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海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9548字
夏明远从此不再在街上闲逛,下了班就回家,可是乔雅又找茬儿发脾气。他明白了,乔雅其实讨厌看见他,要他早回家,只不过是因为她不舒服也不想让他舒服罢了。乔雅自己反倒没能意识到这一点。时值理查德·尼克松和田中角荣访华那一年的早春,每当夜色早早降临圆石城,她就坐在床边无声地哭泣。她几乎讨厌每一样食物。怎么总吃土豆?她抱怨说。这倒怪不得夏明远,家里只有酸菜、萝卜,而小九路的菜市场上除了土豆别无他物。初夏时候,他在蔬菜合作社里托了关系,买来了甘蓝和菜花,结果费力不讨好。这两样蔬菜价钱之昂贵,简直让人震惊,可是乔雅并没有因此满意过哪怕片刻。当她想吃鱼时,夏明远忍无可忍,只买了一点儿便宜的泥鳅,骗她说,买不到鱼。这一次乔雅反倒欣然接受了,因为她相信泥鳅含有更多的蛋白质。家人完全被她弄糊涂了,私下评论说,没见过这么无理取闹的媳妇。这个说法倒是距真相不远。我奶奶终于皱着眉头说,也不能太娇气了。乔雅怔住了,突然愤怒到自己不曾预料的程度:又不是我要生的!听了这话,在她的子宫里,夏冲不满地翻了个身。
上学时,乔雅把两句话铭记在心,一句是“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另一句“一清华,二北大……”是关于大学排名的顺口溜儿。这两句话闪耀光泽,促使她刻苦攻读,不曾懈怠。像多数女孩一样,她“只专不红”,对政治缺乏兴趣,却因此颇讨那些老教师们的欢心。她偷偷读过一些流行的苏联,也颇多浪漫的念头,可是做过的最离经叛道的事也只不过是写纸条与男生探讨课业而已,除此之外,便是在读《反杜林论》时对坏家伙杜林的想法颇感兴趣了。
她最亲密的一个朋友,于蓝,在评剧团当演员,早早就结了婚。乔雅的母亲索玉琴阻止她们继续密切来往,“你一个姑娘,跟人家结婚的勾打连环干什么?”“勾打连环”就是“勾搭”的意思。乔雅阳奉阴违,继续偷偷跑到于蓝家去。索玉琴的担心不无道理。于蓝果然怀着新鲜的兴致大讲男女之间的秘密,乔雅也极有兴趣。在不同的周末,这种闺中密谈持续了一年有余,却丝毫没有扰乱乔雅的步调。她坚信,自己的未来在首都。即便她的脑子充满了对男性的幻想,也是坚定地指向着“一清华”和“二北大”的男生——系着白围巾。其他人不予考虑。
就在她读到高三,完全调试好了自己这台考试机器之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高考被废除了。
乔雅继续留在学校一年,幻想着高考很快就会恢复。她随着斗志昂扬的男生们去了中共中央东北局。他们砸烂了东北局的几间办公室,批斗了抓到的六个走资派,命令他们面壁。下一周,他们杀了个回马枪,袭击了同一个地方,在会场上挂起了巨大的标语,“炮轰东北局,直捣阎王殿,活捉宋任穷”,他们一遍又一遍对着宋任穷本人高呼着这几句口号,就好像它是一个尚待实现的目标似的。她参加了各种学习大会,有一次听了一个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盲人积极分子的发言,那个年轻人两鬓剃得精光,头顶的头发又过分硬挺,看上去就像一只瞎眼的板刷,站在四支金属麦克风后,尖利和不安地喊叫着,在一次蹦跳之后晕倒了。这情形让乔雅倒了胃口。大字报遮天蔽日,从墙角处一直贴到了炼钢厂的高炉顶端。城市完全被白纸包裹了。高音喇叭永远在喧嚷。有时候,人们用木枪、皮带和自来水管打人,有时候用钢丝钳打,还有的时候用步枪打。她发现这一切不是浪漫,而是枯燥。这枯燥甚至淹没了惊恐。她变得焦躁起来。当于蓝的性兴趣也转换为对国庆大辩论的狂热之后,十八岁的乔雅就更加孤独了。
鸭绿江街上也有小型的批斗会。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一个窃贼和一个破鞋,被戴上了纸糊的尖帽游街示众。再一年,附近工厂的工人们庆祝“九大”召开,列成方队走过街道,每个女工都捧着一个压力锅那么大的毛主席像。夏天,硅酸盐厂附属医院需要又红又专的学生去做预备医士,乔雅得到了机会,可是她不情愿就此上班,和她的同学们一起从窗口爬进火车,去了北京。
在享受了免费而又糟糕至极的食宿之后,她们在天安门广场上见到了毛主席。数万名学生在广场上等待的时间长达九个小时,无处大小便,女生们只好围成密不透风的环状人墙,依次入内纾困。当毛主席乘坐的敞篷吉普车迂缓地驶出金水桥,欢呼声响彻云霄,孩子们痛哭流涕。
乔雅在北京停留了一个月。她登上了景山,跳过石棱和雨后短暂出现的山涧,俯瞰下去,看到北京城就像平铺的群山,层峦叠嶂的青灰中侵入了严厉的苏式建筑。乔雅怅然若失。她并未看到什么光辉。与其说这是北京,倒不如说它是对于北京的理想。离开首都时,乔雅留下了她的骄傲的少女心气、排泄物和眼泪,还有一张在颐和园拍摄的黑白相片——把它作为友谊的见证送给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北京女孩——带回了几个黯淡的印象,其中之一是高考再也不会恢复了。
乔雅成为了一名女医士。两个月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没有工作的年轻人又一次去了火车站,目的是上山下乡。她没有任何理由不接受命运。硅酸盐厂的造反派与保守派组织之间斗个不停,你死我活。一拨人残酷地拷打对手,逼迫得别人自杀,然后被打倒,第二拨人夺了权,做同样的事。好人坏人的界限模糊了。生活就像下雨下雪又下雹子的天气。一切都失去了准则。乔雅终于感到了恐惧,她为此能做的唯一的事只是给受伤的人打破伤风针。
当乔雅在金水桥边含羞小便时,夏明远正在硅酸盐厂的调试车间里欢呼着,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瞻仰巴基斯坦朋友送给毛主席、毛主席又转送给人民的芒果。他是个相貌英俊、生气勃勃、没有什么主见的调试员。一个介绍人安排了他与乔雅的相亲,他缺乏城府,当场表示了满意,仅此一点便引起了乔雅的反感。他当着她的面赞叹说,这姑娘多好,这姑娘多白!这是确实的,乔雅虽谈不上姿色出众,皮肤却像瓷娃娃一般又白又细。她本来就对这个长她两岁的高考落榜生心怀鄙夷,如今又被他的冒失惹恼了,立刻翻了脸,说这人太黑,我不同意!
他们展开了一场颜色战争。这是一场艰苦的拉锯战。用当时的话说,夏明远想跟她结合,因为她白,而她拒绝跟他结合,因为他黑。他们都缺乏恋爱经验,既没有发现彼此言不由衷,也没发现这是一种性别攻守游戏。罕见的厚脸皮再加上某种过分天真的迟钝,令夏明远不曾感到自尊受挫,竟在乔雅的冷言冷语中坚持了下来。两个月后,乔雅的父亲乔允升发起了脾气,表面上听来是对“姓夏的小子”的遭遇抱不平,实质则是感到女儿的不出嫁会增加家庭的负担。乔雅痛哭了一场,像哪吒数落父亲一般,历数自己参加工作几个月以来给家里上交了多少工资,然后妥协了。这是一九七0年的九月,时日倥偬,乔雅已经二十一岁,不得不冷静地结了婚。婚礼是嘈杂的,与她少女时期的设想完全不同,既没有诗朗诵,也没有欢快的歌声,每个人的脸上都由于冷雨和疲劳而缺乏笑容。大家举杯共祝一对新人相亲相爱,共同进步,又祝毛主席万寿无疆。送客时乔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跟不适合系白围巾的新郎并肩站在一起。
婚后的生活不能说是幸福的但是一切顺利。他们与夏家父母共用一套位于一楼的有两个房间的小房子,在公用走廊里做饭,在院子中央的自动压力井边取水。乔雅展示了她的娴雅、温柔、大方的一面,隐藏了其他面目,在鸭绿江街上的这个敝旧的院子里赢得了交口称赞。唯一的问题是,她时常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态。跟别的新妇不同,她甚至不是很喜欢回娘家。她喜欢去的是于蓝家。
只有对于蓝,乔雅才能一述衷曲:生活怎么这么没意思啊。我不想在他们家待着。
于蓝家与“他们家”在同一条街上。她家在鸭绿江街一百二十号院子,“他们家”则在八号院子。这里是工人居住区,房子表面遍布着黧黑的纹路,像被烟熏火燎过。街道比沙漠还要孤寂。白天是灰亮的,厂房、烟囱和楼房就像苍穹下的寂寥的污点。工厂里永远在召开着政治会议。入夜后,风冷酷地吼叫着。机器声单调地回荡。如果登高远望,可以看到城市外围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一抹山峦就像稍纵即逝的窣云。附近便是出城的马路,笔直地朝远方的贫困乡野延伸过去。送菜的马车就从这条路进城,洒下马粪,在烈日下晒干,变成了团团碎草,在墙根儿下瑟缩发抖。开裂的油毡纸在风中抽搐着。理发店的铁招牌总是嗒、嗒、嗒地作响。
我奶奶隐隐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可是症结何在?这差不多是她遇到的最费思量的难题。相当久之后的一个下午,她终于在洗衣盆前跳起来,问我爷爷:“你见没见过乔雅上厕所?”
我爷爷叫夏原吉,活到五十九岁,还没遇到过这么滑稽的问题呢。“多亏是在自己屋里说话!你这个娘们儿是不是老糊涂了?”他气恼地反问,“按你的意思,儿媳妇上厕所,我还偷看了?”
可是,这正是问题所在。在八号院里,从没有人见过乔雅上厕所。八号院比别处更幸运之处就在于有一个自己的公厕,在冬天,这院子的人出了家门,走几步路就能方便,附近一些院子的人则不得不冒着严寒,急冲冲地往这儿赶。那么乔雅是怎么解决她的问题的呢?奶奶一连几天留心观察,找到了答案。原来乔雅每天早上起床后都要远征一刻钟,去南桥粮站的公厕暗中行事。我奶奶私下逼问儿子,这是怎么回事?夏明远含糊地说,她大概是嫌院子里的厕所不干净吧。何至于此?粮站的厕所又干净到哪里去?齐凤珍对此极感迷惑,却不声张。最终,完全是凭借一个老太太的直觉,她猜测到了问题的本质所在,那就是乔雅是个拿腔拿调的女人。乔雅在藏起自己认为不堪的一面。自她过门以来,我奶奶不仅从没见过她上厕所,还从不曾听到她咳嗽、吐痰和放屁。乔雅从不抓痒,从不打鼾。她从不把内衣裤晾在院子里,而是像个守财奴似的晾在自己房间窗台下的小绳子上。我奶奶乘胜追击,把侦察行动深入下去,终于发现了另一个被隐藏起来的事实:这对小夫妻一直在偷偷使用避孕套,用过之后就由乔雅藏起来,上班的时候带走扔到别处去。至此,乔雅为何始终无法怀孕的秘密就败露了。
双方家长坐在一起郑重商讨,形成了一份口头上的“我们老人的意见”。乔雅又一次屈服了。夏明远倒是感到无所谓。他的生殖力远胜其头脑,几乎一天都没浪费,十个月后,承担着挽救婚姻重任的孩子就出生了。
在乔雅怀孕前两个月,于蓝也第二次怀了孕。这对朋友渐渐活动不便,应付上、下班已感艰难,联系也就少了很多,只好相互写信倾诉苦闷。一个刚入行的邮递员不免对这种神奇的通信大惑不解。
由于父亲就在邮局工作,乔雅对于如何不花钱邮递信件了如指掌。她和于蓝给对方写的信都不贴邮票,并且把寄达地址和寄自地址颠倒过来,这样一来,在街头发出的信,就被退给在街尾的对方,反之亦然。实际上,她们都把信投进同一个邮筒。这种免费的邮递活动带给她们一种冒险的乐趣。有一次,乔雅甚至直接在信封背面写了一句话以发泄自己对怀孕的不满:
最高指示:人类应当学会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的生育!
可是这一切并无益处。她日益苦闷。妻子怀孕期间,夏明远像天底下所有男子汉一样对她疏于照顾。这在乔雅口中被夸张为不闻不问。偶尔他下班后与工友喝酒,晚归之时,她泪痕已干,一言不发。虽说丈夫只不过是参与凑份子的廉价酒局而已,可是她看清楚了,他这个先进生产者是个奢侈自私的混蛋,而工人阶级就是下班之后喝三个小时啤酒的阶级。乔雅的身体日益膨胀起来,生命的炉火却黯淡下去,全不知未来是否有某个难以捉摸的时刻,好风再吹,好火再燃。
问题在于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的全部所需既非像于蓝那样是一个可令其心折的男人,也不是像别的女人那样是一个日子过得好的婆家,而是去北京读大学。就像小时候妈妈索玉琴带到餐桌上的不是饭菜,而是“代食品”一样,命运再次为乔雅派发了替代品。一个皱巴巴的男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