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红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45
|本章字节:11164字
奕躬身谢恩,起身斜签着身子坐了凳子,心里直十五个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微啜口***缓缓咽下,心神方自定了些许。移目瞥眼慈禧太后,却自趿鞋下炕,奕犹豫下站起了身。“坐着吧。”慈禧太后伸胳膊打个呵欠,扫眼奕说道:“这阵子你也忙得够呛,如今庆贺事儿罢了,你身上担子也去了大半,日后心思都放了议和上边。对了,下边奴才呈进来苏合香酒,专治心悸头眩毛病儿。我让奴才们与你备了些,回头出去顺便带着。”
“奴才劳老佛爷挂念,心中——”
“罢罢,这么多虚礼做甚。我这刚进膳,下来松泛下,你只管坐着就是。”慈禧太后双眸扫眼奕,移眸望着窗外,似乎在理顺乱麻一样的思绪。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轻轻叹了口气,道,“奕劻这阵子做事还算小心,免了他差事我知你心里——”
“奴才不敢。”奕身子不易察觉地抖了下,忙不迭道,“老佛爷责备他,奴才——”“我知你心里担心自己不定甚时也会是他那样儿。今儿把话说明了,但有我在,这位子便是你的。”慈禧太后轻挥了下手,说道,“其实便免了他,我这心里也不忍的。那书我方才看了下,实在是大逆不道,任下边奴才议论着,迟早会闹出事儿来。总署整日与外夷打交道,最是危险的地儿,这样子能成吗?如今战事如此,议和的事儿倘传了开来,京城不炸锅才怪呢。你说说这哪条我不该免了他?”
“是是,老佛爷所言甚是。”奕深邃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慈禧太后。
“说他与我二心,是冤枉他了。好歹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吧。”慈禧太后说着移目望着奕,“李鸿章可有回话过来?”
“据李鸿章电,俄领事称公使喀西尼三四日内来津,奉本国命在津过冬,会商一切,俄廷初意不改,不愿日得朝地,且闻俄在海参崴预备海舰陆兵颇多。”
“嗯,不错。”慈禧太后兴奋地来回踱了两步,“回头去电李鸿章那奴才,全权与俄使交涉,以期冬末春初了却了这场纷争。”她顿了下,问道,“方才你等可言及此事?”奕咬嘴唇沉吟片刻,起身小声道:“回老佛爷话,奴才们提了此事,只——”
“皇上没应允?”
“不,不是。皇上方始还寻思着——”
“那是翁同龢那奴才作梗了?”
“不,也不是。”奕手心里全是冷汗,“是……是怕外边议论,于朝廷颜面上不好看。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大清国便再不济,也……也不能在那弹丸岛国面前示弱——”话音尚未落地,慈禧太后冷哼一声开了口:“现下不好看是小,将来打不过人家,割地赔款,不定这园子被人家毁了那可就大了!你们几个人也不能说动皇上?我真怀疑你们是怎生做事的!”
“老佛爷明鉴,奴才们确已尽了力的。实在是无可奈何呀。”奕脸色陡然如窗户纸般煞白,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鸡啄米价连连叩响头道。
慈禧太后睃眼奕,移步至案前端***悠闲地呷着,半晌,冷冷笑了声说道:“没有最好,起来吧。”干咳两声,脸上愠色已是荡然无存,轻叹口气,慈禧太后又道,“我宁可冒着遭天下人唾骂的险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着保全祖上这点子基业。但国力充足,兵精将广,我愿意做这丢人的事儿?祖宗披荆斩棘千辛万苦打下这江山,不好生珍惜,将来九泉下以何颜面对列祖列宗?”
“老佛爷忧国忧民,奴才岂敢苟且怠荒,使后世子孙共议老佛爷付托之误?”奕头贴在地上,“奴才定尽忠尽责,襄赞老佛爷!”慈禧太后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红晕,背手绕室踱了圈,于炕上盘膝坐了:“还跪地上做甚?起来吧。本想着皇上发个话儿,也名正言顺,如此罢了,下去你与李鸿章——”
“老佛爷。”奕犹豫着站起身。
“什么事?”
“此番败绩,外间沸沸扬扬,是李鸿章畏葸纵敌所致。不少奴才也上折要严惩于他。方才皇上意思,怕要罢了他的。”
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盯着奕,似又欲发作,只长长透口气忍了下去,腮边肌肉抽动了下冷冷道:“要罢了李鸿章?他说了算?!你问问他,眼里可还有我这个老佛爷?”
“老佛爷息怒。皇上那也是迫不得已的。皇上先始主张出兵,老佛爷您……您也是这个意思,可李鸿章呢就是儿戏视之,惹得外边沸沸扬扬——”
“莫与他说好听的话儿!”慈禧太后厉声喝道,“你告诉他,若想免了李鸿章的差事,就先下道旨意废了我这太后老佛爷!”奕身处这种境地,真是万般无奈,苦笑着叹息一声没有言语。
“你叹什么气,嗯?!”慈禧太后刁狠地一笑,咬牙道。奕心里方自懊悔,闻声骇得额头上冷汗直往下淌,亏得在宦海摸爬滚打多年,眼睛一转忙不迭道:“奴才是为皇上不晓事叹气。老佛爷将他一手带大,可他却常常惹老佛爷您不快,真是——”仿佛真的一般,奕说着又叹了口气,“不过,皇上心思还是好的。只行事有时太任性了些,顾虑也不周全,老佛爷您就别放了心上,气伤了身子骨——”
“我这身子骨还不至于就被他气伤了!”
“那是那是,老佛爷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这事儿还能放不开吗?”奕满脸堆笑奉承着,沉吟片刻,做了最后一番努力,“老佛爷,叶志超此次统军一万余众镇守平壤,遭遇日军即闻风丧胆,一夕狂奔五百里溃逃回国,使得举国震惊,莫不将矛头对准了李鸿章——”
“那便将那奴才罢了、斩了平息民怨。”
“叶志超懦弱怯敌,罪责难逃。只此怕并不能平息民怨。叶志超是李鸿章的部将,又是他极力荐的统领,更何况他平日将北洋海军吹得怎般地好,可与日舰对仗却是连连败北。北洋水师乃举国希望所在,落得如此局面,若不与他些处分,实难以平民怨的。奴才以为还是暂免了他的差事为好。”奕扫了眼慈禧太后,咽口唾沫又道,“国人皆知李鸿章唯老佛爷之命是从,不了了之的话奴才怕于老佛爷也不利的。”
“这帮天杀的贱民,我真恨不能将他们一个个都下了大狱!”慈禧太后击案而起,也不蹬鞋,光脚儿在临清砖地上来回踱着快步。奕长长吁了口气,扫眼慈禧太后,伸手端杯偷偷啜了口***。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慈禧太后忽地开口喊道,“小崔子!”
“奴才在!”崔玉贵正自掌灯,闻声忙不迭丢活儿上前打千儿道,“老佛爷甚事吩咐奴才?”
“你去将翁同龢那奴才唤来!”
“嗻!”
奕怔怔地望着慈禧太后:“老佛爷这是——”“将那些奴才挨个数,有谁能与洋毛子说得上话?”慈禧太后发泄胸中郁闷价透口气,“还得李鸿章!民怨虽不可不虑,只和议却更是紧要。你回头告诉皇上,李鸿章年事渐高,不辞劳瘁,体气不甚如常,办理军务难免有疏忽之处,值此用人之际,好语慰存方是上策。”
奕无奈地咽了口口水:“设若皇上力主罢斥李鸿章,奴才——”
“李鸿章的淮军最是精锐,去他何人代之?你只这般说与他,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这次决不能由着他的性子!”
“嗻——”
似乎说累了,慈禧太后没有再言语,只一双眸子久久凝视着外边漆黑的天穹。奕默然望着临清砖地上她的影子,不知怎的,心跳又加快了……沉寂中,崔玉贵揭帘轻步进来,打千儿欲言语时,慈禧太后轻轻点了点头。
“奴才翁同龢奉旨见驾。不知老佛爷何事宣召奴才?”
慈禧太后脸上带着一丝冷笑缓缓转过身,冷哼一声道:“怎么,你是皇上的奴才,我这没事便不能唤你吗?!”
“奴才——”翁同龢猝不及防,慌乱了一阵,道,“奴才是皇上的奴才,也是老佛爷的奴才。但主子吩咐,奴才岂敢不遵?”“是吗?这可太难得了。”慈禧太后说着在炕上盘膝坐了,端烟枪吸口烟,吐烟圈道,“我听说皇上要借英力与日议和,可有这回事?”
“皇上——”翁同龢说着攒眉睃了眼奕,“皇上确有借英夷之力的想法,只不过不是为着议和,而是联英抗倭。据悉英夷恼日夷侵朝,已将兵舰集于南洋——”
“真是白日做梦!”不等翁同龢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冷冷开了口,“皇上年幼历浅,识不清英夷面目犹有可言,你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晓得吗?”翁同龢听着慈禧太后的话,忙挺身跪直了身子,说道:“外夷狡诈成性,实不足信,奴才虽迂讷迟钝,却也是知道的。”
“知道的也不晓得劝阻皇上,弄得下边吵吵闹闹,还让人安生不?”
“奴才——”
“行了行了,莫管我怎的说,你总有话儿回的。”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打断翁同龢,挪动下身子望着黑沉沉的天穹,约摸袋烟工夫,愀然叹道,“当初不允出兵,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可。如今好了,人家打到门口了,你们怎就都哑了,脑子就都没辙了?”她顿了下,见翁同龢翕动嘴唇欲言语,又道,“你们心思都是好的,只别忘了咱就那点子能耐。明知不行却偏要拿鸡蛋往石头上撞,这叫什么?这叫愚蠢!”
翁同龢拣空儿不软不硬地顶道:“老佛爷言语,奴才不敢妄加议论。只依奴才看,我朝实力是大不如前,然上下一心,却足以抵御日夷的。皇上业已降旨调兵遣将,相信不多日定会有好消息的。”
“别自己慰自己了,真要心里有谱,能找到英夷门上?”慈禧太后坐起身端杯漱了漱口,“事情到这份儿上,再说也没用的。调兵遣将以御日夷侵扰,这自是要做的。关键还在这该不该找外夷帮忙上头。”说着,她长叹了口气,“我朝国力衰竭,如今又连遭天灾人祸,与日夷长久打下去,败,无疑雪上加霜,即使侥幸取胜,亦大伤元气,没个十年二十年怕都缓不过劲儿来。你们都在皇上身边整日伺候着,切不能一时头昏脑热,任着性子做事。你说是吗?”
“老佛爷所言甚是。”翁同龢这会儿对慈禧太后的心思已然明白了大半,虽心里百般地厌恶,只嘴上却不能不道,“奴才定恪尽职守,忠于朝事,不敢稍有懈怠。”
觉着火候差不多了,慈禧太后轻咳两声,终于道出了本意:“外边纷纷杂杂、说三道四,我寻思了好久,原也想顺民意的,只一来咱没那能耐,二来呢,这些人每日里坐楼赏景、吟诗作画、寻花问柳,又怎了解民间疾苦?他们那话儿又怎能代表得了民意?所以我想,还不妨试试这条路子。至于请何夷出面妥些——”
“英夷既有意出兵,又仅要求资其兵费,奴才以为便派员与之交涉更为有利。”眼见木已成舟,翁同龢遂开口说道。
“英夷狡诈,最让人难以捉摸。现下它说是与它些兵费,到时候只怕会漫天要价,狮子大开口的。想当年咱与它那么多好处,它还不是打进了京师?若不是它,先帝又怎的会英年早逝??”说着,她仿佛真的动了感情,两滴老泪自眼角处挤了出来。伸手接热毛巾捂了捂脸,慈禧太后轻咳一声,又道,“八月俄使喀西尼曾派使馆参赞巴维福通知李鸿章,言沙俄仍遵守光绪十二年鸿章与俄使拉德仁在天津所订之节略,暗示其必干涉日夷染指朝鲜。近日又据李鸿章电,俄国初意不改,已在海参崴增舰添兵,且喀西尼亦将奉俄皇命赴天津过冬,商洽此事。我意思咱还是借俄力妥些。”
“老佛爷明鉴,沙俄狼子野心较之英夷尤甚。”翁同龢细碎白牙咬着叩响头道,“这些年来,沙俄借诸不平等条约割占我疆土百余万平方公里,然犹未有知足之意,无时无刻不欲再占我东北疆土。此番俄调舰添兵,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奴才恳请老佛爷万万三思为上。”
“你前边说的不假。沙俄是占了我大清不少土地,每想起这事,我这心里就——不过你平心想想,好处都让英法得了,它总不能——”似乎被翁同龢的眼神所慑,慈禧太后径自收了口,端杯啜了口***,干咳一声接着,“英夷犯我京师,令我天朝愧对世人,俄国总没做过这种事儿吧?虽都不是什么好主顾,只比比还是俄国妥些。再说英夷势力在江南,俄国在东北,日夷犯朝,它又操的哪门子闲心?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老佛爷言语奴才不敢苟同——”
“你莫不是身子骨不对劲,昏了头了,嗯?!”慈禧太后目光变得阴森恐怖。
“奴才身子骨一向硬朗——”
“硬朗便好!”慈禧太后“啪”地击案而起,“我心思已定,你不必多言!现下这衙门口风把得不紧,这事儿电文往来不稳妥。喀西尼这几日便抵津,我欲派个人去李鸿章那探探究竟。这老的老、病的病,我看便由你走一趟!”一语落地,直惊得翁同龢目瞪口呆,便一侧奕亦惊得差点溜到了地上。
四下里一片静寂,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翁同龢身子电击似抖了下,望眼慈禧太后,叩响头道:“恕奴才斗胆。老佛爷,此举有不可者五,最甚者——”
“行了行了。”慈禧太后摆了下手,冷冷道,“不可者多了,我这心里岂有不知道的道理?你莫不要抗旨不遵?”
“奴才恳请老佛爷——”
“你是皇上的人,我使唤不动是吗?此举非只为议和,亦在拖延日夷进攻。你口口声声忠于朝事,不敢有丝毫懈怠,这又算什么?!”慈禧太后面色铁青。
“奴才为天子近臣,不敢以和局为举世唾骂。老佛爷既欲借此为我朝赢得时间,奴才岂敢不遵?”翁同龢眉头紧锁,嘴里嚼了苦橄榄似的咽了口涩涩的口水。
“那好,你这便回去收拾东西,明日午时便动身吧!”慈禧太后扫眼奕,“这也没你的事了,一道下去吧。”
“嗻。”
慈禧太后之令翁同龢赴津,实包藏着险恶的用心。时举国舆论一致主战,对北洋海陆军的溃败更是怒不可遏。慈禧太后虽有心议和,只却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派翁同龢出面干这联俄求和的勾当,自是再好不过。老于世故的翁同龢对慈禧太后的用心岂有不清楚的道理?然而——此时此刻,他方真正体会到奕口中那“难”字的真实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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