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海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7264字
这两年中,夏冲每隔三个月左右回一次圆石城。赶上国庆节一类的客流高峰期,火车车厢挤得鸡笼一般,除此之外,坐火车是令人愉快的。如果坐在窗边,窗外的光影便落在你身上一明一暗地交替。这时候,一种糅合了歉疚的惆怅便会涌上心头。一连几个小时,一首歌在他心中响起:
火车快开,别让我等待
火车快开,请你赶快
送我到远方家乡
爱人的身旁
就算她已经不愿回来
那时的火车是绿皮火车。多是内燃机车,也有少量的蒸汽机车。内燃机车开动时会发出巨大的声音,吼叫着,燃烧着,内部爆炸着。蒸汽机车的架势则要大得多,一旦汽笛响起便声震四方,喷吐出对于一个人造物来讲分量惊人的蒸汽,状如一小片云彩,久久悬在站台上方。
蒸汽机车来到小站,先是远远地鸣笛,然后减速,慢慢滑动,又一声短促的汽笛,像乐队奏出一声华丽的小号;然后它快停了,快停了,克制着惯性,终于停下了,发出最后的撒气声,像一位年迈的、脾气不好的、怀有恶意的将军,在一个文绉绉的场合坐下,公然地放了一个屁。
夜里,一串灯光,火车像一条在侧腹的鳞片间隐隐闪现火光的龙,掠过寒冷、木然而贫困的乡野。这一切都消失了。二十年后,铁路线上跑着的已经是子弹头高速列车,它是白色的、安静的,即使是白天,也像眼镜蛇一般亮着雪亮的头灯。上人下工的标志也不见了,代之以隶书“和谐号”。
离开家乡的惆怅也消失了。不要说六百里,便是六千里,也不过如同出门去了一趟便利店一般。除了那些贫穷的进城务工的年轻人,再也不会有什么人在回乡之时,耳畔萦绕着《火车快开》,或者别的什么歌声了。人们继续做踏上旅途之前在做的事,回复电子邮件,或者翻开一本杂志,心无旁骛。当一个人半躺在宽体喷气式飞机上,通过高保真耳机听着《那么我将远走他乡》,也不再有什么切身体会。作为羁旅愁绪的客体的异乡不复存在了,相应地,家乡的含义也变得模糊。“远方家乡爱人的身旁”更是消失无痕。过去样式的罗曼史,无疾而终了。
这过去,耳闻目睹的一切,消亡了的、可以标记他的存在的一切,仅仅留在了夏冲的记忆里。那时,当火车驶过田野,他凝望着窗外的池塘、山丘和村庄。他用地理的距离丈量着今日与往日的距离。他感到那平凡的风景也是人生的礼物。在铁道边,不时闪过一座座碉堡和地堡。那是日本军队、国民党军和解放军争夺铁路线的遗迹,太坚固了,历经几十年也未能拆除。
不过是一九四零年代的水泥而已—破碎机吐出的石头大便—却比人们的记忆牢固得多。
长途汽车则是破旧、肮脏的。与在小公共上一样,乘客们照例是热茶、瓜子,只是路途遥远,刚上车时精力四溢,不久便昏昏欲睡。更增添了耍扑克牌的骗子。车顶上载货,跟电影里的非洲乡村大巴相仿。有一次车顶装载了几十只猪仔,用网兜罩住。它们待在烈日炙烤的车顶上,想必滋味难熬。走了两个小时之后,猪仔们果然崩溃了,屎尿从车窗玻璃上像暴雨一样淋下来。余下的路程走了多久,它们便吱吱叫着排泄了多久。黄色的一天,该让梵高画下来。
我再也没有得到去看陈垚的机会。高三,所有人都进入了癫狂的复习状态,唯独我和小团体里的一个家伙无所事事,每天醒来便在宿舍楼前发呆。直到开饭时间,才慢吞吞移动到食堂去,算是找到了一点儿生活内容。校方巴不得我们不进教室,免得影响别人。我们便整日懒洋洋地盘踞在宿舍门口,禅定一般。可笑的是,我总是想:这是一生中最后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吧。就好像自由过似的。
跟那个女孩我谈了一次,中心思想一句话:不打扰你了。“不能跟我一起学习吗?”她问。我问:“干嘛呢?”她说:“我们可以考到同一所大学里去啊。”我咧嘴笑了笑,问:“对外经贸大学?”
她一时无语,也知道这个目标对我来说太过滑稽。我们之间的故事到此结束。她埋头苦读去了。
她如愿以偿考上了对外经贸大学。从此我再没见到过她。很多年后,我们都在北京,从无联系。只有一次,d县的高中同学组织聚会,我在同学录上查到她的电话,打过去,问她想不想参加。
“我不想去。”她说。我说我也不想去。“等一下,”她说,“稍等。”电话里传来一阵碎纸机工作的沙沙声,大约三十秒之后,沙沙声停下来,
她在电话里笑了,“那你打电话来干嘛?”
你很难解释,你只是偶然想给一个有着共同记忆的人打个电话,那会显得你??没有事情可做。
在禅定中,我开始设想自己将来的日子。大学考不上,就只能去当工人了。工厂招工是按片区的,思齐路的待业青年只有两个去向,要么是重型机械厂,要么是硅酸盐厂。重型机械厂不是那么好进的,我家在那儿又没什么关系,还是去硅酸盐厂的可能性更大。去硅酸盐厂的话,没准儿要干装卸工,背水泥袋子,干上几年,肩膀上就磨出一层老茧。我会娶个老婆,她会跟我吵架,就像我妈妈跟我爸爸吵架一样。她总是挑我心情不错的时候跟我吵,因为她不开心,所以看不得我开心。她发脾气,哭,摔东西,过年的时候,因为我喝醉了,打扑克还输了钱,她就把我的啤酒统统摔碎。
没准儿我会揍她一顿,要是不揍她,她就会没完没了。揍完之后,我很解气,又很烦闷。她就收拾东西,跑回娘家哭诉,她的哥哥就扬言要打我。也许真的打了我一顿。至少我的丈母娘,会打上门来,把我骂得狗血喷头。最终我要当着所有亲戚的面向我老婆道歉,写一份保证书,按上手印,保证再也不揍她。这类事情总是要发生的。反正会有那么一大圈亲戚跟我捆在一起,就像一群豪猪挤在一起彼此刺得鲜血淋漓一般,互相折磨,从中得到无上的乐趣。然后我一个没忍住,跟这女的生了个孩子,这孩子就像我一样,跟这世上的一切都闹别扭。这算是生活吗?也许算不上。可它没准儿就是我的生活。
我看见自己四十岁了,患了尘肺病,不知道在哪里喝了半斤白酒,从脸颊到胸膛都红通通的,坐在澡堂子里的瓷砖台子上,“哈哈”地喘着气,并不胖,可是浑身的肉都松弛下来了,像裸皮狗。
这一切可真他妈的有趣,我想。
可是夏冲居然考上了大学。如何解释这件事呢?难道他在那个夏天被幸运天使吻过?这个吻竟然确有其事。高考之前两个月,一个几乎被夏冲忘记了的人,乔雅,戴着一副抵御旅途风沙的墨镜,突然出现在了d县。在失去高考资格二十四年后,在初次炫耀儿子多么聪明十七年后,乔雅四十一岁了,预感到了儿子的悲剧命运,意识到自己只有一个选择:死马当活马医。
她在一家招待所里住下,跟夏冲谈心,软硬兼施,使出各种伎俩,试图让他振作起来。她推心置腹:“妈妈理解考大学对你来说是个折磨,可它也是个机会,妈妈当年失去了考大学的资格,这一生过得多么遗憾啊。”她动之以情,潸然泪下,“你爸爸做生意亏本的时候,他去南方上货,你在这儿念书,夏冰寄宿,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你知道妈妈心情多坏啊?因为家里没钱,为了省钱,我一点菜都不吃,光用酱油拌饭吃。我就想,这辈子怎么活得这么失败啊。年轻时对人生有那么多的憧憬,可如今,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你说妈妈为什么要活下去?已经不是为了我自己了。不就是为了你和夏冰吗?如果你体谅妈妈的话,就为了妈妈再努力一下吧。”她激励他:“人生就那么关键几步,你也是个男子汉,怎么就不能走好这一步?”她威胁他:“你别想着逃避。如果这次考不上,明年你必须复读,如果不复读,你就是想让我死。”她又给他减压:“只要这最后两个月你努力了,考不上,妈妈也不怪你。至少你努力过了。”
夏冲心情沉重,如在审判台上,感到万分愧对母亲,可是一想到癫狂般的复习,就感到既做不来,又为时已晚。他狠下心来,并不正面回应乔雅,只是催她回家。乔雅终于心灰意冷,竟然笑了,说,好吧。她不再跟他谈心,说在县城里转转,明天就回去。夏冲心情糟糕透顶,觉得自己伤害了妈妈。到了晚上,他又去看乔雅,问妈妈去哪儿了,乔雅答他,这个牌楼,那个佛塔,等等。顿了顿,她说:“下午我租了一个房子,这两个月我就住在这儿,陪你复习。”
夏冲目瞪口呆,看着妈妈的如来佛面对孙猴子一般的表情,恍然明白上当了,大发雷霆。母子俩激烈地争吵了一番,最终乔雅失败了,哭了,泪水淹没了皱纹,说,好吧,我也死心了,就这样吧。
当夜他们便退掉了房子,赔偿了房东的损失。次日,乔雅坐长途汽车回家,在公共汽车站,汽车就要开动了,夏冲才艰难地说:“妈妈,对不起。”乔雅笑中带泪地说:“不用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也许是妈妈。”说罢,用手指撩起他垂在额头的头发,在他脑门上印上了一吻。
这就是那个幸运天使的吻。夏冲又震惊,又难过,又感到某种异样的甜蜜。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呢?他不知道。他只是意识到,她还是爱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