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中行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0
|本章字节:8388字
“言者无罪”之声犹在耳,冠加在头上了,你辩解吗,不低头认罪,处分就更重了。所以,至少是在这件事上,走在后面的诸位就有福了。走在后面有多种情况,其中一种,推想数量不会小,是不信。这就产生一种阴错阳差的情况,是好心人倒了霉,有机心的人占了便宜。这也可以称为“偶然”吗?也真有所谓偶然,我的两位治语法的同行,张君和徐君,都在某学院工作,参加提意见会,张先发言,长篇大论,晚饭时散会,徐的发言推到次日,碰巧,第二天,在《人民日报》上“工人说话了”,徐看到,顿悟,说:“工人说了,我就不说了。”于是变多牢骚为多歌颂,张加了冠,他就还可以坐在家里喝白干。因信而加冠而困顿的张君是门外的,再说两位门内的。一位是凌伶,与我同龄,旧学底子厚,通诗书画篆刻,任图书科科长。
其时旧书多,价廉,社里买书舍得花钱,他经手买了大量的国学方面的书。我们交往不少,合得来。可是不知道他何以会不检点,说了逆耳之言,加了冠,发往北大荒。他是湖州人,由江南移到漠北,身体不能适应,受了冻伤,到医院割掉脚趾,入残废之列,才得妇唱夫随,回了太仓。另一位是龙在田,据说通俄语英语,在外语室工作。有在国民党军事部门工作过的经历,也许在肃反运动中受些打击吧,整风来了,号召鸣放,他就鸣放。记得看过他的大字报,说某运动中整他,他冤枉,我替他捏一把汗。果然,过了不久,他加了冠,成为双料的反。不知道为什么没发出去,在社里劳动,文化大革命来了,常看见他在工字楼右边的空地上砸煤。头上有两顶帽子,小红卫兵当然不会放过,对待的办法是用棍子打骂,兼以往脸上啐唾沫。天天如此,他没有娄师德唾面自干的修养,终于有一天过午,溜到街西口外,蹿到无轨电车之下,解脱了。
由“信”迤逦而下,我想置身于现在,即差不多四十年之后,再说几句。这一回“真”交心:我是万不得已才说假话的;如果说真话不算犯罪,我同于一切还没有丧尽良心的人一样,是愿意以真面目见人的。以下就以真面目,先说对整风,后说对自己的一些想法。
借禅宗的语言来说明,用运动之法求改善,是相信有顿悟的可能,立意也许不坏,至于实效,那就成为另一回事。即以整风为例,设想是敲打几下,酣睡的可以猛醒,身上有些小泥点的可以揩掉,所谓朝中一呼,普天之下震动,不合己意者顷刻间变为合己意,岂不妙哉。可是发动之后,事与愿不尽合,或大不合,回报的声音竟有说自己身上也有泥点的。依理,已经宣扬“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就应该平心静气,或对镜,反观诸己,看看有没有泥点。可惜称孤道寡惯了,没有这样的雅量,甚至没有分辨是非、至少是衡量轻重的再思之量,就由不快而大怒。其后又是走老路,用压力求一切不如意变为如意。
压力的功效有直接的,是加冠者受苦难,未加冠者战栗,有间接的,是都三缄其口,不再有人敢说真话。表面看,人都服了,但属于假冒伪劣,真想用就未必顶用。所以我还是老脑筋,总觉得还是孟老夫子的想法对,是“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以德,德之中有感情,是爱人如己的感情,不是仇视并诉诸压力的感情。严格讲,治国平天下,要靠理智,“众志成城”,信任理智就要远离个人的感情冲动。其实,靠压力进行的运动都来于个人的感情冲动,因为非众志,不理智,所得就必是事与愿违。仍说整风,作为因,果很多,其中之一,也许是最大者,其后许多举措,如文化大革命,也没有一个人敢说个“不”字,总是值得还没有忘记国家前途、人民幸福的人想想了。
再说说对自己,算是“一”省吾身吧。与凌伶、龙在田诸君比,我是幸运者,或用夸张说法,胜利者。但如一切胜利,来之不易。也分为思想和感情两个方面说。由思想而产生战略战术。这战略战术还来头大,曹阿瞒尊重的《孙子兵法》,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先说知己,是确信自己是弱者,一怕苦,二怕死,还要加上兼怕自己的亲近人受苦和死;对压力呢,不要说没有抗的力量,是连逃的力量也没有。再说知彼,也有来头。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书本和现实。书本,当年喜欢杂览,除了东方的“学而时习之”,“道可道”等等之外,还看了些西方的。专说西方的,也是杂,其中有些是谈治平的,读了,对于制度、治术之类就略有所知,联系实际说,对于“权”,就不只有所知,还有些怕。再说现实,有所闻,有所见,还是权的问题,常常是不只不能抗,还不能测。这样,知己和知彼相加,趋福避祸之道就成为装做心悦诚服,百依百顺。思想如此,就真换来平安。改为说感情就情况大变。前几年写一篇《直言》(收入《负暄续话》),末尾曾说这种心情,为偷懒,抄在这里:
至于我们一般人,放弃直言而迁就世故,就要学,或说磨练。这很难,也很难堪,尤其明知听者也不信的时候。但生而为人,义务总是难于推卸的,于是,有时回顾,总流水之账,就会发现,某日曾学皇清某大人,不说话或少说话,某日曾学凤丫头,说假的。言不为心声,或说重些口是心非,虽然出于不得已,也总是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苦会换来情有可原。但这是由旁观者方面看;至于自己,古人要求“躬自厚”,因而每搜罗出一次口是心非,我就禁不住想到我的乡先辈“难说好”先生(案有宁可挨打也不说假捧场话的轶事),东望云天,不能不暗说几声“惭愧”。
惭愧完了,想想,难道一年有余,就没有一点可以算做不“可怜无补费精神”的吗?用力搜索,也只能找到三宗。其一,大概是1958年,整风的后半段,我和郭翼舟坐在工字楼上西北小屋,无事可做,废物利用,简化不再试用的汉语课本,编一本《汉语知识》,于1959年出版。其二,我忙里偷闲,苦中作乐,有时还到书画店看看,就在这时期,从琉璃厂宝吉斋买到一件高南阜(风翰)的书札,六开,左手,至精,语云,自求多福,我的发明,更上一层,还可以化苦为乐,此即其一正也。其三,还是初期,右派之冠可能还没设计,鼓励鸣放,就出现不同形式的鸣放,其中一种是演出此前不准或不宜于演出之戏,我看了一次,是小翠花的双出,双怕婆和活捉三郎,在东安市场的吉祥戏院。花旦戏,表现人生的不拘谨一面,大道多歧,似也不无可取。还有可取,是功夫纯熟至于出神入化,其后不鸣不放,就如嵇叔夜之广陵散,再也看不到了。
末次省亲
我从1925年暑后到通县上学,寒假暑假都回家,其时心情是以家乡为“家”,就是不能衣锦而还,衣褐走入家门,看见以摇尾表示欢迎的狗,心里也是安然的。1931年暑后离开通县,走入北京大学红楼,自己没觉得身价升高,可是生活渐渐变为复杂,或者说,不知不觉地增加了独立性,关于家,就像是旧和新平分了天下。但这是就心情说,改为就时间说,情况就大异,是长期在外,间或回家乡也只是住三天五天。唯心论,纵使是三天五天,还多有叶落归根之感,因为父母健在,幼小在生长,就是鸡犬,也没有改变长鸣、摇尾的老样子。1947年土改带来大变化,先是全家逃亡,其后回去,只剩下几间空房,也就不再有自己院里的鸡鸣犬吠声。但人之性,故土难离,又离乡背井谋生不易,也就只好用忍和挣扎的两条腿走路。幸而亲友邻里还有些不阶级的旧思想意识,明或暗,援之以手,渐渐,也就又建立个仍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家。
我是中间人物,其表现之一是,对上一代,封建主义,要生养死葬;对下一代,社会主义,尽完养、教义务之后,不求还报。这样,父母在家乡,除不断寄点钱之外,有时就还要回去看看。不能勤,也总要不少于一年一次。眼所见不同了,但旧形貌还多有,就还可以温昔年的美梦。1952年又来个大变化,父亲于元旦之晨病故,依旧礼,家无主,就更不像儿时的家了。记得曾劝母亲移北京住,她仍是农民的感情,由清光绪十几年就食息于其地的这个家,纵使已经残破不堪,还是舍不得。在这种地方,我是唯心论加自由主义者,也就不勉强。幸而家里还有长嫂等,思想没有进步为社会主义,晨昏,三餐,不改旧家风,敬老,照顾,我就可以放心到另外一个家,去专心吹整风之风。当然,每年还要找机会,到家乡去看看。由1952年到1957年,如果恰好是一年回去一次,那就是共回去六次。本篇是说1958年的一次,何以偏爱这一次?是因为就在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家乡改为吃公共食堂,不久就成为都吃不饱,胞妹在天津,亲骨肉连心,把母亲接到天津去了,以后就不再有回家乡省亲的事。
以上帽戏演完,改为说这末次省亲的情况。时间选在2月16日,旧历丁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这一年十二月小),想是因为在运动中,请假不方便,所以利用春节的休息日子。其时公路和汽车都远不如现在,我六时起床,由北京乘长途汽车沿京津公路东南行,只能坐到家乡之西略偏南二十里的大孟庄。然后向东开步走,十几里,过侯庄子马姓表妹(三姑母之次女)家,扰了午饭,休息一会儿,再向北走,约下午五点钟才走入家门。母亲当然格外高兴,因为儿子回到跟前,在一起过年。长嫂等也一如既往,热心关照。次日是旧年的最后一天,本来有旧梦可温,如东行一里到河北屯镇,东南角空地炮仗市听鞭炮声,街中心路南关帝庙内看年画,可是估计也许不会有,又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没有去赶集。这更重要的事是看亲长和一些熟人。我们张姓是外来户,一分为三,青壮大部分外出,老一辈(我的叔父辈)还有些。
南院二叔父最孤单,二婶母土改时被打死,儿女都不在跟前。去看他,尽量少提旧事,只问问目前的生活情况。说是自己做饭吃,一天烧一次火,晚饭吃点剩的。问为什么不到天津四弟那里去吃现成的,也是因为舍不得这几间房。三叔父与我父亲是胞兄弟,为人很像我祖父,朴实温和。三婶母是续弦,漂亮,精明,待我也很好,我每次回去,定招待我吃一顿饭。张姓三家,只有三叔父家还多有些旧风貌。20年代与我父亲分居,三叔父分的是老宅,外院南房靠西一间,推想就是我降生的地方。里院北房西间,我随着母亲住过,一直记得西北墙角垛着制钱串。东间是祖父住的地方,记忆更清晰,是冬夜,我们孩子们围着他,听他讲黄鼠狼的故事。后来,1920年前后,他就死在这间屋里。这里,我何以又有兴趣翻这旧账呢?是因为1971年我被动还乡,这旧貌已经化为空无,改为新建的一排北房,房前成为菜园了。所以可以说,这次入内看叔父、婶母,是与儿时住处告别的一次,只是当时未料到罢了。