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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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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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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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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616字

十二月二日阴


昨夜一觉醒来,去一趟浴室,回来一看钟三点半。我想明天是周末,于是就打坐。这一坐就很妙,似睡非睡地,最初觉得身体非常舒适,后来就不知身体之所在了,完全失去了感受,但心里却非常清楚,偶尔有点游丝,如浮云飘过,轻松得很。起坐一看,钟整六点半,我还以为不过一个多钟头哩。


今晨七时起床,打坐。很清净。


上午十一点半,他们带小妞出去了,我照例洗澡,洗衣,热饭,做菜。每周送牛奶、果汁,顺便送两盒蛋,每天小妞吃两个,再做菜用几个,本来不多,可是这小人吃东西不准,有时一个都不吃,这样一来,蛋剩得太多,我只得腌起来。


夜间我看《定慧初修》,写日记。


十一点半,读经,打坐。


十二月三日阴


晨七时打坐。身静,心净。


下午三点,他们带小妞出去了。我在后门边站了一下,遍地是雪,无法下足,房东还没来铲雪,因为雪还不够大之故。美国人都不喜欢这种房子,他们喜欢在四不巴边的森林里面住家,因为他们白天的生活太紧张,希望夜间以静来调剂一下。但这临街的房子也有好处,积雪太深,房东会来铲,哪儿坏了,说一声就有人来修,当然也许房租贵了一点。据说这房子将近百年的历史,原来楼上楼下是一家人,后院有停车房,有佣人(黑人)住的下房,前后及两边空地都不小。不知传到他家哪位哥儿手里,也不知是这位哥儿高升了,还是手头缺乏了,就把祖产给卖了。房子的缺点是电路不好,常出毛病,所以灯泡、电视都常常坏。


我无事就看书,一看书就有问题,我不懂心体离念,是什么情境?有一种定,定得什么都不知道了,算不算心体离念?(怀师批示:心体一词,指此能思维妄心之本体——本体也强名——它是离一切见、闻、觉、知之念的作用,但亦即在其中,“即此用,离此用。”并非如木石之无知才算离念。)何谓指物传心人不会?(怀师批示:当人心目,面对现实世间之事事物物时“依他起”用,即见心之妙应。用过便休,即会心自无性。)“诠”这个字,到处都可看到。似乎讲法可不一样。如下面这些——一、若止于此境,就为小果所诠。二、是法非言语能诠。三、一落言诠四、种种名,种种法,悉以实诠人无我,法无我为其究竟。


最后还有老师给我的偈:现前性海幻真诠。我就不会解这个诠字。(怀师批示:诠。包括注解,注释之意。诠,也即是言语思议之意。“不落言诠”即不受文字言语所困惑之意。)


他们六点回来,饭后,十号电台又是那位美国人类学家访问台湾民俗,他请一位学宗教的女士陪同前往。她们讲太极图,阴阳之道,先拜土地庙,看人家子孙扶乩请示父母的意见。据说还能写出一首诗来。又看清明扫墓。迎菩萨等民俗,以及妈祖庙香火之盛等等。我们在台湾二十多年,从没见过,反而来美国在电视上看到。所以我常有一种看法,我认为在美国的中国青年学者,其对中国过去大陆的了解与外国人一样,都是书本上的知识,如果叫他们来介绍中国,那只是拾人牙慧而已。因为他(她)们不是生在台湾,就是很小就离开大陆。除非老一辈的学者,才算能说得清楚。也才能有正确的看法。我们在波士顿住在某大宿舍时,每逢中国新年,学校也可以说是系里,就要办一个欢迎中国新年晚会,由女儿主持,主持人难免就要安排节目,还要介绍一些中国习俗,女儿就去燕京图书馆借些关于中国习俗的书来看。我翻开看看,不知那个作者从哪儿找来一些不三不四的资料,于是我告诉女儿,这是国际场合,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和立场。当然,每个国家都有它的陋习,但只能和国人作自我检讨,不应当供给外人作为笑料。(怀师批示:对极,此所谓良母之教也。)


写完日记十一点半,读经,打坐。


十二月四日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似乎偌大天地什么都没有,不是空空洞洞,但觉广大无边。无人,无我,可是我又什么都知道。(怀师批示:性觉真空,性空真觉。当可于此境上翻然领悟。)


小妞不上学,我带她玩,看电视,又怕电视看多了,会伤她的眼睛。她大了,懂得漂亮,我就给她梳头,洗脸。她要自己洗手,一洗就洗去二十分钟。所以一天她要洗几次手,我都随她。再学学刷牙,只要把衣袖卷高一点,不弄湿就好了。可能是她爸太高,妈也不矮,所以她比普通同年的人要高很多,不满三岁,比五岁的孩子高,所以托儿所的老师常常忽略她的年龄,遇事不太能谅解她,这也是她吃亏的地方。近来比较好了。


写完日记,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二月五日雪


晨六时打坐。


小妞不在家,我照例先吃完饭等她。她爱吃白面,我就为她做了一碗番茄汤。什么都准备好,她也回来了。一进门,就要棒棒糖,拿着棒棒糖又来吃面。她告诉我,那些娃娃他们都喜欢老师,只有她不喜欢,因为她一哭,老师就会骂她。这时门铃响了,又是那位老太太,带着她的女儿和三个外孙,一进门就喘。我说天冷吃杯热茶吧?她点点头。她女儿比我女儿小一点,似乎在台湾没读过大学,我也不敢问。总之现在是家庭主妇,二男一女的母亲了。我拿些糖果给孩子们吃。吃完茶,她女儿就带着孩子们走了,据说还要去买东西。她又和我大谈,她毕竟还是个读书人,不谈打牌,还是可以谈点别的,只是不大起劲而已。她说她是山东人,她先生是上海人。她说:“从前像这样,就是嫁得远了。”我说:“你看我家女儿,都翻过喜玛拉雅山喽!”她说:“不过从前多半这村嫁到那村,也不好,你看满街的人,都傻傻的,因为血统太近。”我们都笑了。她告诉我她先生是她父亲的部下,留英的。我告诉她,我先生是我的表兄,留法的。她问是怎样的表兄?我说:“她是我婶婶的侄儿。”她似乎松了口气,说:“还好,要是你母亲的侄儿就不好。”我说:“那根本就不行,那叫骨肉还乡。”我们正笑着,小妞要看电视,我为她拨好电台,陪她看了一下,回头一看,那位老太太已经睡着了。小妞望她一眼,对我一笑,乖乖地看她的电视。我担心睡觉的人会受凉,为她盖一点,又怕吵了她,看看她穿得却也不少,地方又靠近热气管,大约不至受冷。我正想着,她醒了,看看表,站起来就走,说是孙子回来,找不到人,会打破门的。


晚饭后,小妞十点才睡,我写日记。


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二月六日晴


晨六时十五分打坐。


小妞不在,我吃完饭,为她下了碗面,把该做的都做好。她一进门,先给她一个棒棒糖。她爸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红红绿绿一大堆,小妞告诉我是她画的。我当然大加夸奖一番。她爸用胶条把画贴在过道上,小妞大叫,一定要贴在我的屋里。只得又取下来,交给她,由她亲手去贴。她吃完面,又喝了汤,我就放心了。每天她妈妈一进屋,就要问她吃了些什么?她能多吃一点东西,我们都皆大欢喜,近来也胖了一点。


电话铃响了,是女儿来的。她说外面很冷,如果小妞要和她爸出去,最好多穿一点。我说:你给你家老爷说好,给我说没用。她笑了,说好。(怀师批示:唉!天下父母心!希望不要忘记了老娘。)


三点钟小妞有一个她最喜欢的电视节目,其中有两个女孩,所以她称为姐姐节目。她正看得起劲,她爸回来了,她不想出去。但我怕看完这个节目,她又要出去,更是麻烦,不如叫她出去玩玩的好。于是我给她爸说:“外边冷,多穿一点好。”他答:“没那么冷,用不着。”我知道女儿没给他说好,就算了。


晚餐后,女儿带小妞在我屋里玩了一阵,九点他们才走。因为小妞的爸到学校出题目去了,大约又是考期在即。女儿告诉我,走到哪儿都会碰到学生。无论去超级市场,医院,百货公司,甚至走到街上,都有学生打招呼。因为他们教书的学校,是此地唯一的一所大学。她们母女走后,我看《楞枷大义》,我想看八识规矩颂,但这不是一下看得了的,要找个长时间才能看,所以今天暂时还不看。


写完日记,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二月七日雪


晨六时整打坐。在坐中我现在已无妄念,但杂念、游丝不免。(怀师批示:可喜稍有进步。)


小妞不在家,我照例先吃饭后等她。为她做了汤,又下了碗面。她吃东西很怪,好好的汤面不吃,要分开来各吃各的。下午带她玩,陪她看电视。看她似乎要睡的样子,可是她实在并没睡,只是养神而已。她很会养神,有时像大人一样,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又精神十足了,要她睡次午觉,难而又难。外面雪很大,不知是否风的关系,真如空中撒盐。我爱大雪和大雨,因为它能洗净心垢。看着洁白的雪,和哗哗的雨,内心空空的,干干净净的,真是五蕴皆空,舒畅得很。


晚饭后,打开电视,正好又是那个美国人类学家访问非洲。非洲人重视传统,虽然他们也信基督教,但不完全和欧美的一样,多少渗入他们一部分传统礼节和习俗。一个非洲人说,他可在梦中得到他母亲的启示。另一个说,他常和他祖母在梦中相见。他们扫墓时站在墓前,念念有词,据说是对死者报告。我不知这些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灵感作用?(怀师批示:两者都有关连。)灵感何以一定要在梦中?他们有些传统如大家庭,讲孝顺,重祖先,都和我们中国很相似。(怀师批示:本来便是同根。)


看完电视,写日记。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二月八日雪


晨六时十分打坐。坐中心如虚空,杂念如虚空中有点东西。游丝如游云,一飘而过。


十二月九日阴


晨六时打坐。很净。


今天周末,他们带小妞出去了,我照例做我自己的事。这几天有个毛病,一身发软,也可以说很懒,只想睡觉,有那种春眠不觉晓的情景。我记得第一次气机发动,就是这种情形,大概又是生理的变化过程,不理它!(怀师批示:说得对。)


下午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每当她感到寂寞,就和我在电话上谈谈,彼此听听声音。我们是老邻居,她的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还有我看着生的。当她搬来我们村子里时,我女儿将考初中。二十多年的友谊了,她因癌症二十年前就锯了腿。当她考虑要不要锯时,她说与其残废,不如死,可是事到临头,能死吗?五个女儿呢!我每每接她的电话,都很难过。她总是叫我去玩,如果不是晕车,我也想去看她几天,我们可以终夜不睡地联床夜话。他们回来已七点,收拾下来,八点才吃完饭,小妞睡了,我看一点笔记。


写完日记,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二月十日阴


晨六时欠十分打坐。意境上的那片大海,离我很远了。似乎有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意思,我不理它,几天把它忘了,它也就不惹我。(怀师批示:应该如此,不必着相。)


今天星期,四点后,他们带小妞去玩,顺便买菜,我在后门走廊的雪地上站了一下。这时天已渐开朗了,乌云漫漫流动,树枝后面的太阳偶尔一现光芒,立刻又被流过来的乌云盖住,时阴时晴。回屋后,回了两封朋友的信,其中一封是住在美国的一位太太,她先生在台湾就认识我女儿,来美后又是某大的同学,她本人是师大毕业,我女儿也是师大的研究生,也算校友。在她将到美时,因为她们宿舍太小,很不方便,所以我请她来我家吃饭和洗澡,我爱她那份温文尔雅的气质,事后她一定要交伙食,推辞不了,只好收下,因此而结下了深厚的缘分,她偶尔来个电话谈谈近况。我很担心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怕她受不了那种辛苦,总是同情地常常安慰她几句,她也就把我看作家人,常常诉诉苦闷!我是个最舍不得丢掉朋友的人,我的朋友都是几十年的友谊。但自从我决心学道以来,我很怕在这世界上再结上任何缘分,恶缘固不可结,善缘也不结最好,不知为什么,我很怕这个缘字。(怀师批示:此字确实惹不得,我也最怕,但却一再惹上。我有时因有不忍人之心也。一笑。)


六点后,她们回来了。晚饭后,小妞九点去睡,我写日记。然后看一点笔记。十一点整,读经,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