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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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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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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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916字

鸡毛掸子嗡嗡嗡地飞起来。老尕财丑丑地骂着,扑过去抓住对方的手。两个人扭成一团。尕存姐出现了,惊怕得大声喊叫。鸡毛掸子掉在地上。高通达颠出家门,抖抖索索过去拉仗,刚迈出两步就听脚下咔嚓一声响。这声音惊醒了穆家婶子。她忙丢开老尕财,回身拾起已成两截的掸子,痛心疾首地朝高通达掷去。


“哎哟哟,我这掸子四毛六。”


紧跟在高通达身后的见河看爷儿挨了打,不假思索地抢过去怒视掸子的主人。趁这机会,自觉吃了亏的老尕财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扬手砸去。但那石头却违背他的意愿,绕过穆家婶子的肩头,实实在在夯击到见河头上。见河锐叫着连连后退,就要倒地。尕存姐跑过来用稚嫩柔软的胸脯牢牢支住他那硬帮帮的身躯。高通达见孙娃挨打,早已乱了方寸,双脚乱跺,哭不是喊不是。见河迅速立稳,想要扑上前报复。尕存姐却伸过手来,在他头上又揉又搓。老尕财见打错了人,顿时有些犯傻。而穆家婶子却被穆狗保死死拽住。她挲着那夭折了的掸子号闹不止。高通达突然有所清醒,歪歪扭扭走过去,一把推开尕存姐,撕扯着见河朝自家走。这时,见河头上明晃晃地有了血迹。尕存姐忍不住掏出手绢,过去要给他揩擦。高通达一声炸喊:“你不要脸,我还要哩。”尕存姐浑身一阵哆嗦,戛然止步。穆家婶子越号越气,将两半截掸子摔向老尕财。老尕财两脚踢回去,用教训的口气吐着恶言恶语,体体面面撤退了。回到房里,他又在窗口吼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你等着。”


“我不等,不等,是人养的今儿就把我打死。”


穆家婶子说着不解恨,又回身一巴掌扇在穆狗保脸上:“老驴,要你做啥?你婆娘受欺你看笑话。我祖先,老驴。”骂着还要打,尕存姐扑过去死死抱住:


“阿妈,你别打阿大,是我惹的事,我不好。”


穆家婶子再次找到了出气筒,将最后一巴掌扇向女儿的脸,拖着哭腔骂道:“不争气的死丫头,你叫你阿妈怎么活人哩。”


尕存姐悲声痛哭。这时,走进来两个穿警服的人。蓦然之间,整个世界变得鸦雀无声。



四合院里的嚣嚷引来了一场不紧不慢的雪。冷凉的空气中,老城市场上的小吃摊冒出愈加诱人的热气。


“焦巴儿,焦巴儿,焦巴儿热洋芋。”


“油炸糕,红糖拌猪油,核桃仁儿加芝麻。”


“冰糖冬果”


“嗞油包子吃来。”


“酥合丸,酥合丸,二毛一斤,一个三毛。”


“馓子狗浇尿,油漉漉儿的馓子狗浇尿。”


“喝来,破布衫。”


“念书人的麻绳儿,要当孔夫子就吃来。”


摊主们首先在喊声上争着高下,制造着声势,朝气蓬勃,个个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他们的。传统食品,风味小吃,旧风俗里又掺杂了新习惯。那被称作狗浇尿的油饼,过去是西宁人的春节家庭食品,如今常年累月儿小山似的摞在路边几案上。青稞粉擀面,越擀越烂,最后像一件破布衫铺在案板上,揪碎下锅,再加些白菜萝卜。过去西宁百姓以此当晚饭,几乎天天不离口。如今人口剧增,草原上的藏民们需要更多的青稞粉做糌粑,而土地却越来越少,越来越瘦,城里人的破布衫也就变得稀奇贵重了。三十岁往上的西宁人不凭胃口凭感情,凭过去的怀恋,也得吃上一碗。还有那麻绳儿,用白面搓成指头蛋大小的空心卷,加进粉条葱丝肉丁胡萝卜块,是学生上学前或假期开学前必吃的面食。老话说:“吃了麻绳儿,多个心眼儿,念书写字有窍门儿。”现在呢?麻绳儿失去了意义,人人都吃,天天都有,但知书识礼、明经问典的人却越来越少。而酥合丸出现在街面上,却是生活进步的见证。这东西用糯米粉制成,包有糖馅,过油后笼蒸而成,盛到盘里后,撒一层白糖和橘皮青红丝,精制讲究,是席筵上或高门大宅里的人品尝的佳品。昔日王公独享,今日你我得尝。那黄灿灿的美味一笼笼摆在寻常人面前,谁有票子谁享受,莫票子的也可以闻闻香气、饱饱眼福。


阴历十月的最后一天,老城人倾家出动,浪商店、逛市场,意为观财日,观了财才能选财,才能干来年发财聚财。规矩使然,人人不敢轻慢,反正是动眼动腿耗费精神的事情,精神又不算投资,越穷越拿得出花得起。不过,老年人是老作派,虔诚地出门上街,仔仔细细看这观那,认认真真品头论足,有舍得花钱的,也有操着两袖干逛的,逛乏了,回家吃饭,仍然是不见荤腥的酸菜萝卜、开水馍馍。青年人却是为了凑热闹、看红火。有钱莫钱,光光头儿过年,只要有钱剃头,心情便格外的舒展畅美。


穆家两口子带着女儿尕存姐已经转游了半晌午。老俩口精神大,依然观望不止。尕存姐却渐渐莫了兴趣,悄悄和父母拉开距离,混进人群,兀自走路。但她又不想离开市场。这儿好歹有人有声有喧哗,回到院里,冰清水冷,连个说话的人也莫有。以往浪街逛市,她总是和观保、见河在一起,嘻嘻哈哈、谈天说地,偶尔生气,也会换来他们的赔礼道歉,你哄他笑,让她转忧为喜,就是不吃不喝,也是甜丝丝的。况且有时他们还会买一碗醪糟三个人喝,买一根冰棍三个人抿。高高兴兴回家去,走一里路,说十里笑话。现在呢?啥意思也莫有了,只有那揣在兜里的皱皱巴巴的两毛钱,时不时惹她用手捏一把。钱是观保给她的,一共给了三毛。那一毛早花了,买了三颗水果糖,她和观保一人一颗,剩下一颗她留给了见河,但见河不来找她,她就忍不住放进了自己嘴里。


尕存姐左顾右盼,又闪过羊杂碎铺儿,饭疙瘩摊儿,肚里便咕噜噜一阵响。大概那摊主听到了这叫声,扬起一张红润的脸,殷殷勤勤招徕她:


“姑娘,吃一碗曹酒。”


她不由地停下,侧着头看身后的人,摊主以为她在挑选摊位,忙又道:


“来啊来啊,我这里好,有凳子歇乏。”


她犹豫着过去,看那曹酒在一口大铝锅中滚沸,肉末粉面汤里,蹦蹦跳跳着豆腐、粉条、黄花、木耳。她掏出两毛钱。


“一碗两毛五。”


“又涨价了?”


“现在除了人,啥不涨价?”


她捏起钱,旋转脚跟。


“别走别走,不吃满碗吃半碗。”摊主话莫说完,两勺子曹酒便舀进了碗里,双手捧过来,由不得你不接。


尕存姐交过钱去,端碗就喝。刚喝了几口,穆狗保两口子就出现在她身后。他们观兴正浓,从市场那头又转回来,一见女儿花钱解馋,两张脸四只眼上的惊愣气恼、猜测忧急便不知怎样显露是好。待女儿一放碗,穆狗保上前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拉转就走。来到一个背旮旯里,他扬眉瞪眼:


“钱是哪来的?”


“拾的。”


“屁谎。拾的?拾了多少?”


“三毛,不对,两毛。”


“嗯?”


“我是说,我拾了三毛,花了两毛。”


“那一毛来?”


“给掉人了。”


“给谁了?”


“一个寻口(讨饭的)。”


“穷外甥倒给富阿舅散起了年钱。寻口来?”


尕存姐装模作样地左右张望:“知不道哪去了。”


“去,快寻去,把钱要回来。”


穆家婶子凑过来:“算了算了。寻口说不定是个化缘的菩萨。丢了财,保了命,反正是一物降一物。”


“观财日可丢不得财啊。”


“已经丢了,说啥也莫用。尕存子,去,把那两个酒瓶瓶给我拿来。”


穆狗保眼睛一亮,顺着穆家婶子手指的方向瞅去,果然看见有两个年轻人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猜拳行令,酣酣畅畅喝着啤酒。五瓶啤酒,有两瓶已经腾空。他推一把女儿,见她忸怩着不想过去,便朝前急趱。想要那两个空酒瓶的不止他一人,他绝不能慢腾腾的丧失良机。一个瓶子可卖六分钱,二六一十二,比尕存姐丢了的还要多两分。


“姑舅哥,把空瓶给我。”他朝他们躬躬腰。人家不理他。他怯怯地俯身拿起空酒瓶。人家还是不理他。他试着后退两步,看他们只顾划拳根本莫心思理睬,便急转身,赶紧返回。


尕存姐气乎乎瞪他一眼,抬脚就走。她觉得阿大给她丢了脸。


“回来。”穆狗保吼道。


她停下。


“别忘了公安局叫你去一趟。”


“我不去。”


“你不去我们去。”


尕存姐不理睬,朝前走去。穆家两口子互相望望,悄没声地走出了市场。他们心里揣着一个秘密;那天晚上,公安局的人来到他家说,受害人或者受害人的家属如果能主动揭发李观保的罪行,政府将对他们给予奖励。而现在,上午十一点钟,是他们约好去公安局的时辰。


尕存姐不理睬阿大阿妈,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在乱哄哄扰攘不止的人群里觅到了见河的身影。


一瞬间,两个人都十分惊喜。


“怎么就你一个人?”


“我把我爷儿甩掉了。”


她情不自禁地咯咯笑,好像这也是她的胜利。“还疼么?”她望望他那蒙纱布的额头。


“一见你就疼。”


“为啥?”


“我也知不道。”


说着他们朝前走。


“要是碰不上你,我今天就得饿肚子。”


“我又莫钱给你买吃的。”


“我有钱,但我不想一个人花。”


“你爷儿给的?”


“算是给的,也算是偷的。”


她又是一阵轻松愉快的笑。


“你说观保啥时候能出来?”


“至少得五年。”


“那么长。”


“这还算是轻的,现时是打击流氓犯罪的风头上。”


“他可不是流氓。”


“要不是流氓,明天就会放出来。”


“真的?”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他恨恨的,一脸不快,沉思着迈步。


“要是把我抓掉,你怎么办哩?”


“抓你做啥?你又莫干那种事情。”


“说不一定我要干哩。”


“哼,借给你个胆子你也不敢。”


他们已经来到市场两端。这里集中着流光溢彩的民族用品。绣着金幢、如意塔或白象的挂毯,各色花饰的地毯、坐毯。铸佛像的铁模,铜质的印度翠堵坡式塔,一人高的青灯,袖珍的宝殿,玲珑的白玉海龟,大大小小的吉祥鹿、金龙、银龙、金盅、银碗、金簪、银盾。还有那些垂挂在墙壁或门面上的皮货:水獭皮、狐狸皮、豹皮、熊皮、狼皮。许多货摊上都有藏药出售;天马、熊掌、野驴鞭、檀香、虫草、藏红花、羚羊角、牦牛胆。而最多的还要算佛像了,金银铜铁乃至泥雕的:世尊、观音、宗喀巴、供养人、弥勒佛、护法神、普贤、文殊、四大金刚,十小香音,林林总总,俨然一个庄严宝相世界。但对尕存姐来说,最感兴趣的却是玻璃柜中那些小玩意儿:各种颜色的玛瑙,珍珠,景泰蓝项链,绿松石胸佩,镶嵌假宝石的发夹,以及形形色色的耳坠、手镯、戒指。她浑身都是活鲜劲儿,目光萤火般流动着,啧啧惊叹,时而凝目,时而从这个柜台蹦到那个柜台,时而眉飞色舞地指指点点,好像她腰里别着十万八千块,喜欢啥就能买下啥。见河随她转悠欣赏,不觉灵机一动,说;


“我想给你买个东西。”


“你买得起?”


见河在胸前一拍:“你挑,三块钱以内的,我要是吭巴一下就不是男人。”


尕存姐从未有过这种奢望,只当是耍笑,指着一串棕红色仿玛瑙项链说:“我就要这个。”


见河一看标价是两块九,便要摊主从玻璃柜中拿出来。摊主赶紧取货。见河一手接货一手气派地将三块钱拍到柜台上,然后侧身把项链套到她脖子上。她一直愣着,不相信自己会有这种福气。


“走哇。”他得意至极,竟忘了人家还得找他一毛钱。


“你真的买下了?”


“你都套上了,还不相信。”


她高兴地跳起来,前走几步,突然又回身立到见河面前,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你为啥要给我买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看上你了。你……怎么说哩,有颜色。”


“颜色?我脸上是红的?”


“我是说你漂亮。”


“莫想到你也会说流氓话。”


“这叫流氓话?你不懂,人家外国人,说你漂亮,就等于说你是个好人。”


“我又不是外国人。”


“但是,但是你要学啊。”


她认认真真摇头:“学不来。见河,我看还是别买了,三块钱要是买菜,肯定一大堆。”


他睃着眼睛讥笑她,又拉转她的身子:“走,吃点心走。你不是说你最爱吃点心么。”


细雪轻盈乖巧地飘洒,白点点落地,一晃眼变成了水。这水又被凌乱的脚步沾染而去,路面上啥也没有。在一家紫红地板、粉绿墙壁的雅致的小吃店里,两个人面对面坐下。石榴花火红、石榴叶帮衬的餐桌上,摆着两杯桔子汁和一碟水晶饼、一碟枣泥佛手。但此时,周围色彩的刺激大大消弱了尕存姐对点心的兴趣。她坐在椅子上,扫来扫去地左右看着。


“这椅子把儿真亮。”


见河不懂装懂:“不锈钢的嘛。”


“肯定贵。”


“也不算太贵,一把最多三四十块。”


“还不贵?”她几乎叫起来,“那锈钢的呢?锈钢就更买不起了。”


“锈钢的一把一千块。”


她长长地吸口凉气,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到点心上。


“先吃哪个?”


“水晶饼。”


“不,我要先吃佛手。”


她抓起来,细细地尝一口,接着便大嚼起来。见河也跟她一起狼吞虎咽。佛手吃完了,她学着他的样子咕了两大口桔子汁,喘着气说:


“哎哟,吃饱了。可是水晶饼还莫吃哩。”


“口袋里装上了走。”他站起来。


“等一下,我把汁汁子喝完。”


两个人走出小吃店。她抿着舌头舒畅地赞叹:“今儿把钱花美了。”


见河不理她,立到一张演出广告前发呆。广告上画着一个身穿比基尼的女歌星。她也停下,朗朗地念道:


“女高音虫唱……”


他朝后望望,见莫人注意,捅她一下:“胡别念,是独唱不是虫唱。”


她可不在乎他的纠正:“我们看看走。”


“一张门票两块半,你我加起来就是五块。”


“演节目还要钱?又不是看戏看电影。”她吃惊不小。她把这种来老城赚大钱的演出和她上小学时的登台唱歌等同了起来。


他们继续朝前走。尕存姐沉浸在吃好喝好耍好的满足中,忽然觉得自己也应该来个独唱。


毛毛雨儿罩阴山,


水红花儿铺塄坎,


手牵手儿到阴间,


鬼门关上团圆。


“你跟谁学的?”


“跟我阿大。还有哩。”她又唱了起来。


要维了维个学生哥,


希奇儿拉拉地搂上……


“胡别唱。小心人家听见。”


“唱歌儿就是叫人听的。”


“人家会问,你想搂谁哩?”


“搂、搂……”她这才想起自己唱的内容,颊色顿时由白变红,使她显得更加美艳可爱了。


见河望着,心中不免涌出一股兴奋的热流。


“走,快走,吃水晶饼走。”


荒败寂静的喇嘛庙里,空漠漠灰蒙蒙的僧舍大炕接待了他们。她从口袋里拿出水晶饼要吃,他却用自己的双唇堵住了她的嘴,手慢慢地从她衣服下面伸进去。她浑身颤栗,既害怕又激动。


窗外仍在飘雪,飘啊飘,莫完莫了地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