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凡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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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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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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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200字

方书记的脸上写出了淡淡的不易觉察的疑惑。我说:“我在部队自学了一些东西。再说,我是可以拼命的,据我了解,离考试还有两个半月,够了。”


方书记显然十分满意我。听说,后来在许多场合,他不止一次地举出我来做一些不想学习、也害怕学习的工农兵出身的干部的榜样。方书记是秀才出身的官儿,他当然喜欢把读书做为晋身之阶的人。东野光我当団县委书记几年所培养出来的“智囊团”却反对我的决定。团县委办公室主任小曲第一个用女孩般的绵软语言对我进行劝谏:“东野书记,您是不是再慎重而又全面地权衡一下利弊?您是不是不好明确地说反对市委的安排……我可以找一下第二宫场我的舅舅,让他和方书记去说一下,让你马上上任,让别人去上学。”


我知道小曲的舅舅在市虽说不是官场中人,只是一个教授,却因为和方致远是同学关系且密切异常而成为市官场的牵线人,他们门口经常停着一些高级轿车,许多官儿都去走他的门子。这样的牵线人是愈来愈多愈来愈举足轻重了,跑官的人离不开牵线人,手里有官票的人似乎也需要牵线人,我发现,进人九十年代以后,牵线人的角色已经成为政治舞台的主持。毫无疑问,小曲的舅舅是这批人的第一代。我微笑着去看小曲,还没有想好怎么说,老谋深算的闭县一委组织部长杨四光便一改往日的不慌不忙,来了一番直奔主题的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东野书记,官腔咱们不说了,全是掏心窝子的话。官场的动荡,风云莫测,不用说两年,就是半年,也会让官变成民,让民变成官。


这样的安排,曾让多少人无位可归,抱恨终身。您要三思呀……”另外几个人也用语言、用眼神、用叹息表示出和他一致的我习惯性地双手捧着茶杯,品呼起茶来。这时候的我,分离成了两个我,一个“外我”,一个“内我”。“外我”品茶,“内我”想心事。老泰山这茶叶是别人送的说全是雨前心芽。我不信。送给政协主席的东西不比送给县委书记的,后者绝对真货,前者有一半是真就不错了。喝一喝,果然被我言中。世上喝茶者上万,有几个懂茶呢?我不能把实情告诉老泰山,他们这种人如今是公开的“骂娘派”,往往一件小事,也会引发一场愤世嫉俗的痛骂。老泰山已经有许多名言广为流传了,比如“年龄是个宝,文凭少不了。门子是关键,开官就得跑”;比如“书记是皇上,县长是宰相。人在官举手,政协管骂娘。”


说实话,这些东西确实出自老泰山之口。我劝他注意一点影响,他骂:“我过鸭绿江的时候方致远还在玩泥巴哩,我怕个鸟?”


我的“内我”则因为他们的劝谏想起了一件事情……省里为了安排方致远,一那时节,他才当了八个月的副市长一一不是先把原来的那位年纪轻轻的、也是部队出身的、人人都猜着他一定会由副转正的副书记保送到某某大学上学去了吗?他一走,这边方致远就登上了宝座。两年后他回到市,却没有他的位子了。我这样想着,又笑起自己的多虑来了。省里那样安排方致远,决非是如下边的人猜测的那样,中央是有硬性规定的,县级以上的班子必须有能上能下大专以上学历。方致远出任市委书记,那时为市委常委才能达到中央的规定。


我还足赞同改革开放年代,我们的官场应该由过去的资历结构变成学历结构。不这样,官场便不能由传统型转化成现代型,也就无法领导屮国的现代化。郊县的班子让我去上大学,也是为了符合中央的精神。方书记是诚心实意的,里边不像是有什么阴谋。


我原来并不在县委,市里不是真心提我,倘若把安排方案明确告诉我呢?退一步讲,我是市上学,可以密叨注视动向及时做出反应来嘛。这样子想着,我也就放心了。不过,在我的脸上,我知道什么样的心理活动也没有表现出来。虽然我不比方书记那样成熟,但是在下属们而前应该具有的东西我还是练出来了。?想兑:“上边的政局是非常稳定的,这就决定了知识和学历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是不会贬值的。这些是做官的基础。基础打不好,今天上去了,明天还会下来的。你无法领导现代化嘛。”


我没有再说下去。我懂的,深谋远虑的人,对自己的影子也不能把内心深处的东两说出来。我知道我没有说出来的活是这样的:“我的目标并不是一个郊县。”


小曲不言语了。已经定下来做县委常委的老杨继续忠心耿耿地劝冻:“东野书记,你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儿书生气?决定棋盘胜负的,仍然是将、士、相、车、马、炮’,黑将出刀,把他的那一边棋子安排好了,杀过河来,你红将再出马,黄瓜菜就凉了。”


我说:“于泽是我生死与共的战友,他不会的。”


杨四光说:“书记,战友只存在于战场上,进了官场。一二把手便只能成为对手,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看来,老杨从团县委组织部长干到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对官场的体验已是人木三分了。我依旧不动声色,心里却在说,老杨,我难道连这一点也没盘算过吗?我的位子暂时空着,也会有办法让那几个常委心中有我这个一把手的存在。我可以遥控嘛,我会的,齐鲁大学政教系是我的第二县委、第二官场嘛。何况,七大常委,你老杨是铁杆,另外三四个也和我不错。于泽真想奈何我,也奈何不得。我说:“老杨,就这祥定了。你应该怎么做,你会知道的。小曲,你也要跟着我去上学。毕业后,我要重新安排你的工作。”


小曲领会了我的意图。他高兴极了。可是,马上他又不安起来,说:“我怕是考不上,一定考不上了。”


是的,他考不上的。这个结论是绝对正确的。他这个人出奇地机灵聪明。然而,一人一段才,他把机灵、聪明用在官场关系学这门独特的学问上了。什么地理历史啦,什么数学外语啦,他简直是一窍不通。他能在心里记熟县城附近几十个镇子的逢集日期,和每一个集子的土特产,以及哪一个集上的哪一种蔬菜最新鲜、最便宜,从而为团县委的每一个领导购买最佳方案的东西或者提供购买东西的最佳方案,而不能够搞清楚中国经历了哪些朝代,《红楼梦》的作者是何人……如果仅仅把小曲看成是任何领导身边也不可或缺的“跑腿”的,那就太赔低我这位主任了。他除广上边说的讨领导喜欢的小本事以外,还具有让我刮目相看大本事。“你会有办法的。”


我提醒他。他很快就高兴起来,说:“有了,我表哥和大学的书记是中学同桌,找我表哥去。”


这小子!心中真有一张天罗地网似的联络图哩。在这一方面,人们把他传神了。


人们说,他掌握了全县几乎所有头头脑脑的年龄、嗜好、家庭住址、家庭电话、办公室电话号码;每个头头脑脑的爱人状况、亲戚状况、朋友状况;每个头头脑脑的横向联系,即和他为同级、同事间的交往,纵向联系,即和他的上下级的关系,亲密乎?一般乎?有缝隙乎?据传,他的这种研究,已经从郊县向市扩展,他对市的官场也相当地了解了。这些头头脑脑变成了他神经系统的交叉点,而他,则是他的神经系统的中枢。他需要办一件事情时,中枢本能地传给与之有关的一个点,这个点能办到的话,这个点就办了。


如果这个点办不到,这个点便马上通过神经网线,把中枢下达的任务传到与这个点相连结的一个或几个点。比如说,有一次老杨为他的夫人调动一事大伤脑筋,因为他和市人事局长有过芥蒂,人事局卡了壳,这件事让小曲知道了,马上说,杨部长,你和汪副市长不是小学同学吗?你去找他。老杨说小曲,真有你的,啥曲里拐弯的事都装在你的脑瓜里。不过,县官不如现管,那个局长卡住不办,汪副市长也没有办法。小曲笑了,说部长,你不知道,汪副市长是那个局长高中二年级的班主任,他说办,那位局长大人敢不办?果真灵验。小曲的才能对我太宝贵了。当然,我是不会拿鸡毛蒜皮的事轻易动用小曲的联络图的,那是太不懂得小曲的这段奇才的价值的。小曲这是普通大学里的特殊班级。教室的窗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饭盒子、保温桶、搪瓷多层缸。缸子里,盒子里,盛着一顿丰美的午餐辣子鸡、白面包、油炸龙虾、牛奶蛋糕……有这样的午餐,它们的主人中午便不必像那些年轻的大学生那样动员吃清水萝卜了。那还叫人吃的菜吗?


胡萝卜切成一个一个的小车轮子,放进大锅里,撒一碗盐,煮。煮个八成熟的时候,用勺子撩上一层葱花。我只吃过一回,那一回也只吃了一个轮子,我说,西灵,吃呀,这是小人参哟。西灵用不锈钢小条匙撩着汤水说,咱们没有经过六〇年,这是来补课呀。再说那些缸子、盒子、桶,上面用红漆喷着机关、事业单位、工厂的大名,庄严的有市委、市政府、法院、公安局。文的有文联、文化局、出版局。凡俗的呢,则有肉联厂、食品厂、牛奶公司等等。说到这里,我不由地想起那天在东野书记家,他的那位老岳丈多喝了几杯,便唱起了自编的新歌谣一一我说一九八五年,人人都来考状元。考状元,为升官,三千五千买一串。你大学,他大专,大学堂成了生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