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迎新(4)

作者:张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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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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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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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876字

逛小市有瘾,也是原因不少。其一是短时间内可以在关系不很大的“不定”中徜徉。“不定”有玄远的意义,想说就一言难尽。严格讲,未来都是在不定中,连是否有明天也是这样。但是同时,安于常识,我们又不得不承认有不少事是有定的,如月圆后有缺,缺后有圆,是没有人怀疑的。未来不定,有可怕的一面,是即来的有可能是灾祸。也有可喜的一面,是惟其不知后事如何,才觉得奔波劳碌不是枉然。逛小市的徜徉于不定中还有特殊的优越性,仍比喻为钓鱼,成则可以拉上一条或几条大的,败也不过是空手而归罢了。所以披星戴月起床,东方微明时走人,看完这摊看那摊,心情总是在期待的兴奋中,也许前行不远就会遇见稀有而心爱的什么吧?而自小市之灭绝也,这种因想到下一刹那的机遇而感到充满希望的经历就绝无仅有了。其二是常常,就真能遇见稀有而心爱的。这也可以说说原因。之一是来于旧,因为卖的都是旧物,年岁就可以远到唐宋甚至商周;损之又损,远到清朝中晚年,想到那是曹雪芹或顾太清时代的,也会觉得很有意思。


之二仍是来于不定,卖的两类人,打鼓的昨天买来什么,住家想卖什么,都是只有天知道。之三是来于概率论,比如旧物,必多数是破烂,可是不破不烂并有某种价值的,总不会少到百分之零,假定只是百分之一二吧,摊上旧物上千种,不空手而归的机会还是不少的。其三,由空话过渡到实际,姑且算做“贫贱行乐”,荏苒十几年,所得也确是不少。多,大题只好小做,想举一时想到的一点点,以证颂扬小市这种交易形式不是无的放矢。一件是影戏的驴皮影人若干,旧而精致,因为没有人要,以很少一点钱买了。有何用?是可以使我想到儿时在外祖家,夏夜立在街头,看悲欢离合故事的情况。追回儿时的梦是大用。还有小用,只是好玩的,数量很多,举一两种以概其余。一种是一对可在掌中旋转的核桃,体大,匀称,年代久远,已经是深紫色,明亮像是能发光。这样的核桃,多年来在古董摊上见过不少,都没有我买于小市的那一对好。另一种是鼻烟碟,同时买到两个,都是中间古瓷、硬木围边,工艺精巧。瓷,请人鉴定,蓝天挂红霞的是元钧窑,红色的是清郎窑。由小玩意儿上升还有文具,只说砚和墨。砚,说一端一歙。


端石的玉并女史小象砚是摄政王府南墙外买的,明坑龙尾绦砚是西歙胡同买的,都价不高而颇有玩赏价值。墨,没遇见明朝和清初的,但零碎买的一些,如槐清书屋自制墨、惠园主人吟诗之墨,都是清朝后期文人雅士定制的,舍不得用,看着也可以发思古之幽情。再上升,到碑帖,也买过几件,说两件。一件是《始平公造像记》,乾嘉拓,乾嘉裱,另一件是《道因碑》,乾隆拓,整幅裱,因为其时黑老虎无人问津,就质量不坏而价钱很低。还可以再升,就到了名人的墨迹,或说书画。与其他可玩赏之物相比,书画,够档次的,真而完整的不多,但日久天长,根据概率论,也就可以买到一些。这里只想说两件。一件是画,黄慎(扬州八怪之一)的《东方朔偷桃图》,条幅,残旧,送烟袋斜街藜光阁重裱,悬之壁间,人物,草书题,都值得看看。另一件是(法)书,清乾嘉间藏书家严元照写的黄山谷诗,已裱为手卷。字与书法家比,格不够高,我之所取,主要是末尾的两方印章,都是张秋月的。张秋月,还有沈虹屏,都是助藏书家整理善本的佳人,叶昌炽《藏书纪事诗》曾言及,人往矣,见其手盖印章,尤其书呆子,纵使略兴艳羡之心,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任人皆知,卖玩赏长物的还有集中的大户,是古董店和书画店。这两种店与小市相比,各有短长,仍以求鱼为喻,逛小市是到河边钓鱼,游古董店、书画店是到市上买鱼。买鱼有优越性,是易得;但也有不优越的一面,是除价昂以外,还不再有那样多的由不定而来的期待心情。说“那样多”,意思是也有,尤其是个人经营的小店铺。也就因为同样有期待心情,就是在有大兴趣逛小市的时候,我有时也到西城的悦雅堂和东城的永光阁转转。主人都姓谢,我曾写一篇《东谢西谢》(收入《负暄琐话》)的小文介绍他们。西谢名子陶,科班出身,各处跑买货;东谢名锡三,票友下海,不善于跑,守株待兔。所以到悦雅堂,也常常遇见清代名家法书,可意而价不高的。只说法书不说画,是因为:一、画比字贵得多;二、我更喜欢法书。又,像东谢西谢这样的个体书画铺,解放以前,琉璃厂不少,我何以不去转转?原因很简单,语云,店大欺客,客大欺店,那里店太大,我这客太小,过门也不敢入。


且说主要是40年代后期到50年代初,我出入悦雅堂的次数不少,所得呢,虽然不多,却有颇为有意思的。只举一件,是张廷济写的杜诏传,条幅,绢本,朱丝栏,字作颓败体,多年来我喜欢张廷济的字,因为远离馆阁,且有金石气,而放笔任其颓败的却只见这一件。还想岔出去说几句颓败体,这名称是我杜撰,指由表面看,笔笔不合法,总体像是小儿乱画的,而实是出于大家之手的那种字,举实例,限于我见过的(真迹或影印),有传为柳公权书的《兰亭诗》,以及徐文长、王铎、傅青主字册中的一部分,总之是罕见的。何以要这样邋遢一下?也许就是如阮籍、刘伶之流,忽然猖狂,说“礼岂为我辈设也”吧?还是说游书画铺,解放以后,个体铺不久消灭,变为国营大铺,间或走入看看的有东琉璃厂宝古斋,西单商场文物店,地安门外宝聚斋。宝古斋规模大,专经营古旧书画,货多,与大革命后相比,价不高。也就有所得,如高凤翰左手书札、曹贞秀小楷扇面、张廷济对联等,我一直珍爱,都是从那里买的。


列子说大道多歧,其实如集玩赏之物的小道也是多歧,这是说,自珍的敝帚也可以从另外的渠道来。细想想,这另外的渠道也许不只一种吧?想取大舍小,只说友人。就交往的事说,仍可以一分为二。一种是转让,计可以举三位,陈莲森、张自成(都比我大十几岁)和李佐陶。陈是古镜专家,解放后生活无着,买卖些古董,我有时去看他,见到心爱的,他必以很低的价钱让给我。大革命浩劫之余,现在看看案头和箧中,有些存储还是由他那里拿来的。张是育英中学的国文教师,喜欢写字,自负为写北碑的书法家,也玩书画,善于买而不善于藏,比如一件像样的法书,四元买到手,给他五元必卖。


我们住得近,我的师范同学兼好友刘佛谛与他住同院,因而通声气容易,相交若干年,由他转让的法书也颇有几件。李是旧家子弟,在中国大学学中文,由十几岁就钻研文物,跑琉璃厂看,也买。到我们熟识的时候,他的眼眶升高,迷宋元,有时就把他原来珍视的零零碎碎让给我,现在算旧账,其中也颇有值得玩赏的。再说另一种是惠赠。这无论就人说还是就物说,都多而杂,想以时间为纲,只说古、中、今三种。古是商青铜器矛、汉玉环之类,中是唐三彩水盂、宋瓷碗之类,今是黄石砚、葫芦之类,都不名贵,不值钱,可是采纳李笠翁的养生之道,贫贱行乐,我们还是无妨说,有不小的用处的。


成语有玩物丧志的说法,多年,逛小市,游书画铺,求多种长物而藏之,而玩赏之,连上一篇写的花事也可算在内,是否可以说,我已经丧了志?想了想,应该说“未也”,原因虽不冠冕而有大力,是我无志。但说是丧了不少时间则是不错的,这值得吗?可惜账多种,人生方面的最难算,姑且算做抬杠,比如红颜绿鬓之时,娶了个如花似玉的,洞房花烛,生儿育女,也就不得不柴米油盐,直到念红书,喊万岁,受天之祜,未加冠流放,混到头童齿豁,知老之已至,清夜不能入梦,忽而有回顾总结之瘾,自问一句:“这一切都值得吗?”显然,是连上帝也答不上来。闹不清楚的事,不深追也罢。正是,身“前”是非谁管得,忙里偷闲,还是把未失落的长物叨登出来,可玩的玩玩,可看的看看,换个片时舒心,为好。


而说起舒心,在宣扬“即今多雨露”的“圣代”又谈何容易。至高无上可以遐想,出言成法,于是大革命开始了。受指使并得纵容的红卫英雄都有生杀予夺之权,而立即行使此权,口说或用粉笔发布“勒令”:限三天,自动除尽四旧,违令者由自己负责。显然,意思是还要追究责任。如何究?又显然是轻则打,重则打而至于毙命。我同于千千万万街头巷尾的人,命虽渺小却也舍不得。糟糕的是,多年费心血集的长物,心爱,也舍不得。但所爱,究竟有轻重之别,于是为了活命,就遵照勒令,动手除。——不,应该说慢慢除。这慢慢有两个来源:一是适才说的舍不得;二是多次运动中悟得的世故,是也可能仍是先紧后松,那就可以拖,走着瞧。谢上天,这世故真就显示了威力,几天过去,红卫英雄竟没有光顾,勒令之声也由渐微弱而没有了。但究竟是过了几天,砸,烧,毁的也不很少,事后回想,其中不少还是颇为可惜的。


俗话常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这次的损失也是这样。限于同一编辑室的人,上是张志公,东西多,连毁也来不及,只好坐待来抄,结果是红卫英雄竟未入门。下是蔡超尘,看到勒令,急如星火,把所谓四旧的书画之类,装入儿童坐的车,两次,都送往红卫英雄的据点。我呢,用李笠翁的(其实也是祖传的)“退一步法”,只看蔡超尘而不看张志公,有时想到玩赏一类事,就还可以“独坐小楼成一统”。这种心情也未尝不可以分而具体描画之。比如坐斗室,无意中,在某处,碰到一块旧寿山石,拿到手里,摩挲摩挲,由起初的柔滑感而终于有温暖感,也可以说是一种不亚于喝人头马的享受吧。级别还可以更高,比如过眼的是归懋仪的小楷扇面,由干支纪年想到嘉庆晚年江南的种种,神暂时游于近两个世纪前的两千里之外,较之迈出家门,奔入长街的卡拉ok,究竟孰上孰下呢?人各有所好,我,如果有闲,或有闷,是宁愿坐在屋里,与长物相对的。这或者有违晋王恭的“作人无长物”之训,但也未尝不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找到个辩解的理由,那是张宗子在《五异人传》中说的:“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