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怀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28
|本章字节:6232字
三月二十七日阴
晚间看笔记。我想到人的一生也真微妙,以我来说,一生都在战乱当中,可也没有十分的坎坷。譬如抗战期间,我从未躲过一次理想的防空洞,大多数蹲在连棵树都没有的山顶上,敌机就从头顶掠过。还有时来不及就卧在路旁的沟里——抗战时路旁到处是沟。每次都从危险的边缘过来,不但没有中过一次奖,也没挂过一次彩。我想到贵阳人说的:“人有小九九,天有大算盘。“人间的事哪一样由得自己!虽能逃过大难,修行却成问题。如果修行不成,早死晚死不是一样!
三月二十八日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认为道书上所谓的婴儿就是妙有,当妙有才升起时,就如初生的婴儿,要经训练才能成就。那是一个最危险的阶段,稍一大意,婴儿夭折,全功尽弃!
三月二十九日小雪
我在厨房煮饭,忽然想到一般人都重视西医,当然开刀动手术确实是西医的拿手,马上可以见效。但要看是什么病。譬如那年女儿在台北,脚上生冻疮,只服了两剂中药,就再没发过。可是她的同学,同样的病,打针服西药,花了许多钱还不断根。所以在国内我认为中药可以深入,能治本,只是时间上慢一点。当然太空时代的人,时间要紧,因此西医特别吃香了。
三月三十日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空境现前,正要深入,我忽然想到深入会迷,没有把握,犹豫起来。就在此时,一声巨响传来,身体微微一震,轻轻幌了一下,想起书上说当人成就之后,如果色身遭遇灾祸,法身也会轻微地一恍。正当想着,忽然一觉,立刻一觉,立刻收心坐了下去,真险!稍一大意,识神就乘机作祟,所以觉照稍迟,就会迷不知止。
三月三十一日晴
晚间我正在厨房,小妞过来说,来了客人。我就在外边书架上取来一本书,一看原来是久违了的《红楼梦》。我翻了一下,见它有几篇都散开了,就顺手把它整理一下。记得那年在哈佛宿舍时,从燕京社借来几本中国绝版的,因为借的人多,书已散开,页数零乱,我把它整理一番,用针线钉好,但有些纸太脆,一拿就脱落碎屑,而且有些地方都印错了。我想只有像我这一辈的人,才能看出它的错处,这种书国内既已绝版,国外又能保持多少年呢!十分可惜。也许我是正生在新旧时代交替的夹缝中间的人,所以对于旧东西仍有一份爱好,也许是我童年看过的东西,有故友重逢之感。总之我认为能代表一个时代。譬如看了《红楼梦》,就了解清朝旗人的一切,虽是过时的东西,仍有它存在的价值,因为非过去的人,不能知过去的事,非曹雪芹就写不出《红楼梦》来。唉!我又发谬论了。
四月一日晴
下午三点,是我预约看牙的时间。当电梯升起时,我有一种与往昔乘电梯不同的感受,因为它与我在打坐升起时的感觉相似。我奇怪,学观心的人,该走明心见性的路子才对,何以会上升起来了呢?如果升高了,我担心会心悸,应该有点准备才好!老师何以教我?(怀师批示:统因识心习气种性而生幻觉,明则无咎,上升下降,等是虚空。)
四月二日阴
晚间我看《知见》杂志,看到社论有感,又引起我的谬论了。外国人都以为中国人不重视女性,因为他们的习惯是譬如上下车让女客先走,丈夫或男友有为太太或女友脱大衣的任务,或男主人为女客人安坐位之类,都是在这些小节目上表现他们尊重女性。事实上我来美这几年,最近一二年电视上才出现女广播员及气象报告员。据说过去不论什么工作,只要是女性,就较一般男职员的薪金低得很多,不管能力,只分性别。我认为中国早在孙中山先生提倡女权之后,妇女在社会上的地位至少比美国要高得多。早在几十年前,各机构是什么职位,什么薪水,不会以性别而有差异,只有祭孔夫子的牛肉,女人无份。而美国只有打离婚官司时,法律才维护女权,譬如孩子、房产大多数归女方,除非女方有精神病,或无力教养孩子者是例外。
四月三日阴
我现在是恰如北方人讲话:“一个人吃饱了,一家人都不饿。”提起北方人讲话,也很有趣。记得那年我带女儿去北方饭馆吃饭,女儿叫:“拿点醋来。”那跑堂的笑得合不拢嘴。我才记起北方人不兴说醋,因为忌讳说醋,就干脆把醋叫作忌讳。不知这点窍门的,还真弄不清楚呢。
四月四日大雪
下午我在澡盆里,随着水势,又有在打坐中飘浮之感。人也有点恍兮惚兮了,似乎有喝了一口酒的味道。
四月五日阴
晚间我看笔记时,想到过去有个朋友问我:“你们打坐,坐在那儿做什么?”我答:“什么也不做。”他对我摇摇头,又笑笑,一种难以相信的表情,我没有多作解释。因为他忙着走,时机不成熟,讲不清楚也。真是隔行如隔山。
四月六日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认为人不能自制,都是细菌作祟,道书所谓的三尸虫。由此又想到不净观,那些蛔虫在粪血中纠缠,身体很不舒适,似乎一身都是细菌在动。于是立刻空掉,又安静下来。(怀师批示:三分生物,七分由心的作用。)
四月七日晴
晚餐桌上女儿告诉我说:“小妞学校的校长,因家长们不满意她的作风,所以家长会要求她辞职。”我认为家长会能要求校长辞职,这个会就不虚设了。
四月九日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下坐感有寒意,原来又降雪了。去冬雪不多,也不大,现在下点雪也好,否则细菌冻不死,会得传染病。其实我喜欢这地方冷,我是宁愿冷一点的。我认为人冷一点比热一点有精神,所以寒带的人比较耐劳,太温暖的地方也不好,易出懒人。这是昔年我从东北到西南所经过的地方、所住过的地方得来的经验,当然这毕竟是我个人的看法,不能算定论。(怀师批示:应是定论。)
四月十日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无明四相,生、住、异、灭,不就是妄念四想吗?妄念由空起,空是体,妄念是用,如水之与波,波平即水,妄灭归空。
四月十二日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忽然一片光明从内心流出。身体已不知去向,忙回光返照,原来我只剩下头和脚了,中间一段已与虚空合一,宛如一道瀑布,又明又清。妙极了!
四月十三日大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将要下坐,忽然远处高空一亮,是那么深远,好空好亮。我认为闭起眼睛,能看到很深很远,眼前没有一点阻碍,是没有眼障的现象。
四月十四日雪
最近似乎气血往四肢走,手足都充满了气血,当然它会红会涨,过一会自己也会好,我也不去管它。
四月十六日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虽然各宗教都追求形而上的道,但以佛门、尤其禅是最捷径的途径,也是最深远玄妙的。当然也因为它太深太玄了,如果在中途欲退不得,进又艰难时,就会感到彷徨无依,似乎走头无路,倘无十足的勇气,就有夭折之患了!
四月十七日雨
天气真怪,忽晴忽雪忽阴忽雨,这和情绪不定的人一样。有一种人就和这种天气一样,有时候见人蛮和气的,可是忽然很熟的人竟能视若无睹,你亲切和他打招呼,他看你一眼,似乎陌生得很。人家说某人在闹情绪。我既非这种人,更不懂这类人的心理。美国这种人最多,所以心理医生也最发达。
四月十八日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佛学在中国确实历史悠久了。抗战时在云南我第一次听到乡下人说:“他呀,人我山高!”我不懂是什么意思。至于西南一带的人都会说“提得起,放得下”“四大皆空”,“佛在灵山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只在灵山塔下修”之类的话,这些我常听到,我也懂。可是在东北,在平津从没听过,而《指月录》上的话,也大半是西南土语,这点我却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