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怀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28
|本章字节:6370字
八月七日晴后雨
晚间在写日记之际,忽然就恍兮惚兮了。开始时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感到自己呆住了,才发现笔还握在手里,神却不知去向了。这时,意境上是一片空灵,内心安详如同一片清流,又有点恍兮惚兮,又什么都清楚,而又什么都不着。我想保住此一境界,立刻放下笔而后打坐,坐得固然比平常时不同,仍是恍兮惚兮,真正没有一丝杂念,舒适无比。但我确知不是上坐以前,尤其不是如梦醒觉那一刹那的境界了!我不知道这像不像大慧杲禅师在举着时,忽然呆住了一样?最后仍下坐写完日记。(怀师批示:正如所说,但近于无想定,尚非胜境,应舍。此是过程,以你之用心,必不致太过执著也。)
八月八日晴阴不定
晨六时打坐。坐中又有新的发现,但仍是恍兮惚兮,说不清楚,待弄清楚再说。下午收到一位朋友的来信,她说近来的红白帖子最多,见到红帖,就准备大吃一顿,热闹一番。如果是白帖,就难免有些惆怅!我回信说,如果我们现在去了,真算一生无憾。第一,幸运的生在这千载难逢的浩劫乱世,备尝人生的酸、甜、苦、辣,对人间的面面观也都很清楚。设若再要来时,就可详加考虑,来还是不来了。第二,看看那些忙忙走了的人,丢下一些尚未完成的任务,譬如上有父母,下有孤儿,是多么难以瞑目!我们比较起来,真是天之骄子了。
八月十日晴
晨六时打坐。静中我觉得心就是一点,动静都由它发,动时由一点一飘而起,如不加制止,就愈扩大,愈走愈远。静时则归于这一点上。当动得厉害时,这一点就被遮住,隐而不显了。另外有两种知,一种是识知,是由分别而起的,一种是触缘即知,不用分别,这种知比较微妙,如何是自知的事,说不清楚,还是只有自知。(怀师批示:看来我必须为你寄去《成唯识论》才有帮助。总之,你不但要再舍人空,而且更须去法空。凡以上所说,仍在法中也。)
八月十一日雨
晚间我看《论语别裁》,使我忆及幼年入当时所谓的洋学堂。洋学生也尊孔,每在学期开始的朝会上,就请出孔老夫子的牌位,接受全体师生的敬礼,如果有人因事迟到,就单独去放牌位的屋子行礼。后来是从何时开始,取销了这一仪式,我已记不得了。当然孔家店是不能打倒的,不过一家店竟开了几千年,也该整理一下,是必须的。但谁能负起此一重任!只有老师不惜时间和精力,为它整理翻新。这也是匹夫而为帝王师,一言而为万世法的孔老夫子之始料所不及了。
八月十二日晴
我似乎证到,要打坐坐得好,一定要身体确实健康,坐起来就不会感到身体的存在,否则会被它妨碍,不得自由。想起起不来,想动动不了,当然这也是初步的过程,慢慢地即使稍有不适也无所谓了。譬如有时将上坐,觉得哪儿有痒或痛的感受,不理它,过一阵子再记起来时,已成过去了。别忽略这点小事,要知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有信心,就能有成绩。
八月十三日晴
昨夜一觉将醒未醒之际,忽然吓一大跳,不知什么东西,在我面上一恍,立刻就与我合而为一了。当那一刹那间,我是冥冥杳杳的,什么都不知道,连吓一大跳,也是在那一刹那以后的事。在吓一大跳之后,我却认为那个就是我自己。至于那种冥冥杳杳的境界,我已有过好几次经验,但没那个无形无相的,不知所以的东西。那种冥冥杳杳的境界来时,不是在刚上坐不久,就是在将醒未醒之际,那种微妙,绝不可说,如果问如何是自知的事,仍然是只有自知。怪的是总是吓一大跳,心里却平静得很。那颗会跳的心一直没有动过,似乎是定住了。过了很久,才听到自己的呼吸好响,耳朵也响,再过一阵,才清楚地听到心的摆动。这是我常在睡觉时听到的声音,如挂钟的摆动,很有规律的。昨夜的境界与往昔不同,那会是什么?确实惊人。(怀师批示:那亦是神凝气聚之“行阴”境界,即心即物,并非外来。只是人具“受阴”习气之惯性,妄自作种种解,种种着相而已。)
八月十五日雨
早餐桌上,女儿说她们有个女友,她的父母是聋子,都是小时侯摔一跤摔坏了耳膜。我奇怪何以摔跤坏了耳朵,而且两个聋子又如何生活呢?据说她父亲已经去世,她母亲就住在我们这儿附近,她自己在加州教书,相距太远,每年只见一两次面,她母亲却过得很好。她家本是匈牙利人,那儿聋人手势与美国又是不同。她母亲参加一个聋人教会,又交了一些朋友,颇不寂寞。可见人要会安排自己,否则就会被时代遗弃了。
八月十九日晴
我和女儿在早餐桌上,谈到聋人与哑人的问题,我说聋人一定会哑,但哑人则不一定聋。修道的人要修断一根,多么不易,我想聋、哑都是能心静的。她说她在国内大学及国外博士班都有盲人同学,比较起来,盲人是最可怜的。因为缺乏安全感,随时都在恐惧中。我同意此一看法。如果六根一定要有缺陷,最好不是眼根。譬如有些技艺只要有眼睛就可以学。所以说人生只要六根齐全就够了。
八月二十日晴
近来口水特多,有时竟梦到口水顺着口角湿了枕头。坐中心一静,口水更源源而来,似乎由舌下涌出,清得很。
八月二十二日晴
见外面天气晴朗,到走廊站了一下,回屋见小妞睡在我床上,她妈妈正用药水灌入她的耳内,为她洗耳朵。我在床边坐着,不料她双脚一踢,似抛个皮球一般,我就被她抛下床去。她怪我坐得不稳,事实是我的体重太轻,抛起来是很容易,跌在地上也不太重。后来做了全部瑜伽,觉头顶有点重,我就满头一抓,也就好了。色身就是这么回事,只要血液循环正常,就无问题。反正迟早是要报销的东西,不过在此借假修真的阶段,仍希望它能暂时保留,以免前功尽弃而已。
八月二十三日晴
由今天下午的广播,知道台北飞机失事,真是又不知伤亡的是何人!记得长辈们常说:“行船过渡三分险。”后来有了汽车,谁人出了车祸,就认为是祖上无德。哪想到飞机才是交通工具中危险性最大的。总之时代愈进步,人的生命愈不值价。
八月二十四日晴
近来坐中有身心能分的感觉,但仍有牵累似的,又不能完全放下,我只听其自然。我最讨厌的是,一有变化总从色身开始。譬如不知从何时开始,右手无名指起了一个筋包,青青的、硬硬的、不痛不痒,又不知何时它又自动地消失了。来去无踪迹,好怪!
八月二十五日晴
晚间我看《论语别裁》,想到自己也是读“三百千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的出身,六岁由祖母发蒙,开始就读这些,外加一本《女儿经》。但在“三百千千”还没读完,又要准备读洋学堂了。于是又读了八册《女子国文》,才入学校插班,因为如果读一年级,国文程度超过太多,但插班算术又赶不上。幸好祖母什么都会,每天放学以后,都在灯下为我补习,一直到赶上班上的进度为止。我认为打国文基础,“三百千千”是最好的教材。如《百家姓》只一百字,小孩顺口一读,犹如唱歌,再学学写,所有的姓都知道了。在我读过的书中,最讨厌的是《女儿经》。开头就是:“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有如《三字经》,三个字一句,从做女孩到出嫁,薄薄的一本小书,包括了三从四德。那时我只七岁,读起来都不好意思。在幼稚的心里,就认为这种书只可看,不可读!其实,我颇喜欢旧礼教。譬如在尊长前侍坐或侍立,能做到“坐莫动膝,立莫摇裙”起码的规矩,女孩子有女孩子的风度,一望而知,不是三家村的出身就好。如果叫现在的女孩子看看《女儿经》,会把她们笑死。
八月二十七日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很静,但这种静和过去的静有点不同,过去的静是静静的什么都没有。现在是静中确知有个什么?又不知是什么?现在最大的变化,就是过去受惊会跳得咚咚响的心失踪了。现在是无论任何情形之下,累也好,惊也好,只是呼吸略重而已,又不知是何故?(怀师批示:只动浮气而不动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