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一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2
|本章字节:11368字
车驶出县城,金全礼靠在后背,将手捂到头上。政界混了这么多年,他突然有些伤感。过两个礼拜,老丛、老周、老胡、老内各县的纪委都将材料送了上来。金全礼拿着材料向陆洪武汇报一次,陆洪武说:“既然查过了,没有大问题,就结案算了。同时向中纪委、省纪委写两份报告,将情况汇报一下!他们也收到了同样的举报信,上个星期批到了我这里!”
金全礼应了一声,回来,赶紧让工作组将材料呈了上去。吴老中风六个月零三天,终于在医院病逝。据说吴老死得很惨,断气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吴老患病六个月,照顾他基本都是他老伴。一个人不管地位多高,成绩多大,反正临终前守在他身边的,也就是亲人。行署也派了一个人去医院值班,但人家老婆孩子一大堆,心里有人家的事,尽心尽意的也就是老伴。
本来老伴是日夜不离他左右的,可这天她想回家取一件罩衫。罩衫取来,吴老就断了气。老伴扑到吴老身上就哭了:“老头子,你怎么就这么去了?你怎么就不能等我回来?你这么走了,丢下我们可怎么办?”
接着陆洪武、金全礼、“二百五”等地委行署领导都赶到了。看着吴老的遗体,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毕竞以前是在一个桌上开会,在一个桌上吃饭的人,现在他竟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悲伤一阵,大家又劝了吴老老伴一回,就退到医院会议室,商议吴老的丧事。这时一个姓沙的副专员说:“吴老在这个地区工作了一辈子,全地区哪里没有他的脚印?现在去世了,丧事要尽我们的能力!”
这时“二百五”说:“我们是唯物论者,人都死了,什么尽力不尽力!再尽力不也是送去火化?何况中央提倡丧事从简!”
这时金全礼说了话。金全礼弓吴老是有感情的。吴老对他不错,他对吴老也不错。吴老住院这六个多月,他来看望不下百次。吴老每天吃汤用的活鱼,也都是他张罗的。他在吴老面前问心无愧。吴老现在去世了,他悲痛固然悲痛,但又为肖己照顾了吴老而感到安慰。其实丧事怎么办,从繁还是从简,意义不大,但他一听“二百五”说话的口气,就从心里起火,发现“二百五”这人特别没有良心。人都死了,何必还这么恨之入骨?这样的人本来应该入国民党,怎么倒跑到共产党的队伍里来当副专员?本来平时他对“二百五”是谦让的,现在禁不住本性大发,顶了“二百五”一句:“不管从繁还是从简,反正在场的各位,也都有这一天!”
但他说出这句话,又有些后悔。这句话的打击面太大,陆洪武等人还在场哩。但不容他后悔,“二百五”已经接上了火,用眼睛瞪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话说出去了,金全礼也就豁出去了,于是继续说:“什么意思?我说有的人做事太短!不要说没有共产党人的气味,连普通人的良心都没有了!”
“二百五”气得额头上青筋暴突,戗到金全礼面前:“谁没有良心,谁没有良心,你把话说清楚!”
金全礼说:“谁没有良心谁知道!”
这时陆洪武发了火。陆洪武平时是个稳重、不露声色的人,现在发了火。他一发火不要紧,把个会议桌上的玻璃板也给拍烂:“吵什么吵!看你们像不像一个副专员?说的都是什么话?不感到不好意思?和街头的娘们有什么区别!”
然后吩咐副专员老沙,按过去的惯例,成立治丧委员会,报省委省政府,通知各地的亲属,然后气冲冲率先出了医院,坐车回了地委。其他人都愣在那里,不再争吵。吴老丧事办得还可以。规模隆重,气氛庄严。省委省政府都送了花圈,省委第一书记许年华还发来唁电。地委各机关、各县也送了花圈。由于吴老生前善于联系群众,见老百姓和蔼,各县还有自动来参加追悼会的。一个吴老帮助过的农村五保户老太太,还当场哭了,哭得晕倒在地上,临晕前嘴里还高喊着:“清官,清官呀清官!”
吴老追悼会过后,吴老的事情就算彻底过去了。吴老的老伴虽然还伤心,但她对那隆重悲壮的追悼会还比较满意,心里便也得到一些安慰。她也听说在医院会议室地委一班人为吴老的后事有一场冲突,所以她就自然而然地把隆重的追悼会的功绩,算到了金全礼头上。所以吴老亡七那天,老太太围着围巾,专门来到行署金全礼的办公室,对金全礼说:“老金,今天是老吴的亡七,我不去公墓,我得先来这感谢你。我知道你对老吴好,老吴现在不在了,我代表地下的老吴,向你表示谢意!”
说完,就向金全礼鞠了一躬,然后就掩面“唔唔”哭了。金全礼急忙从办公桌后冲出去,上前搀住老太太,拉住她的手说:“老嫂子,这可使不得!吴老生前,对我有不少培养!我还觉得对不起他!我没照顾好他,让他这么早就离开了人世!”
说着,也落下了泪。又说:“老嫂子,不管吴老在与不在,我们对您会像他生前一样。这一点请您放心。以后有什么事,您就来找我!”
吴老老伴啜泣着说:“你是好人,金专员。现在世上的人情,哪里还有你这样的!我党有眼,提拔你当副专员。当初我就对吴老说,你年纪大了,赶快让老金接你的班,现在看晚了不是!”
金全礼说:“不能这么说,嫂子,吴老德高望重,对我不少培养,我永远不会忘。以后有事您尽管来!”
话说到这里,这场谈话就结束了。这么动感情的场合,金全礼是颇受感动的。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场面过去以后,却给他带来许多麻烦。他一说让吴老老伴有事来找他,吴老老伴信以为真,真把金全礼当成了吴老的知交,当作了吴老的替身。以后有事真来找他。大事来找,小事也来找。住房问题,家属用车问题,吴老的丧葬费问题,甚至儿子工作调动问题,孙女入托问题,都来找。一开始金全礼热情接待,亲自出马帮助。但问题是有些事情的办理并不在他职权范围之内,有的事情的职权,是在陆洪武甚至“二百五”的权力范围之中,所以办起来让他为难。人一死,世态炎凉也立即显现出来。过去吴老在世时,家属什么时候用车,机关什么时候开到;现在吴老老伴一要车,机关就说“车坏了”。金全礼发过几次脾气,机关倒是将车又修好了,但下次又坏了。次次发脾气也不好。金全礼也拿人没办法。
吴老老伴自旲老死后,心里又特别敏感,车一坏就想起了吴老在世时,两下对比,就来找金全礼哭诉。金全礼感慨之余,也怪自己当初做事大包大揽,揽下这么一个难干的差事。以后吴老老伴再来找他时,就不禁有些怠慢。他一怠慢,老太太立即觉察出来,从此就不再来找他,直接去找陆洪武。老太太还背后对人说:“看他是个好人,原来也经受不住考验!”
这话传到金全礼耳朵里,金全礼很是伤心。他自言自语说:“都怪我,都怪我,做事不知掌握分寸!”
这天金全礼正在办公室批改文件,有人敲门。金全礼喊“进来!”
进来的人却使他大吃一惊,原来是春宫县县委书记小毛。本来金全礼这一段心情都不好,现在见了小毛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上次他太岁头上动土,撤了县委办公室主任,还没有找他算账,现在他又找上门来,不知又要搞什么阴谋诡计?所以连身也没有起,既不让烟,也不让茶,只是冷冷地说:“坐下。”
小毛倒毕恭毕敬地,照他的吩咐坐下。金全礼批完手中的文件,才抬起头问:“毛书记来有什么事?”
小毛也觉出了气氛有些不大对头,但他仍满脸堆笑地说:“也没什么事,省委许年华书记让我带给您一封信!”
金全礼一听这话,吃了一惊。什么?许年华托他带信?这怎么可能?小毛什么时候认识许年华的?这小子怎么这么会钻营?所以当他接过小毛递过来的信,仍在纳闷。但他不动声色地问:“你什么时候见到许年华同志的?”
小毛答:“许书记前天到城阳视察,路过春宫吃了一顿饭,我向他汇报工作,他托我给您一封信。”
金全礼这才放下心来。原来只是路过。原来只是让他当通讯员。于是态度有些和蔼,说:“喝水!”
小毛就自己去暖瓶跟前倒了一杯水,拿在手中喝。金全礼拆开许年华的信,上边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写:“全礼同志:长时不见,甚念。怎么不到省里来找我玩?许年华。”
但金全礼读到这样的信,心里还是热呼呼的。于是情绪突然间好转起来,把吴老老伴的事放在一边。就从办公桌后走出,坐在小毛对面,问起许年华在春宫停留的细节。小毛眉飞色舞,说许年华怎么和蔼没有架子,怎么知识渊博,怎么生活简朴,中午就吃了一碗面条等等。金全礼“哈哈”大笑,说:“他就这个样子,十多年前我们在一起,他就这个样子!”
小毛以前倒也听说过许年华与金全礼有关系,但没想到这么密切,路过还捎一封信,不知里面说些什么。现在见金全礼“哈哈”大笑,对许年华似乎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更加迷惑,也就对金全礼更加毕恭毕敬,甚至开始后悔过去不该在金全礼当县委书记时与他捣蛋,后来也不该做些与他为难的事。这么谈了一阵,小毛突然说:“金专员,我今天除了送信,还有一件事。”
金全礼说:“什么事,你说。”
毛说:“上次我有件事做得不对,对不起您,我早就想向您汇报。”
金全礼心里“咯噔”一声,问:“什么事?”
说:“就是去年撤办公室主任的事。这个办公室主任跟您多年,我不该撤他。可当时县纪委查出他许多问题,女的也承认了,我也是没办法。”
金全礼摆摆手:“我离开春宫,就不插手那里的事情,你不用向我说这个,你想说,可以去找陆书记。”
小毛站起来说:“金专员,您不要生我的气,我当时也是挤在那里,没有办法。我早就有这样一个想法,等事情平静以后,还把他调回来,我这次来向您汇报,就是说这事,想把他调回来!”
金全礼听着小毛这么说,心里才顺过劲儿来。他金全礼从来都是宽宏大量,允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小毛以前犯过错误,改正,他原谅;现在他犯错误,改正,他还可原谅。他从心里又为自己的宽宏大量而感动,于是,态度更加和蔼起来,说:“调不调回来,还是县委决定,我不好插言。只是据我以前在春宫的观察,这个人有毛病,但主流还是好的!”
小毛点着头说:“主流是好的,为人也不错。我早有这个想法。金专员,您看这样好不好,办公室主任已经有人了,让他到组织部去算了,那也是个实权部门,也是县委常委,职位和办公室主任是相同的!”
金全礼点着头说:“可以嘛,组织部,办公室,都可以嘛!”
港笑了,说:“那我回去了。下边车里给您带来一筐苹果,让人给您送到宿舍,没事您吃着玩。”
金全礼说:“这是何必,我不爱吃生东西。”
小毛走了。小毛走了一个礼拜,果然,原来撤职的办公室主任,又被调回了县委,成了组织部长、县委常委。这家伙一到任,就跑到了行署,撞开金全礼的办公室,一下跪到地上哭着说:“金专员,感谢您给我第二次生命!”
金全礼当时吓了一跳,但马上向前说:“老钟,你这是什么样子,给我起来!”
老钟起来,抹着眼睛说:“我就知道,早晚,老领导不会忘记我!”
金全礼说:“什么忘记不忘记?这和我没关系,要感谢党,回去好好工作!”
老钟答:“回去一定好好工作,我听您的,金专员!”
九地委书记陆洪武,这一段心情似乎不好。他心情不好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这一段身体也不大好。他隐隐约约感到,自己是不是也要走吴老的路。上次吴老病逝,在医院会议室里,金全礼说出“在场各位,都有这一天”,就特别刺伤他的心。但他从工作考虑,一直对自己的病情保密。连妻子儿女都不告诉。他看病也不在地区医院,总是开车去省城,在省城医院一检查,照镜子,似乎心脏、肝脾都有问题。鉴于这种情况,不管从自己身体出发,还是从党的事业出发,他感到自己已不适于既当地委书记又兼专员了,他想将专员让出去。于是给省委写了一个报告。说明原因,请他们提一个人当专员。但省委组织部接到报告后,接受上次金全礼与“二百五”之争的教训,并不明确表态,而是让地委提出一个意见,由他们考察后报省委常委会。这事让陆洪武做了难。从陆洪武考虑,他认为地区没有适合提专员的干部。
首先,他不赞成“二百五”当专员。他看不起他。但陆洪武也从心里不同意金全礼当专员。这并不是因为他对金全礼有什么个人成见,或是他上次说了刺伤他的话,而是从工作出发,他听到一些对金全礼的反映。譬如,地委这边就有人告诉他,金全礼这个人表面看工作积极肯干,踏实,但骨子里却不正派。这两年他一直管纪检,纪检却没抓出大的成绩。
上次让他查老丛老周老胡等人盖房问题,他碍于私人情面,根本没有调查,而是敷衍了事;再有,他在吴老病重期间,为了讨好旲老,经常到下边要活鱼;还有,最近又授意春宫县县委书记小毛,把一个犯过错误的干部又重新启用等等。鉴于这些事情,陆洪武就对金全礼不大满意,觉得这样的人一下提为专员,对党的事业,对他本人都没有好处。但他又知道金全礼与许年华的关系,所以思来想去,内心很矛盾。最后他采取折衷的办法,提出一个地委副书记老冯,提出一个金全礼,报到了省委组织部,而把老冯放到第一位,把金全礼放到第二位。副专员“二百五”首先得知这个消息。他破碗破摔,连车子都没坐,一溜小跑就从行署到了地委。推开陆洪武的办公室,劈头就问:“老陆,你搞什么名堂?”
陆洪武这时正肝疼,像焦裕禄一样用个钢笔帽抵着腹部,头上也正冒汗,但他并没有失去理智,而是说:“老陈,坐!”
“二百五”不坐,就在屋子中央站着:“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提嘛,干吗背后搞我名堂!”
陆洪武不解地问:“谁背后搞你名堂?”
“二百五”说:“怎么不搞我名堂?为什么上报专员的名单中没有我?老陆,咱们在一起搁伙计也好几年了!你身为书记,不能处事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