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红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45
|本章字节:11386字
光绪喟然长叹一声,从肺腑里长长透了一口气,语声喑哑,阴沉道:“奕,你什么意思?”奕正睁着眼看他,猝不及防遭此一问,身子一颤,离座一躬身,正要答话,见光绪按手示意,忙又归座欠身说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事情到这地步,这帖苦药只能……只能吞下去了。”
“可这帖药太苦了啊!”光绪深长叹息一声,“丧失这一大片土地,朕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又有何面目对亿万生灵?”说着,两行晶莹的泪水顺眼角默默地淌了下来。
“皇上难道忘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最终灭了吴国吗?”奕小心翼翼道。“皇上,六爷所言甚是在理。”刚毅本寻思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只一侧孙毓汶偷偷移手捅个不停,没奈何只得顺奕话茬儿接道,“奴才意思皇上便……便吞了这帖苦药,再图振作吧。眼下底下吵吵得厉害,这真要有个乱子出来,怕更难收拾的。”
光绪双眸幽幽地望着楹柱,良晌,移眸望眼奕,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吁口气道:“奕。”
“奴才在。”
“你电告李鸿章,与日相伊藤博文再行商议所订条款,以期有所挽回。”
……
“还有,”光绪似乎没有察觉奕脸上异样,目视案上堆得小山般高的奏折,接着道,“折子你们几个先看着,申时呈了进来。师傅与朕一起去趟贡院。”
“皇上,”见光绪站起身来,徐用仪禁不住上前一步,躬身急道,“此前李鸿章已与日相反复辩驳,终因日本断无通融的余地,方被迫应允。如果各走极端,我方坚持修改,日方则决然出兵,再起战争,后果实不堪设想。奴才恳请——”
“不必再说了。”
“皇上——”
“道乏吧!”光绪不耐烦价虚抬了下手,点头望眼众人,“对了,朕方才遇着批外官,说要明儿进来。莫管事儿大小,该办的不能拖,这事季云你接着。”
“嗻。”
“橐橐”脚步声响渐渐消逝了,留下的只是一派抑郁沉闷的气氛。众人都没有言语,攒眉蹙额各自想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猛听西方一声沉雷,虽然不很响,却震得人心里一撼,接着一阵凉风卷地而来。徐用仪望眼孙毓汶,上前向着怔怔发呆的奕略躬了下身子:“六爷,您看这事——”
奕仰脸望天,这方觉炎炎炽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殆尽。张开双臂,尽情让凉风吹遍全身,足足袋烟工夫,方回眸苦笑着望眼众人,语气枯柴样干巴说道:“到这份儿上了,还能怎样?且遵上谕先电李鸿章斟酌办理,待复电到后再依情形说吧。”
“签约限期没几日了,这万一真又引发了战争,那可怎生是好?”孙毓汶咬嘴唇沉吟着道,“六爷,卑职意思您再单独面见圣上——”
“没戏的。皇上那性子,除了叔平话好歹能听进去些,谁也不济事的。”奕脸上掠过一丝自嘲笑色。乌云中闪电时隐时现,几个人面色都很难看。徐用仪如泄了气的皮球般半躺在椅子上,打破了沉默,苦笑道:“如此可怎的向老佛爷交代呀?”
“还能怎样?照情形一五一十——”话方说半截,一个笔帖式三步并两步进了军机房,孙毓汶遂住了口,问道,“什么事儿?”不知是没想着奕在里间,抑或是觉着自己失礼,那笔帖式愣怔了阵方周匝儿打千儿请安道:“回相爷话,都察院给事中余晋珊余大人进宫——”
“他进来做甚?”奕眉头抖落了下。
“余大人说那个闹甚维新变法的康有为唆使弟子梁启超纠集一二百举子,连署《上皇帝书》,要都察院代为呈递皇上——”
徐用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他人呢?”
“举子们都聚了都察院外,余大人恐闹出个甚事儿不好收拾,留下个下人候着回话,先自回院了。”
“六爷。”徐用仪一脸核桃皮似的皱纹动也不动,咬牙阴森森道,“好不容易议到现下这份儿上,容不得他们捣乱。下官意思,速派步兵——”“不行。”奕扫了眼徐用仪,“‘公车上书’为舆论所关注,万万不可鲁莽行事。派兵驱赶,无异于火上浇油,事儿只会越闹越大的。”
“那就任着他们胡闹不成?”
“徐兄,举子们‘公车上书’既已发动,难以阻止的。为今之计,还是——”孙毓汶拈须沉吟着,说道,“六爷,依下官意思,可要余晋珊好言告诉众举子,倘将事情闹大了,阻挠和局,以致重新引发战争,我大清前途将不堪设想。另外,设法劝阻各省举子连署,务必不能使之拧成一股绳儿。”他轻咳了两声,额角青筋抽动了下,又道,“还有,咨照都察院,无论如何不许代递那些举子的奏折,以免传到皇上耳中。六爷您看——”
奕目光阴郁,不胜苦涩地咽口唾液,移眸扫眼那笔帖式,声气中带着颤音,点头说道:“你就将孙相话儿传了过去。”
“嗻。”
“对了,徐甫呢?”奕背着手,立在屋中央仰脸看天,“你去他府里看看,这事要他亲自去办。”
“嗻。”
“六爷,依下官看,此只能阻一时。”徐用仪的语气铅一般沉重,脸色也阴沉得可怕,“要想不生变卦,唯有釜底抽薪,速速签约才是。”
“徐相所言不错。那康有为颇能蛊惑人心,倘他出面连署众举子,只怕——”孙毓汶已是半苍的眉毛紧锁成一团,“只现下皇上尚自不允签约,这可如何是好呀?”不待奕有所反应,徐用仪冷冷哼了声,道:“奏与老佛爷,她老人家断不会允皇上任性子行事的。”
“对,奏与老佛爷。”孙毓汶眉棱骨抖落了下,“事不宜迟,咱这便过园子去!”
“莱山——”
“六爷还有什么交代的?”
“没……没有,你们去吧。”
奕无力地挥挥手示意二人退下,再也禁不住,泪水走线儿般从眼眶中淌了出来。奏与慈禧太后,意味着什么?!他不想让他们这么做,他不想他──光绪受到伤害,但他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无力劝阻他!
光绪一行人来得顺天府贡院时,已是午末未初时分。此时天穹上早已乌云漫天。光绪呵着腰出来,守门的老远瞅着已奔了过来,磕头请安便欲进内通报,却被光绪摆手止住。
一路上走走看看,不知不觉间来得龙门,抬脚正欲进去,却听得里边有人喝道:“去去去,过几日便放榜,着的哪门子急?回去耐心候着!”说话间一个差役从里边踱了出来,一眼瞅着光绪,忙不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响头颤声道:“奴才该死……奴才不知万岁爷驾到,还望万岁爷恕……恕罪。”
“起来吧。”光绪虚抬了下手,“徐桐现在哪里?”
“回万岁爷,徐大人这会儿估摸着在至公堂吧。要不奴才先进去——”
“不必了。你头前带路。”
“嗻。”
四下里察看了番,待回返至公堂时,徐桐已是满头的大汗。擦了擦脸,撩袍摆在雕花瓷墩上端正坐了,徐桐清癯的面孔上毫无表情,盯视着身后进来的会试房师、礼部侍郎李文田,良晌,才抚了一下花白胡子,从齿缝里蹦出了句话来:“你写那话儿什么意思?”
徐桐恼恨维新变法,于康有为更恨得咬牙切齿,加之又有慈禧太后圣谕,因而事先关照众房师:凡广东试卷中才气出众的必为康有为所作,须当摒弃勿取。李文田这一房中恰发现一个举子文章才气洋溢、议论风发,初想作为高第举荐了上去,继而一想此必康有为试卷,只得忍痛割爱,然又心生怜惜,遂卷末题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因为静,徐桐话音虽不高,听来却十分清晰硬挺,直吓得李文田不自觉打了一个寒战:“回中堂话,这……这卑职看那文章文采出众,一时情不自禁,随……随手写的。卑职心思仅此而已,请中堂明鉴。”
“随手?你可知这卷子呈了圣上会是怎样结果?”徐桐依旧不依不饶。
“卑职——”
“老佛爷话儿,我与你们交代了不知多少遍——”正自喋喋不休地说着,外间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徐桐警惕地收住口,移眸看时忙不迭起身迎了出去,“奴才徐桐给皇上请安。不知皇上驾临——”见他欲叩头行礼,光绪淡淡一笑,摆手道:“行了行了,这天儿,哪这么多讲究?”
“奴才李文田见过万岁爷。”
光绪点了点头径自进屋,四下里张望着在正中椅上坐了。徐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光绪:“皇上身子骨紧要,但有事儿差人知会奴才一声就是。这万一有个闪失,奴才何颜——”“朕至于那般娇贵吗?”光绪凄然一笑,喟然长叹口气,说道,“谁让朕缺人才啊?”
“奴才——”徐桐腮边肌肉抽搐了下。
“朕不是信不过你,朕只是心急呐。”
眺望着远处阴沉沉的苍穹,半晌,光绪长吁了口气,松弛地一笑,说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卷子现下看得怎样了?”“回皇上话,”徐桐咽了口唾沫,道,“卷子都已看过。只奴才不放心,怕屈了人才,想着再看看。估摸最迟后天便可大告天下。”光绪淡淡一笑:“嗯,不错,就该这样的。你们都忙你们的,不用管朕。”说着努嘴示意翁同龢下便闭目养起神来。翁同龢会意地点了点头,径自起身到一侧桌前抄卷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三声。“皇上。”翁同龢起身在光绪身前躬身打了个千儿,“您看这份。”光绪缓缓睁眼瞟了下,但见卷首工整地写着“广州府南海县康祖诒”几个字,忙不迭接过看批语,却点的第八名!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光绪使劲地眨了眨眼睛,没错,是取的第八名!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舒展下身子正寻思着说些什么,只外间寇连材喘气吁吁地跑来,遂又止住。
“奴才恭请——”
“甚事儿?”
“回万岁爷,是——”寇连材扫眼周匝,到光绪身前压嗓子低声嘀咕起来。翁同龢怔怔地望着光绪,心里兀自胡乱揣摩间,但见光绪起身望眼徐桐,开口说道:“朕去了,你们这抓紧着点时间。”
“嗻!”
送了光绪一行,徐桐箭一般立刻折返至公堂,于案上抄卷子看时,顿时如庙中泥塑的佛胎价目瞪口呆,傻了眼。大块大块的云浓淡不一地在广袤的天穹上缓缓移动,阵阵西北风掠过,袭得人身子起栗。李文田静立一侧,见徐桐不说不动只是出神,犹豫着轻声道:“中堂,怎……怎生回事?”
……
“中堂!”
“唔。”
徐桐身子一颤,才从怔怔中醒过神来,睃眼李文田,腮边肌肉急促抽动了两下,咬牙道:“你们做的好事!”说罢,将手中卷子狠狠地甩了过去。李文田身子哆嗦了下,迟疑着俯身捡了扫眼,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苦笑:“中堂,这现下喊着维新变法的不是一个两个,卷子封着,下官们怎——”
“这些话儿能说与老佛爷吗?!”
“这——”
“废物!一群废物!”徐桐面颊扭曲着怒骂道,“告诉他们,放榜的事儿先莫急着做!”说罢,冷哼一声脚步“橐橐”出了屋。李文田脸涨得通红,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直觉着胸口堵团烂棉絮价塞得难受。沉吟着仰脸欲反驳,这才发现徐桐早已出屋而去,遂发泄胸中恶气价狠狠啐了口,甩袖亦出了屋。站阶上仰脸沐浴着雨水,半晌,心绪方平缓了下来,见几个差役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李文田张口怒斥一句复折身进去,径自提壶斟杯茶,仰脖牛饮价“咕咚咕咚”灌了,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愣怔了下,放壶伸手从袖中摸索着先时那卷子取将出来,扫眼案上拆了弥封的卷子,复于窗前四下望了望,大着胆子拆开看时,却见写着:
广州府新会县梁启超
雨小了,只玉米粒大小的雹子在风中密不可分地乱舞着,打在人们的脖子上、脸上,火辣辣疼。于东宫门下轿进园子,徐桐躁怒的心在风、雨、雹的侵袭下方静了下来。此时已是申末时分,加之天色晦暗,殿阁廊下西瓜灯已然星儿般闪着亮,映在地下,寸许厚的冰粒浸在雨水里,脚踩上去咯吱作响。
见崔玉贵正指挥着小太监四下里张灯,徐桐站住了脚,似乎想说什么只却又止住。崔玉贵瞅着忙迎了上来,笑嘻嘻打千儿请安道:“中堂吉祥。嘿嘿……您老可真是稀客呀。记得前次见您老还……还是大半年前的事儿,这好一阵子不见,身子骨还这般硬朗,真是老佛爷的福分,咱大清朝——”话没说完便被徐桐打断了:“本官有要事面见老佛爷,烦劳公公通禀一声。”
“中堂来得不巧,老佛爷今儿去白云观进香了。”
“这天气?”徐桐黑眸审视着崔玉贵,“本官真有事——”
“老佛爷前晌去了白云观,这时真还没回来。中堂要信不过咱家,这些奴才都可问问,若奴才骗了您,奴才——”
“公公言重了。”白云观,唐玄宗李隆基为“斋心敬道”、奉祀老子而建。金代以后曾名太极宫、长春观,明初始更名为白云观,乃全国有名的道观。慈禧太后吃斋信佛,怎的会跑了那里?徐桐嘴里淡应句,只心里犹自犯着狐疑,伸脖儿往里间眺望,恰见二人出来,心头怒火禁不住直往上泛,睃眼崔玉贵正欲呵斥,朗笑声中孙毓汶话音传了过来:“徐兄,我听得可曾有错?”
“孙相、徐相,本官这里有礼了。”徐桐略拱了拱手,说道,“不知老佛爷——”
“我二人也正候驾来着。”孙毓汶拱手还礼,“几日不见,荫轩兄精气神可越发地矍铄了。”“孙相说笑了。老朽是行将就木之人,怎及得二位……”兀自说着,徐用仪笑着插了口,“荫轩兄这才说笑了呢。您瞅瞅本官这样,有您一半精气神便好了。”说着自将手一让,“荫轩兄请,咱屋里候着。”
崔玉贵细碎白牙咬着嘴唇,仰脸看了看天色,沉吟着折身去了膳房,稍刻捧着个白杨雕花小条盘出来。四个凉菜攒着中间,是一个卤得烂熟的猪肘子,足有两斤重,摆在桌上兀自冒着热气。徐用仪喜得站起身来,端详着肘子笑嘻嘻道:“这可对了我的脾味!崔公公想得可真周到,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