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景棉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9
|本章字节:10926字
一
小芳的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感到周身无力。婆婆乐呵呵地一会儿端来荷包蛋,一会儿端来鸡汤面。小芳说,我又不是大肚汉,哪能不停点儿地吃。婆婆在一旁劝道:“能吃尽量吃,吃的多奶水才多。”小芳指指肚子:“妈,您看,再吃就放炮了。”
也难怪,婆婆四十多岁得子,七十多岁抱孙,老人的心情小芳是理解的。
小芳不顾下身刀口的疼痛,咬着牙坐起来给父母写信。婆婆看见了,要去她手中的笔:“月子里可不能写字,以后会手疼的。想写信,让大强替你写。”无奈,小芳只好乖乖地躺下。
趁婆婆去厨房做饭,小芳急忙重新找出一支笔,匆匆写了几句:
爹娘:
告诉您们一个好消息,我于前天晚上生了一个男孩儿,体重八斤。我们母子平安,怕您们惦记,速去信告知。我婆婆照顾的很周到,请放心。
娘,等孩子满月后,您一定来北京看看您的外孙子。到时,我陪您好好玩几天。您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连火车都没有见过。以前您总说家里忙离不开,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来!千万记住,等孩子满月后再来,我让大强去接您。
祝爹娘身体健康!
女儿:小芳。
1979年5月26日。
信发走没几天,小芳的母亲就背着小米、鸡蛋、红枣、芝麻等大包小包,突然出现在小芳面前。她又惊又喜:“娘,您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娘笑笑:“来伺候你坐月子呀。接到你的信,俺一夜没睡着。你从小睡觉不老实,俺怕你把孩子压着。”“哪能呢,您闺女现在也是当妈的人了,再不敢毛手毛脚的了。”母亲看着小外孙,打心眼里喜欢:“瞧这小东西,虎头虎脑的,多可爱。”说着,她想起了什么,突然从提包里掏出给孩子做的小棉袄,连脚裤,还有两双虎头鞋。
那虎头鞋做工精细,针脚又密实又匀称,老虎头绣得活灵活现,眼睛传神、眉毛浓密,嘴巴大大的。婆婆一家觉得稀罕,拿着虎头鞋翻过来掉过去仔细欣赏着,婆婆一边看一遍夸赞:“这哪里是鞋,像件精美的工艺品。”小芳听着婆婆的话,看着婆婆一家欣赏虎头鞋的表情,脑子里涌现出母亲为外孙子赶做衣服鞋子的情景,那一针针一线线,倾注着母亲多少深情与厚爱啊。
大强端来洗脸水:“妈,您先洗把脸,歇一会儿。”婆婆倒了杯桔子汁,递给小芳的母亲。老公公急忙上街买来了各种蔬菜。两家老人第一次见面,问长问短格外亲切。
几年不见,小芳觉得母亲老多了。满脸的皱纹,又黑又瘦。刚五十出头,就满头白发。和自己的婆婆相比,母亲倒显得更老一些。瞧婆婆,白净的脸上数不出几道皱纹,头上也挑不出几根白发。也难怪,婆婆都吃些什么,干些什么。每天早晚一杯牛奶,精心配餐调养。饭后浇浇花,看看报纸,生活悠闲自在。小芳的母亲呢,在家担水,种地,家里地里终日忙碌,遇到收秋种麦,甭想吃顿消停饭。如今的农村,虽说条件比以前好多了,还远远比不上城市。就拿吃水来说吧,城里人吃水,只要一拧水龙头,要多少流多少。农村人吃水可就艰难多了,要跑到村外很远的井上去挑水。一到冬天,水井周围全是厚厚的冰。挑上两桶水走在冰上,稍不留神儿,就会连人带水桶摔出去好远。平时,一家人吃的水用的水,全靠小芳的母亲一个人挑。
小芳的父亲身体不好,战争年代落下不少病。尤其是胃病,稍微受点凉就犯。犯病后,三五天一点东西吃不进。哪还有力气干农活。小芳的母亲心疼多病的丈夫,便独自忙里忙外,挑起生活的重担。
二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口柔和地洒在床上,小家伙吃饱奶甜甜地入睡了。小芳和母亲拉起了家常:“娘,我弟弟现在怎么样?”母亲叹了口气说:“还是老样子。犯病的时候,好孬话不识。在家摔盆砸碗,都快把人愁死了。唉,怪只怪咱家当时穷,掏不出彩礼钱。小玲玲那孩子上中学时就对你弟弟好,后来她爹嫌弃咱家里穷,硬逼着闺女嫁给赵队长的二小子。那闺女性情刚烈,说什么也不嫁,结婚的头一天寻了短见。你弟弟一听到这个消息,气的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后来,神经失常了……你弟弟要是好好的,我也能踏下心来伺候你出了满月。这倒好,从一上火车,我就惦记着家里一大摊子事,你爹身体不好,也不知他们爷俩在家行不?可别出什么岔子。”小芳望着母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忙安慰道:“不会的,好不容易来了,您就安心住些天吧,等星期天休息,让大强带您到故宫、北海好好玩玩。今天坐车累了,睡吧。”
小芳的母亲睡着了,小芳帮她掖好被角,望着母亲过早衰老的面孔,心里酸溜溜的。
星期天,吃过早饭,小芳催促大强陪母亲到故宫玩。偏偏碰上孩子一个劲儿哭闹,喂奶也不喝。母亲要抱孩子,小芳说:“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你们快走吧。”母亲不走,硬从小芳怀里抱走孩子,这儿摸摸,那儿看看:“这孩子平时不爱哭,今天怎么啦?”她用眼皮贴了一下孩子的脑门:“哎呀,孩子发烧了。”“不会吧?”小芳边说边找出体温表测试,天哪,孩子居然烧到了三十九度。这下可急坏了全家人,小芳的母亲赶紧把孩子包好,和大强一起上了医院。小芳和公婆待在家里心急火燎。一整天,全家人围着孩子忙的团团转,哪还有心思去故宫。
在母亲的精心护理下,孩子很快好了起来。
一日,大强的表妹来看望小宝宝。进门瞧见小芳的母亲正在洗尿布,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转过脸对小芳的婆婆说:“干吗找个农村老太太当保姆?多不卫生。”小芳皱了一下眉头,心里一阵反感。好在小芳的母亲正埋头干活,没注意到这些。小芳的婆婆忙解释说:“这是你嫂子的妈。”“哦,是大妈呀,您什么时候来的?别累着。”小芳算是服了北京姑娘那张甜嘴了,弯子转地那叫快,立马儿变得特热情。尽管如此,小芳心里还是好大的不高兴。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干吗总是居高临下地去看待乡下人。她瞅了一眼描眉画眼,嘴巴涂得红乎乎的表妹,心想要是让她到农村去,整天风吹日晒,忙的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她决不会是眼下这个模样。小芳在心里说:母亲是土是黑,可没有像母亲一样的农民们在地里摸爬滚打,城里人休想吃到大米白面。
“哎呀,臭死了!谁弄的屎也不冲?”大强的表妹一边叫着,一边提着裤子从卫生间跑出来。小芳莫名其妙,看看表妹,又看看母亲。母亲有些难为情地说:“是我把孩子的屎盆倒了进去,按了几个地方都冲不掉,瞧你睡着了就没问,先用报纸盖上了,这一忙就忘了。”小芳下床走进卫生间对母亲说:“娘,您看,下次就拧这儿。”母亲看了看说:“哦,知道了。乡下人进城总出洋相。”小芳的母亲很尴尬,满脸的不自在。小芳忙说:“没事,用两次不就记住了。城里人到乡下,好多事也照样不懂。”表妹接茬说:“就是,没错儿。”小芳开玩笑地说:“娇小姐,请进去方便吧。”表妹冲她嘿嘿一乐,钻进了卫生间。
小芳的母亲洗完尿布,又拿起针线,为孩子做小被。小芳说:“娘,您就歇会儿吧,从早忙到晚,放下这就干那,也不累?”“俺就是干活的命。没活干,待着才难受哩。”小芳伸手去拎暖瓶,母亲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别动,好好躺着,一辈子就坐一次月子,一定把身体养好,想干啥,吭一声。娘跑几千里到这儿,就是来伺候你坐月子的。”小芳说:“娘,我没那么娇气,在医院里天天自己到水房打水。回到家,不让干这不让干那,都把我供起来了。”“在医院咱管不了,在家得听娘的。”
所有的事情,母亲都不让小芳动手,她只有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眼瞅着身体朝横向发展。一觉醒来,见母亲坐在床边,大口大口吃着面条。小芳看看表,才下午三点,便问:“娘,您这是中午饭还是晚饭?”母亲见小芳睡醒了,忙示意她小声点:“你婆婆说鸡汤面酸了,让扔掉熬小米粥。我没舍得,往面条里放了点碱面,吃起来一点不酸。”“娘……”
小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母亲吃够了苦,省俭惯了,在老家时,往酸面条里放碱面是常有的事。来到北京,来到条件优越的公婆家里,住在这三室两厅的单元楼里,依旧这般省俭,让人看了心里很不舒服。小芳的根在农村,骨子里依然保持着勤俭持家的本色。但是在北京,她可不愿意看到母亲过分节俭的寒酸样儿。她的心里乱糟糟的,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她对母亲,又心疼又埋怨又有些生气,脱口说道:“酸了,干吗还要吃?吃坏了身体怎么办?你这样做,多丢人那。”最后一句话刚出口,顿时感觉不妥。小芳小心地看看母亲,母亲把最后一口面条扒拉到嘴里,一句话没说进了厨房。
后半晌,母亲只是默默地赶做着为公婆拆洗的被褥,很少说话。母亲是个十分要强的女人,小芳的话无疑伤了她的自尊心。小芳一时感到很自责,又不知如何向母亲表述自己的一些感受。
三
“他姥姥快吃,自家人别客气。”小芳的公婆一会儿给亲家母夹鱼,一会儿夹大虾,一会儿夹牛肉。小芳的母亲望着顿顿都很丰盛的饭菜,不知吃什么好了,连声说;“够了够了,俺自己来。”大强拿起酒瓶:“妈,您喝杯小香槟吧。”“不,俺不会喝酒。”丈母娘拦住大强。“娘,您就喝一杯吧,这酒不辣,是甜的。”小芳把母亲的杯子要过来,递给大强,不料碰掉了母亲夹的一只大虾,母亲弯腰捡起来放进了嘴里。小芳皱紧了眉头:“娘,掉地上了就扔了呗。”母亲看了她一眼:“这地板一天擦几遍,又不脏。”小芳长叹了一口气,面对母亲的一些做法,她很是无奈。小芳频繁地向母亲碗里夹菜,以示东西有的是,不在乎那一口。母亲吃了一口菜,随手将掉在桌上的馒头渣捏起放进嘴里,那样轻巧自然,旁若无人似的。这个动作,小芳在母亲身边生活了十几年,看了十几年。那时,小芳很钦佩母亲的节俭,她含辛茹苦把几个孩子拉扯大,供他们上学读书,吃尽了苦头。同样的举止,在此时此地出现,小芳的感觉竟是那样刺眼,与这个家庭氛围很不协调,简直有点丢人现眼了。小芳有些忍无可忍了,要不是当着婆婆一家人,小芳真不知又要冲母亲说些什么难听话。婆婆大概看出了小芳的心思,忙说:“他姥姥,在这儿不用太省俭,现在生活好了,咱家养的猫每天都吃鱼松、肉松拌大米饭。”婆婆边吃边和小芳的母亲聊。母亲没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城里的猫都这么享福。母亲端起小香槟酒喝了一口:“我闺女有福气,找了个好婆家,回老家后,俺不用总惦记着了。”
自从小芳的母亲来京后,每天一起床就开始干活儿,做饭、洗衣服、擦地,给小芳的公婆拆洗被褥、棉衣。家人劝她歇会儿,别累着。她说:“干这点事不累,比在老家种地轻松多了。”小芳觉得,母亲那瘦小的身体里,好像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她总是不停地干活儿,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疲倦。
晚饭后,小芳的母亲又一次提出要回老家,让大强去买火车票。小芳一听就急了:“娘,您才来几天,什么地方都还没去,怎么就要走?等星期日让大强陪您出去四处逛逛玩玩再说。”“玩不玩有什么要紧的,看到你们都挺好,比啥都高兴。”小芳不再和母亲争辩了,反正走不走不由她说了算,小芳不让大强买车票就是了。
母亲不再提回老家的事了,她把孩子从小芳身边抱走:“小芳,我看着孩子,你躺一会吧。月子里坐久了,以后会腰疼的。”小芳躺下了,不大工夫就呼呼睡着了。
一觉醒来,小芳发现孩子包得严严实实,睡在自己身旁,屋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忙坐起来喊:“娘,大强。”没人答应。小芳的婆婆听见叫声进来了:“睡醒了?”“妈,我娘呢?”“说了,你可别着急生气,月子里生气,奶就没了。你娘见你睡着了,说什么也要走,谁都拦不住。她惦记家里,走时不让叫醒你,说你夜里总给孩子喂奶睡不好。“
啊!小芳顿时觉得嗓子眼堵得喘不过气来,泪水不由自主涌了出来。婆婆慌了,忙劝道:“别哭,别哭,过段时间再写信让你娘来。月子里可不能哭,把奶哭没了,孩子就受罪了。”婆婆越是劝,小芳越难受,“哇”地一下哭出了声。小芳心想,母亲这一走,哪还有机会再来。要不是自己生孩子,母亲才不会来北京呢。繁华的都市,美满幸福的生活,好像都与娘无缘似的,她成年累月生活在偏僻的农村,和丈夫守着一个精神失常的儿子,艰难地生活着,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啊!这次好不容易来到了北京,做女儿的想尽尽孝心,她竟然这么快就走了。小芳早就和大强说好了,第一,陪母亲到故宫、天安门等地方好好逛逛,在天安门前照张像。第二,陪母亲到大影院看场电影,母亲还从未进过电影院。第三,让母亲痛痛快快洗个澡。她整天在地里摸爬滚打,几十年了,没有进过洗澡堂,农村没有那玩意儿。脏了,只能在家烧点水,在水盆里擦擦身子。眼下,三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连一件都没来得及做,母亲就走了。
突然,小芳擦了把眼泪,迅速穿鞋下了地。婆婆急忙拦住她:“小芳,你要干什么?”“去火车站把我娘叫回来。”“疯了,你生孩子才几天,哪能晚上出去。”婆婆有些生气了。“妈,您……”时间不允许小芳再给婆婆多说什么了。“
小芳追到了火车站,火车已经开动了。她一眼就看到了公公和大强,他俩正在向着列车招手。她的目光迅速从每个窗口扫视着,由于火车速度加快了,她连母亲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小芳追赶着火车大声叫喊着:“娘……”跑了几步,周身大汗淋漓,产后虚弱的身体无力地蹲在地上。
火车吼叫着风驰闪电般向远方驶去,泪水模糊了小芳的双眼。
1995年1期《北京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