄靖尘一跃而起,双手抱拳,装着生气的样子对周副官连声道歉:“都是兄弟练兵不勤,连砍几颗脑袋这样的小事都办砸了,还惊动了长官,实在过意不去。”
周副官一脸苍白,傻愣愣地盯着狄靖尘,努力想要举起发软的双手抱拳回礼。狄靖尘暗暗发笑,早听说这位中校大人是给督理大人端洗脚水起家的,虽然脑袋上的金帽章比起自己粗了两分,但哪有一点儿军人的气度。
狄靖尘垂着头,恭敬地说道:“属下在醉仙楼摆了薄宴给长官压惊,除了属下之外,还有本营几位同僚作陪,请长官务必赏光。”
周副官嗫嚅了一下,瞟了一眼刑场。狄靖尘一眼看出周副官的心事,便说道:“刑场上脏,要沾上了皮靴马裤,难洗不说,那股持久不散的味道可烦人了。而且属下教练不严,弟兄们刀法不精,最后一个连皮带骨没有砍下来的,还得多补两刀。别看上刑场前都是英雄,下刀那时的叫声杀猪似的,怕惊动了长官。兄弟这就去安排,让弟兄们收拾清洗,一定在散席之前将十颗脑袋挂齐在南门前,让长官拍照交差,如何?”
周副官大喜过望,立即起身一拱手,恢复了平日的潇洒:“那就多劳老弟了。”
狄靖尘回头看了看王春发,王春发一脸凝重,检视着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的李有田。感觉到狄靖尘的眼光,王春发抬头一看,心领神会。在眼神交会之中,狄靖尘已经交代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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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官真是年少有为呀。在宝丰领兵两年,地方匪氛一清。兄弟这次从省城到宝丰,畅行无阻,土匪绝迹。难怪狄官二十出头,就独任方面统带全县防营呀。”周副官眯起一对细长的眼睛,亲热地恭维着狄靖尘。酒过三巡,连几缕胡须都翘了起来。
“回长官的话,百里伏牛山,原就是强寇巨杆啸聚之地,本县向来更是个出土匪的巢穴。前清不说,十年前的白狼,近几年的老洋人,原本都是本县拉出来的杆。但自从我们狄官上任以来,县境的二十八杆土匪被剿灭了二十杆,光是像今天在南门就地正法的巨匪就不下百人。士绅们都说,自从鼎革以来,还没有见过如此精干厉害的带兵官。连咱们弟兄都跟着沾光……”右队队官哈玉洁讲得口沫横飞。狄靖尘唇边掠过一丝冷笑。这位哈队官据说还是前清贵胄。打仗剿匪,不见有何长处,但是溜须拍马却是一流。因为他排行第八,所以大家都管他叫哈八。
“我们狄官年少有为,己未年只身离开安徽老家到舞阳投军,那时身子只比枪高一截啊。不过两年的工夫,大小百余仗,竟然从副兵一路保升到军官,派来本县巡缉营干排长。这是本县百姓的福分呀……”几杯酒下肚,兴高采烈的哈八竟然为狄靖尘报起履历来,语气之肉麻,使狄靖尘双颊不由得涨红,不过周副官听着倒颇有兴致。
“不才在本县服务,不觉已然虚度六载,至今不过是个中尉队官。哪像狄官少年英雄,两年来平步青云,不次提拔,从排长一路升到副领官……”听出一丝酸味,乖巧的周副官适时打断哈八的滔滔不绝,“本地的士绅们,对狄官可是赞誉有加呀。连我们在省城的,都听说在这个土匪啸众十余年的难治之地,自从出了一位秋海棠,全县是一派祥和。今日不是亲眼得见,兄弟是断难相信的。”
狄靖尘只是微笑着。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官场上口蜜腹剑的作派,他已经领教多次。现在狄靖尘听人恭维他,比听长官的严训斥责还要难受。
“正是这样的。我们狄官不仅能打仗,而且风雅潇洒。我们经常出队袭剿匪穴,但凡剿灭之处,都依狄官命令在墙上钉上一片秋海棠,以儆群寇。久而久之,秋海棠竟成了地方百姓讴歌的神物……”哈八继续吹嘘道。
狄靖尘无心再听哈八的谄词媚语。在宝丰两年,他不仅杀土匪,对那些与土匪勾勾搭搭,通匪有据的“采盘子”眼线也绝不轻饶,轻者火焚房舍,重者全家夷灭。两年之间,城里城外竟焚灭两百余户。在每一处废墟上,狄靖尘都要让部下刻意钉上一片血红色的秋海棠,以警示那些心存侥幸的通匪者。虽然手法残酷,民怨沸腾,但是在这土匪之乡,狄靖尘深信只有霹雳手段,才能消灭土匪。
“在省议会听贵县的张议员说,宝丰一地乡绅为了酬奖巡缉营剿匪勋劳,特地凑了一笔巨款,为巡缉营换批新枪。全省近百县,就属驻防在宝丰的两队巡缉兵装备最好。不知此言是否可信呢?”周副官说道。
狄靖尘心里微微一震,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其他的意思。
“确有此事。本县巡缉六营有百来个弟兄,只有三十来杆老毅军换下来的单响马梯,其他都是民间土造的鸟枪、抬枪。说句寒碜话,连土匪的装备都比我们的好。承蒙本县士绅抬爱,商会会长出面凑了一千钢洋,给咱们置办了二十杆斜排五洋钢。那是正规军的枪,可神气了,都是袁总统的时候从洋人那里直接买来的。五连发,枪管手握不烫……”半斤宝丰白下肚,哈八满脸通红,一条大舌头转得飞快。
狄靖尘狠狠地瞪了哈八一眼,赶紧打断他,说道:“什么好枪,前清北洋六镇的马利匣,一杆二十块大洋的废铁价套来的,光是每枪配的一千粒八密里短壳铅心弹就要四十块大洋,子弹比枪贵的废物!”
周副官朗声大笑:“不摊派,不动枪,人家商会就肯筹出一千大洋为贵营换行头,本省还没听说过这种奇闻,不容易呀。年纪轻轻,匪也剿得,民也抚得,看来狄官的前程,不可限量啊。”
狄靖尘连忙起身打千:“这都是衡帅恩典,长官栽培。”
“衡帅?说的是前任河南督理张福来吧?”周副官轻蔑地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贵县真是桃源福地,浑然不知世外纷扰呀。”看着狄靖尘一脸茫然,周副官的两撇胡须翘得更高了,“狄官有所不知,去年冬直奉大战,国民军冯总司令打下了北京城,连前清的废帝都给国民军清扫出宫了,贿选总统曹锟也给扣起来了。直系首领吴佩孚在山海关大败,逃出海去了。我们河南原来的督理军务善后事宜张福来是吴佩孚的铁杆同党,早不知哪里去了。现在省城的新任督理是国民军的副司令胡笠帅。兄弟伺候他老人家,已经有三个月了。”“忘恩负义的奴才。”狄靖尘心里暗骂了一句。以前直系当家的时候,这奴才每次来视察,开口一个曹大总统,闭口一个吴玉帅。现在直系下了台,马上指名道姓起来,真是人情冷暖。不过,新来的那位胡笠帅,却让狄靖尘心里一动:“属下斗胆问一句,新来的胡大帅,可是陕西讳景翼,大号笠僧的那位帅爷?”
提到新任的胡督理,周副官恭恭敬敬地往空一拱,“正是靖国起义元勋,原任陕西陆军第一师师长的胡笠帅。”
狄靖尘暗暗叫了声苦,这位胡大帅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土匪头。他闹靖国军的时候,手下几乎汇齐了华北有名号的巨寇。陕西刀客郭坚与豫西杆匪樊钟秀都是他的得力部将,甚至连蒙古悍匪卢占魁也为他效力。这样一位大土匪头夺了河南,只怕狄靖尘要遭殃了。
“老弟要高升啦!”见到狄靖尘沉吟不语,周副官主动打破沉默,“兄弟此次来贵县,笠帅亲自交代,说老弟守县有方,要兄弟好好慰劳,不日就要发表新职。据兄弟所知,督府卫队营的营长至今空缺,一直没有补人,十有八九,是为老弟备下的。一但升入正规军,老弟可是前途无量呀。”
在一旁陪宴的哈八乘机举杯起哄:“给狄官贺喜。”连一向忠厚的左队队官吴龙彪也跟着站了起来。狄靖尘脸色大变,两位队官手里的酒杯不知所措地悬在半空。周副官慢条斯理地夹了块烧鸡,似乎没有注意到狄靖尘的举动。狄靖尘自知失态,马上露出欢快的笑容:“同喜,同喜!我若是升了出去,这副领官的位子,必是在两位之间择贤升任呀。两位更要仰体笠帅宪意,报效国家。”
周副官摇晃了一下,说道:“兄弟酒量窄浅,这宝丰蒸酒劲头太大,有点受不住了。狄官……”两个队官马上站了起来,垂手恭立。狄靖尘顺着周副官的话:“长官为国操劳,一路车马劳顿。属下已经在醉仙楼后院雅室备下房间,叫得还是柳莺堂的局,他们来了几个苏州姑娘,颇有风韵。请长官赏脸。”
等到周副官出了门,狄靖尘脸色一沉,问道:“哈队官,早上你去北门接人的时候,看到周喜奎带了多少人枪来?”
哈八听出狄靖尘语气里的杀气:“回狄官的话,除了轿夫,周副官只带了十几名贴身的随役差勇,大枪不过五六杆。”
狄靖尘脸色铁青:“哈队官,你立刻率领本队六棚兵丁,连夜到北门外占领阵地,关门戒严。遇有府城方向过来的人马,不问是官是匪,一律剿杀。”
“狄官,这怕是不大合适吧……”哈八质疑道。
虽然狄靖尘以治军威严著称,曾经在战场上手刃擅自后退的上一任右队队官,哈八平常根本不敢质疑命令,但是这样的命令也实在太离谱了。而且北门通洛阳府城的官道,沿途有十一保民团,土匪一般不敢侵犯。万一官道上来的是官兵,自相火并如何是好。
“要你去你就去,滚!”狄靖尘低吼一句。
哈八吓得一个踉跄,连忙打了个千:“属下这就去布署。”
“狄官,这酒喝得好端端的,怎么要动兵呢?”哈八离去之后,坐在一旁的左队队官吴龙彪不解地问道。
“不动兵,你我的大限就在今日了。”狄靖尘说道。
吴龙彪脸色大变,拿在手上的青花瓷茶杯一颤,溅了一桌茶水:“狄官,怎么回事?”
吴龙彪虽然出身杆匪,但是在招安之后一向老实谨慎。狄靖尘特别欣赏他那种质朴木讷的淳厚个性,平常总拿他当自己人看待,新买来的二十支五洋钢也全部装备在左队。在这个性命攸关的关口,狄靖尘更要依靠这位得力手下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