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蛮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11162字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正在顶楼套房能够俯瞰整个外滩的游泳池里游泳的狄靖尘不耐烦地从二十五度的舒适温水中一跃而起。他披上纯丝的睡袍,懒洋洋地走到客厅的私人吧台为自己倒上一杯马丁尼。
“这是上海工部局对狄先生的致意。”如释重负地洋侍者恭恭敬敬地深深一鞠躬,掀开了餐盘盖。锃亮的银盘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封信。
“又不是开饭,搞恁大阵仗干啥?”丑娃气呼呼地接过狄靖尘递来的水晶酒杯,空空如也的餐盘惹起他的馋虫。洋侍者见状,连忙递来一份用铂金细细框起的当日菜单。但丑娃却不领情,他推开洋侍者热心递来的菜单,朗声点起菜来,“昨天的可颂太软,鹅肝酱太腻,我大哥不欢喜吃。今天的午餐全改换清淡的菜色,给我大哥上一份奶油松露汤加火焰明虾,松露要法国进口的黑松露,不要你们昨天拿来蒙事的白松露;我大嫂要一份香橙鸭胸与勃艮第田螺,田螺要法国的helixpomaia,不要本地的温带大蜗牛;我今天刚洗了蒸气浴,胃口还行,给我上双份酥炸黄金软壳蟹当开胃菜,主菜要双份烟熏奶油鲑鱼与双份带血腓力牛排,再加一份碳烤鹿肉;另外,送三份海鲜意大利面到六楼赌场的二十一点桌给我的三位大哥。我们今天的甜点要香栗口味的蛋白酥,我大哥大嫂的配餐酒是brandyalexander,三位大哥要见红好手气,给他们送双份bloodymary。”
“王春发这浑小子又混到赌场去了?让他把大门,大半天都不见人影。还有李德禄和谢有财,整天除了泡赌场就是看歌舞秀!”听着一向只会舞刀弄枪的丑娃竟然字正腔圆地用英文点起鸡尾酒,一团无名火在狄靖尘的胸口猛然窜起。
“大哥,饭店原本是每天给俺们开一万银洋的筹码的。但是他们见俺们在赌桌上手面太大,昨天开始他们不送免费筹码,改让俺们记账。一天额度是十万大洋,赌光了上他们账房挂账就能再拿钱,账单他们直接送工部局。俺与王大哥是粗人,只会推牌九玩角子机,比不上大哥会玩洋纸牌。昨晚俺与王大哥发了狠,立志向大哥学习,不学会二十一点不下桌。俺们甩了三十万大洋,总算摸出窍门,发牌的荷官们可是见了俺们就发怵呢。再说了……”丑娃贼头贼脑地飞快往柳绣兰房里望了一眼,看真了没有动静,他挤眉弄眼地将手里一把筹码塞进狄靖尘手里。
“就晓得赌牌嫖姑娘,连个大门就不会把守了?来上海才几天,你自己姓啥还记得不?一个送信的洋毛孩子都能随便登堂入室,脑袋啥时候给人摸掉了都不知道。”狄靖尘训道。
“我大哥说的是。你这小洋鬼子,没看到门口的告示吗?”见狄靖尘动了气,丑娃赶紧停下油嘴滑舌。
“门口什么告示?”狄靖尘一头雾水地踱到门口,一张墨迹未干的大字告示让他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洋人与狗不得入内。”狄靖尘一眼看出这是王春发的手笔。从前在大街小巷贴悬赏缉人告示的时候,心细的王春发总会在告示边缘加刷一道浆糊,以免巡缉营师爷端楷缮就的告示让风刮跑。
“这是王春发贴上去的?”狄靖尘问道。
“俺听说马路对面黄浦滩上的公园贴了一张,于是就与王大哥合计也找饭店的洋崽写了一张,让洋人认得祖宗。”看到狄靖尘收起一脸严肃,咧嘴大笑起来,丑娃也乐了。
“滚吧!”狄靖尘从吧台放零钱的酒杯里摸出一块袁大头,顺手扔给生生被丑娃扔出大门的洋侍者。面无人色的洋侍者赶紧对狄靖尘深鞠一躬,一溜烟地窜进了电梯。丑娃带上了电梯铁门口的黄铜大锁,随口说道:“大哥放心吧,除了你与嫂子之外,就连俺与王大哥几个都没有钥匙,任谁都开不了这铁门的。大哥,俺们快看看信上头都说了些啥?”
为了谈出让狄靖尘高抬贵手的价位,沃尔夫已经与十余家有畸零地握在狄靖尘手上的大洋商鏖战了半个月,每天晚上沃尔夫都有汇报谈判状况的秘信送呈狄靖尘。为了打发时间,柳绣兰不厌其烦地对丑娃详细解释每封信的意思,信里屡屡翻新的天文数字让丑娃彻底体悟了“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道理,并深深佩服起这些能写洋字的先生。一个干蹚将的,就算有出息蹚遍天下,也蹚不出信里财富的一个零头。要干蹚将,还是这些喝过墨水的知识分子有本领。
“兄弟,这不是信,这是老白狼的全部宝藏。”信封里并没有信,只有一张淡黄色的票据。看清了票据上的金额,狄靖尘猛然按住丑娃宽阔的肩膀,强忍着控制内心的激昂澎湃。
“大哥,你是说俺们终于找着宝藏了?”一声震憾重瓦的长啸,丑娃兴奋地举起门口一人高的大理石拿破仑肖像,甩枪般地舞了起来。嘭地一声,上百斤重的石雕被兴奋过度的丑娃一把扔出面对外滩的落地窗,外滩大马路上顿时响起一片惊恐的人呼马嘶。
“这纸头是啥东西做的,能值个多少钱?”大街上的恐慌哀号让狂喜的丑娃逐渐镇定下来,他好奇地从狄靖尘手里拿过纸片,细细端详起来。
“这不是一般纸头,这是一张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联同外滩五大银行在汇丰银行联合开立的保函。”经过这几天与工部局反复的喊价,狄靖尘学会了不少英文单词,保函上龙飞凤舞的洋文已经能辨识无碍了。在搞懂了本票的金额之后,他猛地往丑娃当胸一拳,足以放倒一匹壮骡的雄浑内劲让丑娃充分感受到狄靖尘内心的狂喜。
“啥是保函?能抵上洋钱吗?”丑娃揉着胸口,毕恭毕敬地接过狄靖尘递来的保函,一脸崇敬地看着。
“保函可要比现洋好用。有了这张票子,我们就是上海滩最大的债主,不怕洋人赖账。外滩上所有的头面银行联合作保付我们钱,就连洋鬼子在上海的衙门都是这笔钱的保人。”狄靖尘按下心中的激动,朗声诵读起来:
“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联同英国汇丰银行,法国东方汇理银行,俄国华俄道胜银行,日本横滨正金银行,美国花旗银行与比利时华比银行,在此共同为你提出吾人在任何条件下不可变更一字之保证:兹担保汇丰银行分期十年,在到期日届满前以周息六厘分期支付郑庆余堂中国银元八千万元。郑庆余堂可选择收取现洋,或改为取得汇丰银行百分之五十一之股权。”
“大哥,讲数字俺闹不懂,这张保票能换出多少头牛来?”丑娃问道。虽然纸票子换出大洋是件难以想象的怪事,在十里洋场花了大半个月,丑娃早已见怪不怪,但是动辄千万的数字实在超出他的理解能力。
“你老家一头牛要多少钱?”狄靖尘问道。
“在俺老家那里,一头齐口壮实的吹子也就是大洋七八十块钱。俺有一个远房表叔,家里阔得很,他花了足足1000大洋买了一对腿毛打漩的吹子,那可是神牛,一天可以拉80里地的大车。”虽然在上海滩的浮华世界豪奢了半个月,但是丑娃一谈起家乡,却还是满口黑话。
“整个河南一省的牛也就是七八十万头。8000万大洋,够你买下河南全省的牛。”狄靖尘说道。
“河南全省的牛,大哥,俺们发了。”丑娃说道。
丑娃兴高采烈地敲开了两瓶香槟,纯亮的酒液在高脚杯中喜气地晶莹欲滴。
“干!”香槟杯的醉人诱起满厅眩目的琥珀光,一股陌生的幽香悄然沁入狄靖尘的心底。在酒色的迷醉中,狄靖尘诧异地看着一脸傻笑的丑娃七歪八倒地在波斯地毯上撇开毛茸茸的一双粗腿,踩起昨晚在舞池里刚学成的舞步。
“丑娃,这洋酒你才喝一杯,咋就醉成这个熊样?”狄靖尘刚说完,一股醉意猛然冲上脑门,眼前的世界突然间蒙眬了起来。碰的一声巨响,扑倒在天鹅绒沙发上的丑娃将整套沙发砸得粉碎。看着丑娃傻乎乎地淌下的口水,狄靖尘突然问道:“丑娃,你嫂子呢?”
“今早起来就没见人,大概又到佛堂去找那个独脚大师开示了吧。”丑娃说道。
自打住进汇中饭店的总统套房起,温柔贤慧的柳绣兰仿佛变了个人。她几乎每天都要亲自到赌场吼叫一通,将在赌桌前流连忘返的狄靖尘给揪回来,丑娃与王春发更是经常被柳绣兰逮到大门口罚跪。为了安抚未婚妻,狄靖尘三天两头就将汇中饭店旁最繁华的大马路遍扫一圈,他买遍了先施与永安各大百货的当季精品,但是堆积如山的礼物却更激起了柳绣兰的愤怒。这几天柳绣兰总往佛堂跑,难得清静的狄靖尘也乐得不多询问,一转眼间,他竟然已经整整两天没见柳绣兰的面了。
“独脚大师?你可曾亲眼见过?”狄靖尘问道。
“上回陪着嫂子去佛堂,只看到一个大师装着一只木脚。”还没来得及说完,丑娃已经熬不住睡意,隆隆响起的鼾声让狄靖尘暗暗叫苦。
“丑娃,咱们中招了。”狄靖尘双腿一软,扑倒在丑娃面前。他紧盯着丑娃手里的保函,使出全身力量向丑娃手里的保函爬去。但是连翩袭来的睡意却让他晕乎了起来。就在他一把握住8000万保函的一剎那,狄靖尘再也支持不住,陷入了沉沉睡乡。
“大哥,你们两个咋给捆上了?”王春发扔下手里的一盘筹码,惊叫着跑进大厅。被捆得像个粽子似的狄靖尘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咱们给黑吃黑了,就桌上的信封,刚才还有8000万现大洋的汇丰保函。”
狄靖尘向茶几上印着汇丰hsbc行标的信封丢了个眼色,王春发颤抖地打开空空如也的信封。“大哥,你与丑娃是咋被放倒的?”酒杯里残存的余味引起王春发的警惕。他沾了点杯底残液凑到鼻前一嗅,恍然大悟,“下迷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蹚将,敢来下俺们的黑手。”
王春发一掌将金丝楠木的茶几拍得粉碎,他拔出贴身的张嘴灯,悲愤地扫射了起来。
“这是你大嫂与香五爷干的。”狄靖尘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美国白玉霜的脂粉余味与淡淡檀香说明了是谁下的黑手。
“是大嫂与香五爷?”王春发被突如其来的出奇真相震糊涂了。他扔下手枪,碰的一声歪倒在沙发上,双手紧紧地抱着脑袋,似乎正努力想解出这难解之谜:“可是俺们是一家人,这没有道理啊!”
“王春发,你说香五爷究竟是谁?”虽然狄靖尘早已悟出了答案,但是他还存着一丝希望,希望王春发能证明自己的错误。
“大哥,您还没想通吗?”王春发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狄靖尘竟然看不透这层简单的关系,若不是老白狼本人,谁能晓得宝藏藏在上海法租界的洋银行里?”
“那你说,香五爷又为啥给咱们三番两次引路递信?”狄靖尘问道。
“大哥,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俺咋就没想通!”王春发猛然一拍脑门,惊喜地说道:“那是老狼引着小狼成器,大哥,你就是老白狼的亲骨肉。”
“所以是香五爷引着儿子找着宝藏,又教我媳妇把宝藏黑走。”看着王春发一身油头粉面的赌徒打扮,狄靖尘苦笑一声,体悟了老白狼的用心。
“也就是半个月的好日子,我们就成现在这熊样,哪里还有一丝雄心壮志?要是真在这纸醉金迷的上海滩得了8000万大洋,那还不都成了花花公子?有了钱吃喝嫖赌,你我的这辈子就算废了。”狄靖尘说道。
“大哥,您说得没错。”王春发脸一红,连忙扯掉领口的燕尾结,露出被大风大雨拍打出来的健壮胸肌。他拔出贴身的匕首,利落地为狄靖尘解开绳索:“瞧您这身真丝睡袍。老白狼可不愿见自己的儿子穿成娘们模样。”
“抱歉打扰,有给狄靖尘先生的礼物。”叮当一声,方才被丑娃一把扔出去的洋侍者引着汇中饭店的洋经理怯生生地从电梯门里探出脑袋。
“去看看是啥玩意。”狄靖尘精神一震。这个时候来的礼物,十有八九又是香五爷给他留下的线索。他动了动被粗麻绳捆得发麻的手脚,胸中又燃起了熊熊斗志。
“大哥,是一袋家伙。”王春发惊讶地将布袋往地毯上一抖,满地的崭新家伙让一辈子在枪口舔血的老军人合不拢嘴,镗亮光滑的“大肚镜面”盒子炮,弹头特大、一弹能削掉半个人脑袋的美国“大眼曲尺”,租界巡捕人手一把的美国“枪牌橹子”,三把精致小巧的小八音和一挺“格蚤龙”手提机关枪。每杆家伙都配齐了皮件齐全的子弹袋与两百发子弹。有了这些家伙,一个有能力的蹚将马上就能称霸一方。
“狄先生,这里是三张火车票。这是尊夫人在退房的时候交待柜台给您办的,今天晚上的夜班特快车到徐州,转搭后天一早的蓝钢车头等座到洛阳。”“洛阳?香五爷要我们回河南府?”洋经理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三张头等车票,狄靖尘与王春发会意地看了一眼。
“鄙店已经为狄先生喊了出租汽车,请问狄先生有行李要托运吗?”洋经理问道。
“除了这包家伙,我们没别的行李。”狄靖尘利落地换上了刚到上海时的一身劲装,香五爷送来的崭新九龙子弹带如定制一般贴身合体。曾经在纸醉金迷中逐渐涣散的目光再度锐利起来,他扬起一脚,将还在地毯上鼾声大作的丑娃踢了个四脚朝天。
“哪个不要命的敢把俺捆上?”被狄靖尘一脚踹醒的丑娃一声暴吼,三条将他捆得结结实实的粗麻绳被绷断成六截。
“拿上家伙,到赌场去把谢有财与李德禄叫回来,香五爷与你大嫂让我们出发回河南府了。”狄靖尘说道。
“大哥,香五爷让俺们回河南府干啥去?”丑娃问道。狄靖尘没有回答,只是把满地的枪指给丑娃看。对个蹚将而言,枪就是命,满地锃亮的枪支让丑娃双眼一亮,他一把抱起泛着油光的格蚤龙,说道:“拿起家伙,俺们要跟大哥回中原干成大事。”
王春发顺势向狄靖尘严肃地行了个举手礼,以示决心。
总统套房在灿烂的朝霞的照耀下更显奢华,黄浦江上熙来攘往的船舶不约而同地奏起了悠扬的号音,万丈豪情在狄靖尘胸中涌起,“嘭”的一声,他关上了满室奢华,拉起王春发与丑娃走向了苦难的中华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